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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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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惯了国学院出口成章的人物,聂明轩口才只能算中上,但他风度派头极佳。大概因为喝过不少洋墨水,内容又多涉及国外案例,说着说着就会蹦出些西语词汇,演讲的方式也比较西化,活泼而平易,时不时来点儿现场互动,收获的掌声比起前面那位工程师要热烈得多。
  方思慎对他谈及的案例非常感兴趣。技术方面的专业知识虽然听不懂,但实际应用方式却是可以理解的。讲座结束,便在座位上稍微等了一会儿。他不确定两个多月前的一面之交对方是否还有印象。当然那时候的聂明轩确实看起来很热情,不过如今方思慎已经慢慢适应了成年人经营人际关系的方式,知道那种场合那种热情并不说明任何问题。
  聂总被几个学生围住,看起来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方思慎心想,反正可以请教妹夫,便起身往外走。
  “方、方博士!方思慎!”聂明轩早看见他,惊喜之余,一直上心留意。这时匆匆拨开几个学生,“对不起,有朋友在等我,同学们有什么问题,下次,下次一定……”
  方思慎停下脚步,回转身,聂明轩恰好冲到了面前。他略有些诧异,又觉得对方大概有什么事,点头微笑:“聂先生,没想到讲座人是你,真巧。”
  “是啊,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巧。”聂明轩习惯性地准备伸出胳膊握手,才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心说搞学问的人,果然跟生意场上做派大不不同。顺势搓着手掌掩饰,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这真是……太有缘了。”
  方思慎便解释几句。他只觉得凑巧,怎知在对方那里,瞬间上升成为不解的缘分。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几个学生干部殷勤相送,被聂明轩客气而坚定地推辞了。继而热忱又不失礼貌地追问方思慎关于古文字数字化项目的问题,表现出属于专业人士的恰到好处的兴趣。方思慎不疑有他,本来也有几个问题希望得到进一步解答,不知不觉就随着对方脚步走出了校门,来到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边上。
  聂明轩低头看看表:“这会儿还不晚,要不这样,咱们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坐坐,难得这么投缘,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嘛。”说着,伸长脖子张望,“这边我不熟,不知道有没有茶馆咖啡厅之类?”
  方思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跟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单独坐下深谈,在他的私人交际史上从无先例,下意识地就表示谢绝:“不了,也不早了,你还要开车回去。抱歉耽误你时间。”
  聂明轩打断他:“一回生二回熟,何况你跟平祥这么亲近。平祥和我公事上虽然是上下级,私下里其实都是好朋友。文教方面的软件开发,一直是我的个人兴趣,也是最近的创新点,以后说不定常有需要请教的时候。还是说……方博士看不上聂某是个俗人,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没、没这回事,”方思慎最怕应付这种圆滑周密咄咄逼人的场面话,搜肠刮肚倒出几句,“今天,那个,聂先生的演讲让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以后,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吧,今天真的不早了……”
  那副微带窘迫羞涩的样子,在夜色灯光里格外纯真文静。聂明轩越看越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说出口的话一不小心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小方你太见外了,聂先生聂先生的,让我明天碰见平祥怎么好意思?还是叫我名字吧,如果你不嫌弃,叫一声聂大哥,更好。”
  “这……”方思慎更加不知如何回复才好了。
  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事前根本没料到会在外头待这么久,以为不过从宿舍到食堂,从食堂到阶梯教室,听完讲座还回宿舍,只加了件薄外套,这时便有些顶不住了。
  聂明轩伸手拍拍他肩膀:“怎么穿这么少,那你赶紧回去吧。下次把平祥也叫上,一块儿吃个饭,再慢慢聊。”他久居上位,这种类似关怀下属小弟的举动,做来十分自然。
  方思慎松了口气,点点头,稍带歉意:“好,那……”直呼姓名或者大哥什么的,到底出不了口,“再见。”
  聂明轩上了车,打开车窗:“对了,留个电话给我,方便联系。”
  方思慎把号码说了,见他挥手再见,也挥挥手。等车开上马路,紧了紧外套,赶忙往回走。
  停车场不少过夜的车,走出不过十来米,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启动,方思慎也没在意。谁知那车眨眼间滑到身旁,车门冷不丁打开,一只手伸出来猛地拽住自己,整个人瞬间被拖了进去。
  一刹那吓得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学校门口遇上这种事。挥起拳头就砸过去,同时拼命挣扎起来。却不料对方立刻和身而上,手脚并用,把自己死死压在座位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唇和硬利的牙所带来的清晰触觉充斥脑海,立时把所有声音都泯灭在萌芽状态。
  吻到几乎缺氧,唇舌间一片麻木,后知后觉的愤怒忽然冒了出来。这一跳实在吓得不轻,狠狠推他一把:“你干、干什么……”
  身上的人松开少许:“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洪鑫垚又问了一遍,嗓音里似乎竭力压抑着什么,眼睛在模糊夜色中闪着暗光。
  “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在听讲座,手机调成了静音。对不起……”
  洪鑫垚忽地捂住他的嘴:“为什么说对不起?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说对不起!”
