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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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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京咯咯笑得都岔气了,说:“你凭甚接客?啊呀呀,大家听听,二吊子说他三岁就接客了。”她面朝满街的游人,把“接客”二字说得怪声怪气,末了将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慧长胯裆间摸了一把,叫道:“啊呀,你就凭这麦秸炮大的小鸡鸡接客呀?接的是女客吗?”

满街的人都朝着慧长笑。

那时,盛慧长看见璐璐小姨出现在了街头。他便扔下小南京再不理会。

他看见,小姨璐璐悠悠摆摆地朝前走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看。盛慧长真想让她朝自家笑笑,可她没有笑。盛慧长真想让她摸摸他头顶的朝天辫儿,可她没有摸。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盛慧长急了,正要朝着她大喊大叫,忽见马有义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盛慧长看见,马有义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断定,马有义是在追撵璐璐小姨。

盛慧长返转身来等着他。马有义走过来了,依旧是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凑到马有义身边大叫一声:“呔!当心黑老鸹叼走你的眼珠子!”马有义一怔,说:“啊!是你呀?我在执勤,做庙会保卫哩。”盛慧长说:“狗屁的蛋!你在追我小姨。”马有义伸手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慧长,真聪明!”

他没有叫我“二吊子”,这是真的吗?马有义真的没叫我“二吊子”?盛慧长心里想着马有义这人或许并不坏或许也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嘴里却还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狗屁的蛋?”马有义学着盛慧长的腔调重复一遍“狗屁的蛋”,问:“这是哪本戏里的词儿呀?”慧长说:“嘁!连《女起解》都不知道啊?”“啊呀,了不起!”马有义道,“盛慧长,你是个人才呀!将来我要推荐你当个红演员,为革命演戏,你说好呀不好?”慧长当即高兴得两眼放光,说:“为革命演戏,好!”马有义道:“好呀,有志气!现在我就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去给你小姨送个字条!”

马有义递给盛慧长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盛慧长不认得马有义写的那是些甚的字儿,忽然就想起他朝他说过的“我想日你小姨”的话。他想这些字儿肯定也不是好话,就想拒绝他,可是一想到马有义叫自家“盛慧长”的庄重口气,一想到马有义要推荐自家做“红演员”的许诺,他就没有再骂他“狗屁的蛋”。

黑龙庙上开台的锣鼓敲响了,盛慧长扔下马有义就跑。进得山门,直奔西廊子,却未见着他娘,连先前安置下的凳子也不见了。他抻着脖子满戏场睃巡,却见他娘姣姣已稳坐在东廊子,正朝他招手呢。盛慧长三蹦两跳窜上了东廊子,见爹和爷爷、“牛牛”,还有寨子山姑姑、姑父、程珂小姨、程环伯伯他们也都坐在那里。哮天犬卧在爹的脚下。盛慧长对娘说:“马有义叫我盛慧长呢。”又说:“马有义许我当红演员呢。”又说:“马有义派我给璐璐小姨送纸条呢。”众人的心都已跑到了台上,谁也没听他的,只有哮天犬朝他摇了摇尾巴。盛慧长骂声“狗屁的蛋”,也看戏了。

正本开演前,先来了“三出”还愿戏,听说是为河工们唱的。只见二道幕前走出一老二少三个鼻梁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岔的三花脸来。头一个挤眉弄眼道:节节高,节节高,节节高上架金桥。有人要把金桥过,不知金桥牢不牢。二一个拿腔弄调说:远远瞭见一片天,一块石板盖得圆。有人要从石板过,不是佛来也是仙。三一个手舞足蹈念:远远望见一条沟,沟沟里头尽石头。不是老子腿功好,差点碰了脚趾头。三人各各念罢,唢呐“呜儿哇”“呜儿哇”一阵吹打,这“三出”愿戏就算演完了。盛慧长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挺滑稽,脱口朝台上叫道:你们日哄黑龙爷……口被娘捂住了。

“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河田恼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吗?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带你去执行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的长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无话可说了,按操典要求咔嚓一个立正。

