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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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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问时凶手颇为奇怪,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的窘迫愧色,却咬着牙就是不说话。孟尝君心中一闪,走近药农亲切笑道:“看得出,你后生是个剑击之士,也是个为国立功的人才。给你明说吧,齐王已经定了苏秦大罪,杀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说出受谁指使,我便上书齐王,为你请功。”药农后生眼睛扑闪着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连累爷爷,俺便说。”孟尝君立即道:“齐国新法,已经没有株连族人之罪,我保你爷爷无事。”后生道:“你是谁?俺却信你?”孟尝君正色道:“我是孟尝君,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你不信么?”年轻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尝君俺却知道,是侠义班头呢。”孟尝君哈哈大笑:“既认我这个班头,你便说,谁要你杀人的?”药农后生道:“要俺杀人的,是公孙家老。”孟尝君道:“你可知道,你杀的是谁?”年轻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尝君又问:“有人看见,杀人者是个白发老人,你如此年轻,不能冒功。”年轻人憨厚的笑了:“打开俺的镣铐,你便知道了。”
待镣铐打开,药农后生背过身片刻,一回头,一个白发苍苍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厅中!桃大高声尖叫:“没错!就是他!就是他!”药农后生嘿嘿笑道:“牛山药农谁不会这一手?俺平常得紧呢,惊乍个啥?”
孟尝君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药农后生,点起三千骑士,飞马赶到天齐渊。监视天齐渊与牛山的门客禀报:天成庄方圆三十里,牛山药农封户百余家,无一人走出监视圈。可是,当孟尝君踏进庄时,那景象却让他惊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着成侯驺忌,他嘴唇纠缠着一片钩吻草,嘴角渗着一缕暗红的血,一头白发变得碧绿,一脸红润却变得亮蓝!数十年号称齐国美男子的驺忌,竟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这具鬼魅后面的,是一个真正的白发老者,精瘦矍铄,钉在亭下却是一脸平淡的微笑。见孟尝君来到面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孙阅,一切罪责皆在我身,无得难为成侯尸身。”孟尝君嘲讽笑道:“公孙阅,你这头老狐也有今日?”公孙阅淡淡道:“成侯毕竟琴师,有谋略而无胆识。若依老夫之计,阶下囚便是田文苏秦了。”
回到临淄,冯驩向孟尝君备细叙说了公孙阅与驺忌的故事与阴谋。
这个公孙阅,跟随驺忌三十余年,是驺忌唯一的心腹门人。三十多年中,公孙阅为驺忌承办了几乎所有不能公诸于人的机密大事:谋取丞相、整倒田忌、争得侯爵、扩大封地,驺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孙阅扎实细致的谋划功勋。奇怪的是,公孙阅从来不求出人头地,只是心安理得的为驺忌效力。驺忌深知公孙阅虑事周密,才思过人,几次想杀掉公孙阅灭口,但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却使驺忌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日,一个女弟子给驺忌拿来了一本书,说是在公孙阅枕下翻到的。驺忌打开发黄的羊皮纸,竟是一本无名册籍。翻看内文,却尽是各种权术计谋与治人秘术,竟开列了一百余条,各自还有简短解说,末了两行大字是:“修习机谋之术,可借机心之主,与主共始终,此术可大成。”驺忌一阵沉吟,反复揣摩,便对这个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驺忌曾是名动天下的琴师,国中多有少年才俊争相拜师修习。可驺忌从来不收仕宦子弟做学生,只收得寥寥几个女弟子,还都是王室搜罗来的少女乐手。这几个女弟子对老师奉若神明,个个忠诚驯顺得猫儿一般。后来,有三个女弟子竟争先恐后的献身于驺忌,做了奴隶一般的侍妾。偏是这个叫做琴渊的最聪慧美丽的少女弟子,驺忌却从来没有动过手脚。女弟子百般娇媚委身,驺忌都稳如泰山。就在琴渊十六岁的时候,驺忌派给她一个差使:侍奉家老公孙阅。琴渊聪慧绝顶,自然晓得老师心意,便留心公孙阅的一切隐秘,这才有了那本神秘册籍的发现。