  他姿势一直没动。看似拥抱,实则更像禁锢。一句话看似温柔,实则隐含质问。方思慎被他箍得喘不上气:“你……先松开……”等他终于放开自己,重新坐下,才拉住手轻轻道,“对不起——该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说?讲座刚结束,问了几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看手机。”
  心想不知他在这等了多久,心疼兼愧疚,问:“怎么不去宿舍,宿舍暖和。”
  “哼,你也知道宿舍暖和?那干什么杵在外头跟人说话说那么久?”洪鑫垚拿起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那谁啊?跟你啰嗦个没完,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隐在暗处从头看到尾,越看越窝火,越想越烦躁,差点按捺不住就跑出来硬插一杠子。终究因为拿不准对方身份,生生压下脾气忍着。毕竟,一时冲动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这种事,吃一次教训已经足够。世上没有后悔药,唯有经历过痛悔的人才能深切体会这一点。他生怕那是大学里什么人物,又或者跟方笃之有什么瓜葛,自己贸然跳出去,弄得方思慎没法收拾。
  平心而论,聂明轩分寸拿捏得相当好。热情归热情,外人绝对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暧昧来。然而方思慎身边有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洪大少无不了如指掌。他并没完全听见两人说了什么,但这么一个凭空掉下来的角色,居然就能熟稔到夜晚单独相送,谈笑拍肩的程度,怎能不叫他大吃一惊。
  心底波澜暗涌,面上还须强作淡定。听方思慎说那是今晚讲座的主讲人之一,也是妹夫欧平祥的上司,便问:“欧平祥介绍你认识的?”
  “不是,上次以心结婚,酒席上碰巧坐一桌,就认识了。”
  洪鑫垚心说吃个喜酒碰见的阿三阿四,又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领域,怎么会搅到一起。装作不经意道:“所以他来做报告,请你去捧场?”
  “没有。今天还是凑巧,我看见信息学院的海报,因为提到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应用,就想听听他们怎么说,没想到会是他。讲座结束又谈了谈,顺便就走到这儿了。我没想到你在这儿——你还没说呢,为什么在这儿待着,不去宿舍找我?”
  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此出现。顿一顿,迟疑道:“你来这里,是不是有别的事?”
  洪鑫垚听说不是对方特地相请,而是纯粹巧合,心里舒坦不少。暗暗把姓聂的记在心里,撇嘴:“那种人,假模假式,一看就是笑面虎,你可多留点神。”
  妹妹妹夫牵线相亲,早过去一年有多,方思慎当时就根本没往心里去,过后自然更是雪泥鸿爪,不复东西。聂明轩这般主动凑上来,在他心里,直接把借口当了理由,认为对方最多不过为了专业兴趣或职业利益刻意结交,丝毫没往其他地方联想。
  闻言便道:“哪有那么严重,别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转过脸,试探着问,“你的事办完了吗?几点钟回去?”