就为出发前的这段对话,父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进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兽、接屋连宇的建筑群前,气氛才在秀子的一声感叹中活跃起来。

待月庐的护院一眼就认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访过盛府的那个日本商人。他听说大少爷克俭曾去离石找过他,发现他并非真的商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鬼子。护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隔着门缝面对河田,不知道现在他该不该礼待这个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站在门外等盛掌柜回来吧。”

护院不说话,他在用心打量这父女俩。说真的,平日里盛府人来人往,偶然来三个两个外国人,也是有的事,所以上一回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现在,护院看见:眼前这个鬼子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人长的细瘦白净,说起中国话来,俨然一个学校的教书先生。而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姑娘,长得可真够秀气的,都能赶得上璐璐了。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时候,那鬼子又朝他鞠了一躬,说:“小女秀子慕名前来拜访盛府,请多多关照。”那秀子这时也朝他鞠躬致意,说:“给您添麻烦了。”护院有点疑惑了,他怎么也看不出如此优雅的一对人儿会是鬼子!护院不忍心让河田父女站门外了。他想,盛府向来好客,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便是他二人真是鬼子,谅他们也不敢即刻行凶杀人。何况我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怕了他们不成!那护院这么一想,就躬身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盛如荣和克俭回到三槐堂时,几个没去看戏的本家孩儿正围在客厅门口看热闹。河田父女掏出一些糖果来散发给孩儿们。盛克俭离老远看了河田一眼,悄声对父亲和伯父说:“没错,就是他,鬼子兵,还是个当官的。”盛如荣不动声色地朝前挪移着脚步。这时他听得一个孩儿问河田:“你是鬼子兵吗?”河田反问:“你怕‘鬼子兵吗?”’那孩儿摇头道:“不怕!我们村有民兵,有枪,还……”盛如荣忙朝那孩儿呵斥一声,孩儿们哄地跑散了。

河田一见盛如荣,笑了,说:“盛公,您要晚来一步,贵家族的孩子们肯定会把我当‘鬼子兵’打死的。”

盛如荣道:“您的糖果都把他们吃晕乎了,他们会打死您?”

河田将秀子介绍给盛如荣父子,说:“小女是学建筑的,对碛口一带的古建筑心仪已久,今日随在下前来,想要一饱眼福,还望盛公多行方便才好。”

河田秀子忙鞠躬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

盛如荣说不必客气,也将克俭介绍了一下。河田父女又一次鞠躬,说:“请两位多多关照。”

宾主在客厅坐了,早有一个丫头端着描金托盘送上茶来。

盛如荣开口道:“河田先生此来想必是要谈上回说的那笔生意吧?”河田躬身说:“盛公您说得不错,上回在下是放了定金的。”盛如荣道:“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走后没几天,敝人就派人将那定金送离石去了。”

河田略感意外,“唔”了一声说:“想必是没有找上我。真是对不起。”盛如荣顿顿道:“确是……没有找上。贵字号叫什么来着,离石人竟是无人晓得。”河田哈哈笑了,说:“敝号‘大亚荣’处地偏僻,又兼开张不久,少有人知也是有的。敢请盛公屈尊俯就,与在下好好做几笔生意。待敝号倔起之日,河田必有厚报。”盛如荣道:“河田先生有所不知,眼下兵荒马乱,漕运受阻,北路货物难得来碛,整个码头货栈虚设,门可罗雀,所以,这笔生意盛家怕是很难做呢。河田先生今日既然来了,请务必将定金如数带回。”

“盛公何出此言!”河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在下可是听说,北路货物来碛的虽不如以往多,但来碛后运出的却更少,码头货栈货物积压,正愁销不出去呢。盛公您放心,敝字号虽小,可就粮食、油料、药材而言,却是有多少要多少,且是要付现的。想必盛公是担心赚钱多了没处存放?”

盛如荣没有回答河田半带戏谑的诘问,对克俭说:“你去,将河田先生定金拿来。”

定金很快拿来了。盛如荣双手捧了递给河田,随对站在门口的护院说:“送客!”