从此,琴渊便真心实意的侍奉公孙阅了,而且让公孙阅实实在在的觉得这个少女爱上了他,以他为活着的希望。时间一长,少女就劝公孙阅带她远走高飞,独自立业,何须与人为仆?公孙阅却说:“我跟丞相修习,若得独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问修习什么?公孙阅答说,仕宦之学,将来光大门庭。后来,少女与公孙阅更是亲昵,便劝他直接投效齐王,做个上大夫,岂不比做仆人风光万倍?公孙阅很不高兴的说:“做仆也自有乐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不会走。你若不耐,公孙阅绝不相强。”
从此,驺忌打消了相机除掉公孙阅的念头,亲自主婚,将琴渊嫁给了公孙阅。新婚后三日,琴渊却哭着来找老师,说公孙阅是个只会胡乱折腾的阉人!驺忌大是惊讶,第一次感到了公孙阅的神秘莫测,也顿时对公孙阅的一切怪诞与异于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渊依旧是公孙阅的夫人,从此却也成了老师卧榻的美丽尤物,虽然常常带着满身的伤痕。公孙阅却浑然不觉,只要他有兴趣折磨她时她不反抗,他便什么也不知道。
就这样,驺忌与公孙阅成了永远的狼狈。
苏秦变法开始后,驺忌谋划的贵族反扑竟然一败涂地。驺忌本来想就此罢手,可公孙阅告诉他:成侯在贵族背后的密谋,虽然没有被齐王发现,却被孟尝君盯上了!孟尝君心狠手辣,正在筹划以门客假扮盗贼,血洗天成庄!驺忌正在郁闷难消,听得此说便杀心顿起,将一张古琴愤然摔在了地上:“杀!杀光他们!”公孙阅原本便只要驺忌一句话,以利他调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话,便立即应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后,公孙阅便教田文暴尸街头。”驺忌却冷冷笑道:“你说杀田文?”公孙阅一点头,却听驺忌阴声道:“大错也!生死之仇,只有苏秦。若无苏秦,岂有老夫今日?岂有齐国乱象?先杀苏秦!孟尝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驺忌主意既定,公孙阅便从去年冬天开始密谋实施,立即秘密进入了牛山。
牛山药农,是驺忌请求保留的封户。这些药农有一百多户,世代采药治药,人称“东海药山老世家”。这些药农终年盘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独自行走,不怕小伤小病,就怕猛兽侵袭。一个好药农,便必须同时是一个搏击高手。千百年流传下来,牛山药农的搏击术便渐渐的引人注目了。海滨齐人多渔猎生计,也多是单干行径,打斗争夺便是家常便饭,练习单打独斗的技击之术便在齐东蔚然成风。所谓技击,便是搏击的各种技法,从各种兵器到各种拳脚,无不讲究技法。齐东技击最有名的,便首推这牛山药农。公孙阅深谋远虑,自然不会放过如此一个技击高手云集的封地,当初驺忌自请只要牛山百余户,便是公孙阅的主意。
未雨绸缪,公孙阅早已经对各户药农了如指掌,不费力气便找到了一家只有爷孙二人的药农。
这家药农不同寻常,没有姓氏,人只呼为“活药家”,祖祖辈辈做的却是“采活药”生计。所谓“活药”,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猪、羚羊、麝、野牛、野马、大蟒、毒蛇等等一应活物身上的可用药材。“活药”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师方士一类鬼神之士,往往还要亲眼看着“活药”从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药。要做这种生计,没有一身过人的本领,便无异于自投猛兽之口。世世代代下来,这“活药家”便锤炼出了一套独门技击术,称之为手刃十六法!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剑、匕首、袖箭、菜刀、石子,举凡各种不显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夺命之利刃!寻常武士纵是手持丈二长矛,也难抵活药家掌中一尺之剑。公孙阅曾亲眼看见,活药孙儿只一刀便将一只斑斓猛虎当场刺死!这后生更有一手绝技,刺杀猛兽分寸拿捏之准,竟是叫几时死便几时死,绝无差错。
活药爷爷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飞,走险山如履平地。孙儿二十出头,厚重木讷,黝黑精瘦,却是一身人所不知的惊世功夫。公孙阅早已经对这活药家下足了功夫,除隶籍、减赋税、许妻室、以领主之名常常适时送来各种照拂,爷爷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处,我这孙儿便是你的了。”公孙阅自然是从来不提任何请求,竟使这活药家爷孙大有恩无可报的一种忧愁。
公孙阅一来,便是眼中含泪,说是他的仇人到临淄做了大官,正在四处追杀他,他来告别活药爷孙,便要远遁山林去了。爷爷一听大急:“有仇必报!家老却要逃遁,不长仇人气焰么?”公孙阅哽咽道:“我如何不想报仇,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报得大仇?”爷爷慷慨高声道:“孙儿过来!自今日起,俺便将你交给了家老,不能给家老报仇,就不是俺的孙子!”后生本来就听得冲动,爷爷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话来:“家老,只要让俺识得人面!”