  洪鑫垚摇摇头,趴在方向盘上:“没事,就是来等你。我今儿早上到的,白天跑了一天,原本没打算过来,但是晚上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实在是担心,忍不住还是来了。车停在这,又觉得时间不合适。都九点多了,把你折腾出来,明天还上课……我正坐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呢,居然就看见你了,嘿嘿……”
  洪大少抬起头,把脸一点点逼近,两只眼睛贼亮:“我刚突然想起来,你明天是下午的课吧?你说我跟这纠结半天,磨叽个什么劲啊……简直被驴踢了脑袋……要不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呢,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对,哪里只有一点,简直是点点通嘛……唔,别动,让我咬!”
  方思慎推了一把,想到他一个人在冷清昏暗的停车场里不知坐了多久,从身体到心灵都软了下来。只隐约惦记着没准还有人来,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闭上眼睛,任凭他从额头一路啃到脖子。圈在身后的两只手也变得灵活,一只掀起衣摆往上,一只顺着裤腰往下,开始还算轻柔的抚摸,很快就恨不得揉碎撕裂似的,一下比一下用力。
  洪鑫垚猛地停住,剧烈喘息一阵,直起身把彼此的衣裳都整了整。一句话也不说,发动汽车,飞快地拐上大路,风驰电掣般往前疾驰。
  方思慎睁开眼睛,轻声叮嘱:“慢点开。还有,下回……别再那样吓我了……跟绑匪似的,万一失了分寸呢……”
  洪鑫垚“嗯”一声,速度却丝毫不减,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
  方思慎还想再强调一遍安全问题,看看他表情,下意识咽了回去。索性把眼睛重新闭上。心想:生死有命,偶尔疯狂一把,不如……随它去吧。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高速移动,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发飘。胳膊被洪鑫垚攥在手里,混混噩噩跟着上了楼,才进门,就被压在了墙壁上。后来,又是怎样到了浴室里,怎样到了床上,一分一秒都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方思慎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配合对方疯狂的节奏和幅度,变得同样放纵疯狂。似乎所有现实和虚拟的磕绊,都能在紧密无间的身体交合过程中消解。
  一夜混乱。方思慎梦中总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想醒来时却又发现还睡着,就像鸡生蛋蛋生鸡进入了一个无限死循环。直到有人拍着胸口晃动身体,才真正睁开眼睛。
  “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然后歇会儿。下午不是两点的课?我一点钟送你去。”洪鑫垚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往头上套衣裳。
  都是新的,尺寸正好。
  方思慎洗漱完毕,吃了一碗饭,才发现衣服换了。
  “你什么时候……”
  “刚才出去买的。多预备了两套,在柜子里。”洪大少完全按照自己喜好下手,不是米色就是白色,式样颇为骚包。
  “颜色有点太浅了。”鉴于对方跑腿出钱,劳心费力,方思慎不再挑剔,微笑道,“谢谢。”
  一时气氛极其温馨,即使叫的外卖食物,味道也十分可口。
  吃完饭还有点时间,洪鑫垚招呼方思慎趴在沙发上:“下午得站俩钟头吧?我给你揉一揉,会好点。”顺手打开电视当背景。
  午间新闻里正在转播国务会议开幕式盛况。洪鑫垚盘坐在地毯上,侧头望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把手放在方思慎腰间,轻轻按下去。
  “啊!”
  “疼?”
  “还行……继续吧。”
  方思慎看一眼满屏呆滞的面孔,回转头趴着,听见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朗诵:“各界群众喜迎第××届国务会议……”心想,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实根本没有道理。心情严肃起来,压在心头许久的严肃话题也就想起来了。
  “阿尧。”
  “嗯?”