河田并未迟疑,站起身说:“好吧。既是盛公不肯赏脸,大家只好后会有期了。”

盛如荣见河田接起了定金,长舒一口气,道:“河田先生请原谅,碛口商家爱说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河田说:“这话讲得好。买卖这一回做不成,下一回说不定就做成了,所以大家还是不要伤了和气。那么,在下就告辞了。只是小女秀子想对碛口古建筑作些考察,河田不揣冒昧,敢求盛公容她在府上小住几日。”

盛如荣笑了,说:“只要秀子小姐不弹嫌敝宅寒酸,想住多久都行。您就放心好了。”盛如荣说着就叫来小丫头为秀子在绣楼上安排住处。

马有义在街上转了一圈,正要去黑龙庙看戏,被一个四十上下的马车伕拉住了。那马车伕报告说,有一男一女两个日本鬼子乘他的马车从吴城过来进了三槐堂。马有义问:你敢保险他们是鬼子?车伕说:鬼子话我能听不出来?错不了!马有义当即赶回游击队队部去找崔鸿志,这才想起崔鸿志一早就带人去吴老婆山放游动哨去了,忙叫了一个班的游击队员往西湾赶。

马有义安排人将三槐堂的天门、地门、人门都把死了,自己带了三个人直闯待月庐。那时,盛如荣已打发盛克俭重回黑龙庙看戏去了,自己留下和护院一道看家。盛如荣对盛克俭,以及盛家所有留在家里的大人孩儿们说:河田是正儿八经的日本商人,来盛家谈生意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许乱嚼舌根。河田的女儿秀子住在盛家,盛家一定要待作上客。盛如荣悄声嘱咐克俭,进了镇街马上找到璐璐,让她来家“陪着”秀子。盛如荣将一切安排停妥,就独自坐在客厅抽水烟。一团团烟雾笼罩着他愁苦万分的面容。河田在盛府折了面子,他能善罢甘休!所以他的“后会有期”完全是一种威胁。看起来,盛家大难临头终将难免。那么,他该不该即刻把河田的真实身份报告游击队?对这个秀子又该如何处置?盛如荣正自苦苦寻思,隔着客厅门上的竹帘子看见马有义带着三个人进院了。盛如荣不由“咦”了一声,心里说“要坏事了”,忙起身朝马有义等迎了出去。

“鬼子在哪里?”马有义一见盛如荣就问。盛如荣强自镇定了自己,说:“什么鬼子?倒是来过个日本商人。碛口,一个水旱码头,过去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不也来过?”马有义的眉头皱紧了,瞠视着盛如荣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盛如荣说:“父女俩。”马有义又问:“那男的是不是上回来过的那个?我可是早就听说……”盛如荣掩饰道:“不是上回那个。”马有义顿顿,问:“现在他们人呢?”“走了。”盛如荣悠悠地说。

马有义疑惑地看着盛如荣,又回头打量着护院。不巧的是,这阵儿,那小丫头从楼上下来,对盛如荣说:“老爷,那日本小姐听说碛口有庙会,想让我陪她……”

马有义冷笑着问盛如荣:“楼上还藏着个日本小姐哩?”盛如荣心中暗暗叫苦,忙说:“那日商的女儿是搞建筑设计的,想在咱这转转。现在是在楼上。”“好一个‘搞建筑设计’的,怕是设计碉堡炮楼的吧?快领我们去看看。”马有义的脸色更难看了。

盛如荣正不知该不该领马有义等上绣楼去,那河田秀子却从绣楼上自己走下来了。

马有义朝游击队员们挥挥手说:“带走!”盛如荣忙拦住道:“马政委,这可使不得。咱答应人家的事。”马有义说:“如果她是鬼子的奸细,你负得起责任,还是你女婿崔鸿志负得起责任?”

