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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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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湖心亭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我到堡垒里去一看,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国人究竟要比中国人高明,他们在匆促之间竟有这样完整的战备!我在堡垒里面不禁惊叹了起来。
 堡垒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处横嵌了几个木框作为炮眼,垒下是将及一人深的濠沟,垒上有竹篷盖就的屋顶。这比我在浏河,在悬脚岭等地所看见过的战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这时候起了一个好奇心来,我想走进上海城里去,看看苏浙联军驱逐张允明的战迹。
 前几天他门正在开火的时候,枪炮的声音在环龙路也可以听见,那时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热闹,但终竟因为家小的羁绊,不敢出去冒险。万一一个流弹打来把我打死了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但是,我现在还怕什么呢?我反正是没有家庭乐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向中国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国市街实在并没有什么险阻;只消走几步路。走过一条横街。
 世间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迹的存在的吗?这样的人我请他到这儿交界的地方来,他立地便可以看见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走几步横街便可以退返几个世纪!朋友!这不是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吗?长房虽有缩地之方,但我们的脚步比光的速度还快。
 上海县城早是拆毁了的,租界和县城也并没有什么栅栏,我们怎么晓得会是走出了租界?怎么晓得会是走进了县城呢?
 你们走罢!抬着头能看得见一些杂乱的旧式房屋的垃圾堆,埋着头能看得见一些崎岖不平的街路的时候,你们便进了城,便走进了“中国地界”,便退返了好几个世纪了。
 啊,我们中国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着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总没有采仿的时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浅薄的物质文明!
 我只是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我不知道又转了多少弯,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还热闹,有些地方连租界内最繁华的四马路也怕还赶不上呢!沿街都摆着地摊,有的竟摆到街心来,几乎连人走的空隙都没有了。老太婆们穿着臃肿的小棉鞋,一颠一簸地在崎岖不平的泞泥的路上走着。
 ——前几天开火的时候,听说这儿罢了几天市;城里的人大都搬到租界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办年货,明天便是除夕了,这何曾是经过什么战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时候,觉得中国的天下是太平无事的,但到“中国地界”上来,更好,更好,我们中国更还是羲农盛世!
 ——时常打打仗,凑凑热闹,怕也还好罢?中国人反正一时还打死不完。
 我只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庙宇前面了。
 庙门是朱红漆漆的,画着一对对的彩色的神茶玉垒。正中的门媚上还倒站着一对飞金的狮子,门前陈列着许多卖食物的小摊,几张黝黑的帐篷把门媚上面的扁额遮住了。
 ——这是什么庙宇呢?城里有这么大的庙宇想来定是城隍庙了。
 县里的城隍庙我是早就想来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后后住了将近两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庙,却至今还不曾来过。
 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城隍庙来瞻仰呢?在没有听到我说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会笑我罢?朋友们哟,我要到城隍庙来并不是要来进香,也并不是要来看进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庙来,是因为想来看这儿的一座古式的建筑。
 前几年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报上看见过一位日本画家介绍过一次“湖心亭”。他画了一个素描,在一个池子中间涌出一座飞甍跃瓴的楼阁。他说这个“湖心亭”在上海县城隍庙的后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筑物,礼失而求诸野,他们日本人中都有这样热心的画家不远千里地肯来探访的“湖心亭”,难道我们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国人竟没有来凭吊一凭吊的兴趣吗?请自傀始!请自傀始!我存了这个心,想去凭吊“湖心亭”已经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满两年,我却还不曾来过一次。人纵横是这样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所可追求的却又把它闲却了。心里以为它总不会飞掉,但是时间倒把我们飞掉了!住在日本的时候想凭吊“湖心亭”,回到上海来又想去游那马溪,这样便是我们所说的人生!
 我走到朱红漆的庙门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庙了,便不禁欣喜起来——踏破芒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总可以和“湖心亭”见面了。
 我从左手的侧门走进去。前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中庭,也是些卖食物的小摊贩拥挤着。我走到二门的阶上的时候,中门上横挂着一道算盘——唔,这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这怕是我们中国人的“算盘主义”的表现罢!门上的一副对联是:

 你的打算非凡,进一位退一位,谁料全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得,有几件记几件,后来结帐总无差。
 照这样对联的意思看来,也一定是城隍庙了。城隍老爷在夸他的算盘精明。
 我走进二门去,劈头看见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乱堆着一片砖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坏了,只剩着孤单单的四个鳌头。杂乱的砖瓦中倒着一个红方的额子,写着一个“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的罢?其余的三字已经不见了。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最初从我心中涌出的一个疑问,以为怕是这回战事的成绩。我想着怕是一个炮弹打来把城隍老爷的脑袋子打中了,就和浏河的东岳庙,悬脚岭的关帝庙一样。但我这个断案立刻便动摇起来,我看见正殿的门媚是新补上去的,虽然草率,但总算补好了。中国人的收拾能力决不会有这样快的!战事的结束不是才三五天吗?
 我又走进大殿去了。很庞大的梁柱与很高耸的屋顶,想见当年建筑时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镶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起过火灾吗?我心里怀疑着,走去问神案前的一位卖香烛的人。
 他说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来是这样!从七月半到年底已经快要半年了,神龛依然还是那样比贫民窟还要简陋的一个薄板匣子!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本色呀。你就给他们幸福,他是虔诚地敬礼你;但你受着了艰难,他却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里的城隍老爷哟,你怕也在叹息世态的炎凉了罢?
 我心里正在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走来买香烛来了。一束香,一对烛。
 ——“这要几钿呵①?”男的发问。

 ①作者原注:上海话:“这要多少钱?”
 ——“十二个铜板。”卖香烛的回答。
 ——“那要十二个铜板呵!”女的叱咤着,回头向男的说:“把九个铜板好了。”
 男的照数把钱给卖香烛的人。两夫妇拿着香烛转身便走起本。
 ——“啊,不够,不够。还要一个铜板!”卖香烛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头投了一个铜板在香烛摊上,铜板打落到地下去了,卖香烛的弓着背去拣了起来,毫无些儿愠色。
 ——唔,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们都是在积阴功的人,卖香烛的也是,买香烛的也是。但是哟,城隍老爷!你的算盘虽然精明,怕总没有这些人打算的高妙罢?
 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鸡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庙门来了,中门后面有一道扁额,明明是写着上海县城隍庙这几个字。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黄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交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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