  “我想问你……就是,你上次回家前,跟我说……”
  洪鑫垚停下动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方思慎静静等着。
  新闻转入下一条,播音员的声音铿锵有力:“本次国务会议,将高度关注反腐败工作,打造阳光工程,弘扬清廉正气……”
  “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洪鑫垚直起背,“有些事……我都以为自己忘了。上回见着你,忽然就想了起来。当时想跟你说,没敢。心里就等着你问,偏生你又没问。这一想起来,再要忘记,可就难了。忍了一寒假,怎么也忘不掉,特别是过年那些天,时时地都能冒出来。所以……就算你这会儿不问,我迟早要说给你听。”
  方思慎坐起来,手放在他肩膀上:“既然如此,不管是什么,说吧。”
  电视里播音员开始憧憬未来:“本次国务会议,将持续深化文教、政治、经济领域改革,继续以改善民生为核心……”
  洪鑫垚拿过遥控器,一挥手,把电视关了。
  “你知道,去年十二月,我见完你跟秋嫂,没有回河津,去晋阳蹲了一星期。想见的那人一直不搭理我,最后没法,打听到他有个情人,生了个儿子才四岁。”
  方思慎的手指不由自主收拢。
  “没真把小孩怎么样,就是想法儿在幼儿园放学路上耽误了保姆一阵,让他误以为我得手了,这才肯见面。”洪大少歪歪嘴角,嘲弄地一笑,“把脑筋动到小屁孩身上,真是没出息透了。下回还有这事,我直接把自己手指剁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因为这人终于肯收我的钱,我才知道了一些别的事,跟我大姐夫有关。等我回到河津,我大姐在医院伺候我妈,这丫跟着演孝子贤孙,背地里上蹿下跳。我没工夫收拾他,忙着拿下晋阳让我爸出来。正好年底副州长去韩城视察,我预备偷摸跑一趟,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非要开车送我。我就想看他出什么幺蛾子,口头答应了,暗里提防着。”
  洪鑫垚越说越冷静:“我其实不该答应。那时候也是忍得有点受不了了,从晋阳回来,看见这丫就想打爆他头,烦躁得要命,只想快点了结。车还没上龙门大桥,远远看见前头一辆红星大卡歪了一下,撞断了一截栏杆。那司机根本没下车,直接溜了。原本这事也常见,但那天我格外留神,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他开到断栏杆那块儿,忽然停下,抽出刀子就朝我捅。我早留神盯着他,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抓着枪就没松开过……”
  方思慎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枪,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已经漏掉好几句。
  “我就看着那车滑出栏杆,笔直掉进了黄河……我知道他为啥选这地儿,龙门历来也是鬼门,山又陡,水又急,掉下去立马冲没影,得到三百里外小浪峡捞尸。寒冬腊月也没人下去,至少得开春冰化。”
  洪鑫垚忽地抹了把脸,脑袋趴在方思慎膝盖上:“哥,我知道,绑架小孩、故意杀人,都是坏事。可是……他要不死,死的多半就是我了……哥,你说,不做坏事,咋就这么难呢?……”
  方思慎双手抓着他肩膀,寒浸浸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第〇九八章

  下课的时候,最前排中间的女生仰头问:“方老师,您生病了吗?”
  “啊,没有……”方思慎眨了眨眼睛,那股迷蒙沉重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一下午两个钟头的课,全凭惯性讲下来,毫无平素充沛内敛的激情。幸亏惯性的力量足够强大,内容偶尔滞涩,竟没出什么错。
  那女孩歪着脑袋,关切地望着他:“春天最容易感冒了,有时候自己都没发现呢,就中招了。”
  方思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也许是吧,谢谢你。”
  坐前排的都是爱学习的好学生,这个班是一年级,对国学院派系之争不了解也不在意,传递给方老师的关心十分单纯。方思慎打起精神回复几句,跟着学生往外走。
  “方老师,方老师!”循声望去,江彩云碎步小跑迎上来。
  打过招呼,方思慎差点脱口就问见到洪歆尧没有。话到了舌尖才恍然回神,硬生生咽回去。中午两人一块儿到学校,一路上说了什么,还是根本什么也没说,方思慎完全想不起来。实际上,他连自己怎么进的教室都没能想起来,只是猛地一激灵,发现面前排排列列的学生,拿起粉笔,习惯性地便开始上课了。
  “方老师?”
