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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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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这些话扼要地谈着,又说:他在《中央日报》的副刊上曾有一篇《脱离以后》登载出来,所记的便是这一段的事体了。
 三位女同志都听得很热心,尤其是佩秋,她象连气息都是凝着的一样,一直听完了他的说话才深呼吸了一次。
 ——“唉……”她说,“你真使我们担了不少的心呢。你那篇文章一从南昌带回了武汉之后,是同时在《中央日报》、《民国日报》、《革命军日报》上发表的,把武汉三镇真是轰动了,党权运动就全靠了你那篇文章来做了结穴的。在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就有人说你回了武汉,我们民众团体都在准备着替你开欢迎会。但是你并不见回来。后来有人说在汉口市上亲眼看见你坐在汽车里面,你回来了的消息又喧传了一下,但不久又阴消了。后来第三军的顾问由九江回来,才知道你已经到了上海,听了这个消息真是使人愁了不少,连那位俄顾问都受了非难,大家怪他为什么没有阻挡着你。后来又有人说你在上海死了,你真是惹了好多人替你流了眼泪呢。”
 他们谈了好一会,已经快要到一点钟了,当着杰民正在告辞着要走的时候,楼梯上有着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那谈话的声音是宏亮的长沙调,口里就好象含着一个汤团在说的一样,一听便可以知道那是白水。
 ——“喂,他来了!”佩秋把下颐向上翘动,向着超华调皮地说。
 ——“唉,他来了!”超华却把头向下点着,回答她。
 她们所说的“他”是代表着两个人的,一个自然是白水,一个是在白水后面跟着上来的少荪。白水是军委会的秘书长,少荪在兼任着他下面的机要科。
 ——“老大哥,恭喜你得到了一位女秘书啦!”杰民迎头招呼着白水。
 ——“An…xa…xa…xa…xa……”包着汤团的哄笑爆发着。“马大主任你在这儿吊儿郎当。”
 ——“我已经替你下了警告啦。”佩秋抢着说。
 ——“哎哟!”超华叫着,“赶快去叫你阿哥好了!”
 ——“你怕我不好叫,”佩秋反攻着,一车身跑去吊着了那默默无言的就象始终是愤慨着的少荪的肩膊。“阿哥,阿哥!超华同志明晚要请杰民同志吃饭,要请我们作陪。白水同志也要请的。我看白水同志是成功了,不过徐同志也快要回来了,怕要成为二等边啦。”
 ——“An…xa…xa…xa…xa……二等边!”
 ——“老大哥,”杰民对着白水说:“她们刚才在说,我还不相信,我看你这时分陪着少荪来,少荪自然是来接佩秋的,你来不是很有意思吗?”
 ——“An…xa…xa…xa…xa……连你大主任都认起真来了。”白水笑着,一面搔着他的斑白的头发:“我是把汽车来尽义务的啦,帮忙少荪把我们的‘花’送回去的。”
 ——“什么花啦,杜老头子!”佩秋抗议起来了。“我不高兴这种把女性当成玩弄物的名词!”
 超华和德贞在这时也同声响应了起来。
 ——“那么,”白水说,“我以后就称你们为‘果’吧。好让我今天吃一簇葡萄,明天吃一条香蕉,你们看好不好呢?”
 ——“老头子的野心真不小啦,”杰民说着,在白水的笑声中又促着大家分手,于是乎主客六人便一窝蜂地簇拥下了楼去。

 三
 接着是五五的晚上,杰民到超华家里时已经是十点过钟,正中的客堂里面仍然是昨晚上的三位女同志。
 ——“嗳呀呀,好容易等到了!”两位女主人争着说。
 ——“你怎么到得这么迟?”佩秋说。
 ——“对不住。”杰民嗄声地道着歉。“今天是五五,是马克思的生日,单是讲演我都讲演了十次。你们听,我的声音都成了破锣一样了。明天政治部的人要出发上前线,晚上在黄陂路开了部务会议,直到现在才抽出了空来,少荪和白水都还没来吗?”
 ——“哪里,”佩秋回答着,“他们七点半的时候来过的了,等了你一阵不见来,他们又有别的事情走了。”
 ——“怕他们不会来了吧?”
 ——“哪不会来!”德贞反驳着说,“至少少荪是定要来的。我们的佩秋同志和少荪两个人啦,一个不同坐,一个就不吃饭;一个不在家,一个就不睡觉。你还伯他不会来!”
 ——“你不要听她们的宣传。她的方大哥假如是在家,你怕她还有在这儿说话的时候?”
 ——“嗳哟,你要来俏皮我们这些老太婆!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
 ——“嗳哟,你要在我面前卖老,我的孩子假如是在,也是会有五六岁的!”
 ——“怎么?”杰民很惊讶地问着,“你的孩子有五六岁?”——这句话的确是很使他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眼前的小巧的佩秋看来怕不过二十岁的光景,又听说她是今年正月才和少荪结合了的,怎么便有五六岁的孩子呢?