公孙阅便将后生秘密安置到临淄城中,委派可靠仆人领着后生守侯在孟尝君门前,终于死死认准了这个高冠人物。动手前一日,后生问公孙阅:“要弄咋个死法?”公孙阅说:“三个时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后回来,后生却红着脸说,他没杀过人,又受到一个飞盗的搅闹,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个时辰。公孙阅连说没事儿,便要与后生饮酒庆功。后生端起酒一闻,黑脸却嘿嘿笑了,硬是说爷爷久等不放心,竟连夜进了牛山。公孙阅没有敢拦挡,竟眼睁睁看着后生去了。
冯驩说,当门客武士六十余人围住了那座山屋,准备做最惨烈的搏斗时,活药爷爷却拉着孙儿出来了。老人对冯驩说:“俺老夫有眼无珠。孙子交给你了。”说完便径自进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门,活药孙子便低着头跟他们走了。
按照公孙阅的谋划:刺杀苏秦的同时,驺忌当立即逃往燕国,借子之兵力杀回齐国重新掌权!可驺忌自以为是,却说齐王早想罢黜苏秦,绝不会追查此事,何须徒然丢失了根基?女弟子们也纷纷讥讽公孙阅“阉人无胆”,气得公孙阅连呼“成侯无识!成侯误事!”
……
孟尝君说完,张仪与春申君竟是唏嘘良久,相对默然。
忽然,燕姬的声音却从灵堂帷幕后传了出来:“孟尝君,我等倒是忘记了一件大事呢。”孟尝君诧异道:“你快说,忘记了何事?”只听燕姬道:“张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赶来齐国,定是有紧急大事找你,也该当问问了。”孟尝君恍然,连忙向张仪一拱笑道:“田文糊涂,向张兄谢罪。张兄快说,要我如何?”张仪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来了。”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见齐王见苏兄都不说事,不是找孟尝君却是找谁了?”张仪点头道:“也是。事情不大,孟尝君在旬日之内,给我寻觅两个方士出来便了。”
“方士?”孟尝君惊讶得仿佛不认识张仪一般:“张兄也信了这鬼神驱邪术?”
“此中原由,一言难尽。”张仪笑道:“你只找来便是,也许过得几年,也有故事给你听。”
孟尝君道:“方士之事,多有传闻,我也从未见过。此等人行踪无定,我却要早早安顿呢。”
说罢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尝君真义士了!若无这个万宝囊,张兄却到哪里去找方士了?”张仪也是感慨万端,却只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五、张仪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六日之后,谋刺苏秦的元凶伏法,齐国为苏秦发丧,举行了最为隆重盛大的葬礼。
山东六国与所有仅存的二十余个小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张仪以秦国丞相的身份,做了参加葬礼的秦国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阳周室也派来了天子特使。周赧王感念这个洛阳布衣的不世功勋,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礼仪仗!依照周礼,这仪仗是公国诸侯才能享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诏书却以“苏秦为六国丞相,亦为王室丞相,等同大国诸侯”的名义,“赐公国葬礼,以昭其德”。加上齐国的隆重仪仗,整个葬礼仪仗竟铺排开三十余里,直达苏秦陵墓!临淄人更是倾城出动,哭声盈野,天地为之变色。
齐国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礼盛况,竟是感慨万端:“苏秦上膺天命,下载人道,死之荣耀,犹过生时,千古之下,无出其右也!”
葬礼之后,齐国刚刚平静了下来,燕国便乱了!太子姬平与将军市被起兵讨伐子之,却被子之一战大败,退到辽东去了。燕国与齐国素来唇齿相依息息相关,燕国一乱,齐国便是朝野不安,出兵燕国的事便在陡然之间尖锐了起来!也不知何种原因,偏偏齐宣王却是举棋不定,竟是迟迟没有决策,临淄官场市井间便是议论蜂起,竟是比自己国家出了事还急色。
张仪一心只想着方士,却不去理会临淄的惶惶议论,见了孟尝君也从不提及燕齐之事。原是张仪心下雪亮:燕齐纠葛越深,秦国便越是受益;齐国出兵安定燕国,利于齐,却不利于秦;虽则如此,秦国却不能主动站在某一方,否则便不能收渔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宁作壁上观。孟尝君虽然粗豪,却也心中有数,从不就燕国大势“就教”于张仪,但有闲暇,两人便聚酒豪饮,海阔天空的唏嘘感慨一番。
这一日,孟尝君兴冲冲来说:“张兄,孟老夫子要来临淄了!”