  “啊……”方思慎满脸歉意,“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江彩云用担忧又失落的眼神看着他:“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想起了别的事。”
  江彩云这才道:“是这样啦,我想考古夏语方面的硕士,今年的选修课里有‘说文通论’,还有‘韵书选读’,但时间上有冲突,想问问您哪一门对考试更有帮助。”
  方思慎听清楚了,轻轻甩了甩头,似乎那些无孔不入的恼人念头能够就此甩到一旁,集中精力慢慢回答:“要说对考试有帮助,它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时间冲突,不如换个角度考虑,看哪一门更有利于将来的学业,或者,你自己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
  江彩云奇道:“为什么是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难道不应该选更感兴趣的课吗?”
  方思慎忍不住微笑:“这是我的老师的理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已经有了最好的老师,现实中的老师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感兴趣,即使不选课,也会上心自学。反倒是不感兴趣又必须学好的科目,非得跟对老师不可。”
  江彩云拍手笑道:“有道理!”
  一席话谈完,便到了吃晚饭的点。江彩云邀方老师共进晚餐,方思慎摇头:“不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原本迫切想要用谈话分散心神,在人群中站了这么久,又毫无由来地厌烦起来,只求找个最清净的角落,独自待一待,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他匆匆回到宿舍,抱着头扑到床上。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仿佛锲而不舍的敲门声,笃笃笃笃在脑中击响。
  “他杀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杀人?”
  “他怎么会杀人?”
  …… ……
  他不停重复告诉自己: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直到天黑透,什么也没想出来。最终只是抖着手从架上胡乱抽出一本书,打开来,强迫自己看下去。那些扭曲的字迹在纸面跳跃,就是进不到脑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几口,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出声读起来。
  “……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
  渐渐地,居然当真看了进去,一口气看到半夜。实在扛不住了,才草草睡下。梦里各种影像交替浮现:漆黑直立的悬崖,浑浊奔腾的河水,从高处断裂的桥梁无声坠落,令他陡然惊醒。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随着那砖石掉落万丈深渊,许久之后,仍然心有余悸,满头冷汗。
  他下床喝了点儿水,心里很清楚噩梦的由来。认真回思,那梦境里其实根本没有人。而残留在意识深处的惊惧恐慌,恰似深不见底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天是上午的课,时间还太早,虽然睡不着,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梦里那些模糊的片段立刻变得连贯清晰,竟似漩涡里伸出一只手来,拖拽着灵魂往下沉溺。
  方思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干脆起来接着念书。捱到七点,去食堂吃早饭,阴沉沉的心事仿佛被现实忙碌逼入了最偏僻的角落。上午上完课,下午在图书馆看了半天新到的期刊杂志。到了晚上,却又被不得不想的问题折磨得头痛,只得仍旧念了几十页书,睡了个噩梦连连的觉。
  第三天上午,本该把下午要上的课梳理一番,结果不知不觉发了半天呆。呆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记了,忽然掏出手机,迅速调出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翻看,果然,没有洪歆尧一点消息。看一眼日期,3月20日,星期四。盯着屏幕上这一行数字,方思慎猛地想起来,他的生日就在这个月,而且,好像就是这几天。
  手指在按键上摩挲半晌,到最后也没拨出去。方思慎知道,洪歆尧在躲自己。不,更准确的说,他在等自己。
  他杀了一个人。
  他只告诉了自己。
  然后,他就等着自己给他一个答复。
  怎么办?
  方思慎发现,再次想起杀人这件事的时候,脑子清楚了很多,连带着洪歆尧说过的许多细节、前因后果都想了起来。他甚至隐约觉得,要是他不告诉自己,说不定两人已经开始第一次在一起过生日了。
  他满二十一了。而自己,足岁也过了二十八。
  二十岁的时候,那些直白粗鲁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
  如果……他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事实能够遗忘……
  方思慎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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