马有义说着,将手又一挥。游击队员们当下就把河田秀子扭住了。正要带走,程璐出现在了待月庐大门口。程璐对马有义说:“我来陪着秀子小姐,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34

河田秀子在程璐的陪伴下游览三槐堂。

现在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盛夏季节的五六点钟,太阳仍然有些热辣。程璐和秀子专拣阴凉的厦檐下走,拐拐绕绕,倒也有趣。

午饭是在待月庐用的,盛如荣特地告诉厨子,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做些最有“碛口味”的吃食招待贵客。于是厨子便做了荞面碗脱、凉粉先让秀子败火,末了用鲜南瓜、鲜豆角、鲜山药、鲜豆腐加上宽片粉熬成大烩菜,用隔年的大软米、大红枣蒸成又甜又软又韧又好看的枣儿糕。当程璐一手端着小盆烩菜,一手端着一盘花花点点的枣儿糕出现在秀子面前时,秀子不由“哇”地叫了一声,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蛋糕!程璐笑了,说:“这不叫蛋糕,叫枣儿糕。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无非是黄的黄,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罢了。吃食嘛,光是好看不算好,您快尝尝,这味道好才叫真的好呢。”秀子用小丫头递过来的勺子挖了一点“枣儿糕”送进嘴里,又拨拨小盆里的烩菜,果然又是一阵惊叹。

面对程璐这样一个坦荡的中国姑娘,河田秀子现在已经很少有拘谨的神情了。

饭后,程璐陪秀子登上绣楼歇息。待月庐的绣楼是一套三个间口的房子。坐北向南。靠东的两间住小姐,一盘小炕上铺着大红缎子被褥,炕下是一色的紫檀木雕花箱柜梳妆台。靠西的一间住丫头。中间隔墙有一道小门相通。秀子饭前已在房里待了多时,这阵儿她站在房外,细细打量着红松木雕成的饰有各种花鸟图案的房檐窗棂由衷赞叹:简直太美妙了!这里一定是个产生美妙的爱情故事的地方。

那时,程璐站在她的身旁,说:“美妙是美妙,但爱情故事恐怕只会产生于梦中。”

秀子说:“我理解。日本的过去和中国差不多。”

程璐看着秀子点点头,说:“秀子小姐的中国话说得不错。”

秀子正站在女墙边朝着四下里瞭望,曼声应道:我在南京念的小学呢,后来在父亲的指导下,读过不少中国书。秀子说完这句话,好像生怕程璐再问什么似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她指着三槐堂各个院落、这里那里耸立于屋顶的一座座楼房问:“都是供小姐住的绣楼?”程璐回答:“有做绣楼的,也有做库房的。”秀子又问:“库房?放银子的吗?放白洋的吗?”程璐笑了,说:“银子白洋可不放那里。”秀子道:“像你们盛家、李家、程家这么大的商人,银子、白洋一定很多,都放在哪里啊?”程璐问:“秀子小姐对存放银子和白洋的地方感兴趣?”河田秀子一怔,忙掩饰说:“我是学建筑的。”程璐揶揄道:“您是对中国人的银库特别感兴趣的建筑师啊?”河田秀子微赧,低了头说:“对不起!”

后来,二人就进了房间。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程璐用一种快活的语调对河田秀子说:“从现在起,秀子你要好好体验一下当一个大家闺秀的生活啊。”秀子好奇地问:“中国的大家闺秀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程璐说:“规矩可多了。首先是与人交往忌多嘴多舌,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说到此,因见秀子满面尴尬,忙改用戏谑的口吻道:“你做大家闺秀,我是甘心情愿做使唤丫头了。”不知不觉间将“您”换成“你”,边说边笑。河田秀子也不由快活地笑了。

说真的,程璐是怎么也不会相信河田秀子是专来碛口考察古建筑的所谓“建筑师”的。当然,她更不会相信老河田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当表哥盛克俭向她说起这事时,她当即瞪着眼问:你重说一遍,老河田做的是甚生意?克俭回答:粮食、麻油、药材呀!程璐一听,当即跟上一句: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对不对?克俭笑而不答。程璐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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