 ——“你很惊讶罢?”佩秋笑着说。“你昨晚把你的故事对我们讲了,今晚我要向你讲我的故事。”
 ——“那再好也没有。”
 女主人的超华刚好替大家把茶斟好了。佩秋先端着茶喝了,她说:“我说的话你替我笔记下来吧。”
 ——“好的,我就替你当书记,”杰民说着便从军服的上衣包里抽出了一支红色的头号大的派克笔来,又从下衣包里搜出了一本抄本。“好的,你说吧。”
 ——“我呢,是湖南长沙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位旧式的官僚,以前当过汉口铁路局的总理。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订了婚,我的未婚夫名字叫邓佐周,他也是一位旧官僚的公子,不过他的父亲是早已过了世的。
 ——“我在满十六岁的一年夏天从长沙的周南女学校毕了业,邓家便提出婚期来,我们家里便允许了。我在那年的冬天便出了阁。我一过门去,才知道那比我只长得两岁的佐周,才是在吃鸦片烟的人,并且又还爱嫖,爱赌。我初过门的时候,他都还和我亲热,但不上两个月,他便把我厌弃了,在家里过夜的时候真是少。我那时候完全是一位东方式的女子,我所晓得的,是女子的生命应该讲三从四德。所以他虽然是厌弃我,想出种种方法来虐待我,但我总是尽我的心去体贴他,希望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但那人真是一位无情无义的男子,他自己明目张胆地做着些不好的事情,他偏忍得下心,诬在我和我娘家的书僮有秘密的关系。因为我娘家有一次打发那书僮给我送了一些东西来,我不该亲手去接受了。他听见人讲起便拿这点来做诬枉我的根据。我没法只得写信回去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才知道我在受着虐待,便亲自来把我带回娘家去,和邓家决裂了。那时我结婚以后还不上四个月,但我却已经怀了孕了。在秋天,结婚之后的八个月上,产了一个月份个足的女儿,可恨那邓家的人更乘着这个机会在外边说这女儿不是邓家的种子。我的父亲起初也很怀疑我,自己弄得来也百口莫辩,惹得一家人都是闷气。那女儿生下地来没几天,也就死了。我自己在精神上肉体上受着种种严重的打击,我很伤心,时时想自寻短路,不久也就吐起了血来。
 ——“我的父亲不久做了汉口铁路局的总理,他很可怜我便把我带到了汉口,放在他自己的身边教我读了些诗词和佛经。我在那样的生活中过混了四年,一直到去年的八九月间,革命军打到了我们武汉的时候。
 ——“我的父亲是跟着吴佩孚向河南逃走了的,家里就丢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在那时候,说也奇怪,却才得到了意外的解放。我到那时才知道在家庭之外还有社会,在个人之外还有民众。许多英勇的青年,为要改造社会,为要解放民众,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从事革命,自己怎的才藏在深闺里,在眼泪里过日子?自己对于自己的生活感觉得很惭愧起来,以前的生活就好象一刻都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那时候听说革命军里面是有很多女同志在做工作的,都是剪了发的人,我有一天便一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了,惹得我的母亲为我哭了几天。我也没有管她,便跑出来参加了妇女协会,后来我便入了市党部。我担任了汉口《民国日报》的妇女栏的编辑。
 ——“是的,我记起来啦,杰民,”佩秋仍然在继续着说,说到这儿她回头问着杰民,“《民国日报》的总编辑,起初不是定的是你吗?”
 ——“是的,但到快要出版的时候,我在去年的十一月十号便被调到江西去了。”
 ——“你的总编辑,后来就是由少荪代替的。少荪是那样刚愎不大讲话的人,但待我却很好。他爱提出一些题目来给我作,亲自指导我,我的文章也是要经他改削的。我很尊敬他,把他看待得就象我的一位师长一样。我们的工作是在夜里,有时夜深了便在报馆里面唯一的一尊床上过夜,但我们的关系是十二分严肃的,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热烈地爱着我。
 ——“今年正月我已经是被决定了派到俄国去留学的。我已经到了上海,在等船了,突然接到武汉的电报,说少荪要为我自杀了,无论如何要叫我转去。你是晓得的,少荪是一位很努力的同志,在前汉口的秘密工作他也做了很久,党里不好牺牲他,便强制着把我的留学的决定取消了。但我是受过男子虐待的人,我不愿意再同谁结婚,我便要求留在上海工作。少荪又闹到要求调上海的举动,党里便率性命令我再回武汉。回来之后,我们便简简单单地结了婚。没有用证婚人,也没有发出一张结婚的明信片。”
 佩秋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她自己很是感慨无量的一样,又加上了这样的话:“我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象一段小说呢?”
 ——“假如有小说家替你写出来的时候,那一定是很好的小说。”
 ——“那么我要请你替我写。”
 ——“可惜我是不会写小说的啦。”
 ——“你要骗我。你不是小说家吗?你的作品我早就读过的。”
 ——“糟糕,我已经改行很久了,你还在把我当成小说家看待吗?这好象是犯过罪的人,无论怎样都是把过去的罪名洗不干净的啦。”
 ——“那不管!总之你把我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吧,那我是很高兴的。”
 ——“我看吧,有机会的时候,或者可以写出来。”
 ——“哦,女主人!”佩秋掉向着超华说,“开饭啦,我的肚子饿了。”
 ——“喂呀,喂呀,”德贞连连他说,“今晚的佩秋同志是怎的?你不等少荪来便要开饭?”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来,没办法了。明天大家都是有工作的啦。”
 ——“好的,”女主人超华说,“就请进我的房里去,我去叫女工下面。我今天是自己做的蛋青面,杰民,你在南昌不是说过,你喜欢吃面吗?”
 ——“呵啦,超华,”佩秋说,“你真体贴入微,就是我也是很喜欢吃面的。”
 佩秋先立起来,领着路,走进了东首的厢房里,是超华的寝室,在一尊钢丝床前陈着一张红木方桌,桌上陈着很精细的几碟下酒菜。
 超华把杰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边,超华坐在右边,德贞是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便把席面围聚着了。
 在中国制的小磁杯里,斟满着金黄色的液体,杰民满以为是绍兴酒,举起杯来便喝了一满口,就象喝了一口极热的滚汤一样,立刻向地板上吐了。原来那才是白兰地。这使坐在旁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哪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皙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拼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匆匆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盂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四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的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什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的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什么“幼稚”,什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的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的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的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什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的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什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泅桥,叛军陆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什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的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的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什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什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的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叩门的声音。
 ——“是铁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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