“又想来做齐军教习了?”张仪淡淡的笑意中不无讥讽。
“这次呵,孟夫子却是从燕国来的。你说,他想做什么?”
“老夫子行呵。”张仪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邻,还能做甚?”
孟尝君知道,张仪对孟子历来没有好感,便转圜笑道:“张兄啊,孟夫子还是有些见识的。”
“孟夫子有见识,何消你说?”张仪笑道:“若去了那种学霸气,再去了那股迂腐气,这老头子倒确实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气迂气,还是孟夫子么?”孟尝君哈哈大笑:“不说了,明日齐王与孟夫子殿议,请你我主陪,你只说去也不去?”
“齐王做请,张仪如何能小气不前?自当陪你受苦了。”张仪心不在焉的笑着,并未将这件应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过午,孟子车队进入临淄。齐宣王仿效当年齐威王之法,率领群臣与稷下名士到郊亭迎接,并在临淄王宫的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大宴。白发苍苍的孟子与齐宣王并席而坐,左右便是张仪与孟尝君,厅中群臣名士罗列,却是名家大师绝无仅有的礼遇。孟夫子雄辩善说,席间侃侃而谈,历历诉说了所过之邦的见闻,时时对各国君主略加评点,竟是挥洒自如,不时引起举座笑声。齐宣王最是看重敬贤之名,况又是第一次与孟子直面对答,实在是对孟子的学问气度见识敬佩有加,更对孟子的君王评点大有兴趣,便谦恭笑道:“先生常过大梁,却不知魏王近况如何?”
“魏王嗣者,实非君王气象也。”须知魏国强盛近百年,为天下文明渊薮。孟子一句话,非但直呼魏王名讳,且公然显出轻蔑的笑意,举座皆是一惊!
“先生此言,可有佐证?”齐宣王依然是面带微笑。
孟子从容道:“与魏嗣对答,人无以敬之。彼问:‘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于一,自有太平。’彼又问:‘定于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杀戮,仁者定于一。’彼又问:‘不行杀戮,便无征战,谁愿拱手让位,使仁者定于一?”我答:‘天下庶民皆愿之。禾田大旱,便望云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起,其势何人堪当?’此等之王,此等之问,何堪为王也?”
孟子悠然说完,座中却是一片默然,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惊讶赞叹之声,甚至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对与锐声辩驳,竟是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在讲究“论战无情”的战国,尤其在论战风炽热的百余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场合,可说是罕见之极!偏孟子浑然无觉,已经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扫视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轲游历天下四十余年,阅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为量人之器,无得有他也。”
齐宣王却岔开了话题笑道:“先生从燕国来,以为燕国仁政如何?”
“乱邦无道,何谈仁政?”孟子喟然一叹:“奸佞当道,庶民倒悬,此皆苏秦之罪也。”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却是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又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便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便能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张仪!齐宣王也一时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孟子本来多饮了两爵,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竟是如坐针毡。四十余年来,孟子周游列国,虽然无一国敢用,名气却是越游越大,渐渐的也就不寄厚望于任何邦国,悠悠然成了一个超脱传道的大宗师。如此一来,反倒是放开说话无所顾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近年来,孟子资望更深,各国皆奉为大贤宗师,孟子便更是挥洒自如,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只与君王问对应答,俨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结束论战散场,孟子才问万章:“今日来者都有何人?论辩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万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记录孟子言谈,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孟子便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临淄,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张仪与孟尝君,也是漫不经心,没有看进眼里。也就是说,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在临淄碰上张仪。及至那个铁拐高冠者站了起来,甩出“大伪无双”四字,竟是掷地有声!孟子才蓦然闪念,此人必是张仪无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孟子被誉为“大才雄辩,天下无对”,张仪则有“天下第一利口”名号,偏这两人但见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纠缠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就被刚刚出山的张仪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顿。从此,孟子便对张仪苏秦厌恶之极,内心却也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虽然,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但却再也没有说过“妾妇之道纵横家”那句话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说得口滑,便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又遇苏秦新丧,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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