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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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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盛二人跟着几个船工游出二里地上岸,就近找户人家暖身子。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水凉,风凉,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像疥疮似的,口唇青紫,连话都说不圆全了。众人弄了些姜汤喝下,旺旺生了一堆火,围着烤了半天,胳臂和两腿才重新活泛起来。船工都是当地人,因为事出意外,便不麻缠货主,反说了些安慰程、盛二人的话,悄悄离去了。程、盛二人的鞋子丢在了水里,不得不将自家身上的夹袄脱下撕成条条裹脚,抄近路返回仁存渡。好在货栈刚出过货有些银钱,重新置办衣裳鞋袜才又像个人样了。

二人连惊怕带着凉,双双卧病在床,一连数日水米不打牙,眼看着只比个死人多出一口气了。这一天子夜时分,货栈大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二人一惊坐起,不约而同朝着炕角里缩。盛克俭毕竟年轻些,定定神,对程云鹤说:姑夫,您快躲躲,我去看看是怎了!程云鹤生得胖,前几天河里逃生时险险乎累断气,这几日又伤风感冒高烧不止,弄得走路都跌跌爬爬,这时对盛克俭说:躲?躲甚呀?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脚踩地。你去!要钱,你给他;要命,叫来找我!

盛克俭趿上鞋子正要出门,有小跑腿的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八路求见。

盛克俭的心稍稍安定了。此地离陕北近,那边的八路来这里搞采买的特多,口碑甚好。对于商家来说,这好那好,不仗势欺人,不强买强赊最为当紧。就是在这一点上,此地的商家百姓一说起“八路”来就竖大拇指。程、盛二人到此地后,也曾见过几个八路工作人员,他们给人最深的印象是说话和气。可是今儿这是怎了?听听这敲门声,倒像要冲进来抢人似的。

盛克俭来到大门口,让小跑腿的将门闩拉开。门开处,见一个高个子、黑脸膛的军人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盛克俭朝那人点点头,尽力镇定着自己,平和地问:“同志,您有甚事吗?”那军人这时脸红了,道:“对不起,刚才敲门太急了点,惊扰您了吧?”盛克俭完全放下心来,宽厚地说:“没关系。您这是……”那军人问:“前几天是不是贵号的一船药材被土匪劫了?”盛克俭点头道:“惭愧……”那军人说:“这就对了。货物已被我们夺回,请您跟我去验收……”

盛克俭喜出望外,道:“啊呀,这可让我们怎感谢您呢!快请进来用茶……”那军人说:“谢啥呀!我们来这里干事,正好碰上了。您快走吧,交割清了,我们要马上回去。”

盛克俭见那军人执意要走,便不强留,因让小跑腿儿进屋取来几封银洋,总共百十来块;盛克俭接过亲手递给那军人说:各位老总的大恩大德我程、盛两家没齿难忘。这点儿钱让弟兄们喝杯茶吃包烟吧。没想到那军人的紫黑脸当即拉下来了,说话的声气就像同人吵架:“干啥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你把共产党八路军当国民党当土匪了?你要这么谢我呀?那就还我三条命来。为你这一船货,我们的三个同志牺牲了……”军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这时,程云鹤也闻声跑出来了,竟像一点病都没得过。二人相跟着来到河边,果然见自家那条船停在那里,只是船上的货包显然是重新装过的。

岸边有十来个军人站着,还有三个躺在地下。

领他们来的那军人说:“你们查验一下,看看货物是不是缺短了。”

程、盛二人哪里还有心查验,只是忙不迭点着头说:“对着哩,一样不短。”那军人却沉了脸说:快点点,点清了我们好开路。程、盛二人只好一包包点过,又一次确认了“一样不短”,那军人才朝他们挥手,说声“再见!”带着众兵士将三个牺牲的同志抬上离去了。

程、盛二人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军人,一时不知该说句什么表示感激的话,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军人们愈走愈远了。程、盛二人隔老远听那领头的军人对他们说:“老乡,有空来延安看看,民主政府保护、鼓励民族工商业……”

程、盛二人望着军人们远去的方向久久沉默着。他们确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而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那个“民主政府”又是怎样的呢?他们各自在心里想象着……

54

民国二十九年的四月,对于马有义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怀念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水旱码头碛口撤镇设市,该市及市辖七村,含西山、西头、贾家峪、寨子山、寨子坪、侯台镇、樊家沟,划归离石县管。而冯家会设乡、下属高家坪以北六村划归临南县(临县一分为二)二区管。马有义被上级任命为中共离石县碛口市市委书记兼临南县二区区委书记。

权倾一方的马有义那天中午多喝了两盅酒,走出天成居时他有点晕晕乎乎。他站在前后街接界的拐角上犯开了迷瞪,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想回设在黑龙庙下院的办公室,还是要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家”去。迷瞪了半天,最后朝着当铺巷那边走去。那里是原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的小妾古翠翠的住屋所在地。

这些日子,那个屋子和屋子里的女人总是一次次出现在马有义的脑海中。马有义一次次挥手想把那屋那女人赶开,那屋那女人却还是死皮癞脸地朝着他的脑海里钻。现在,马有义一边晕晕乎乎朝着那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回忆着自己上次走进那屋的情景。

那是儿童团游斗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等几个“反革命”的当天夜里。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夜晚。满天的星星繁密而馨香。从老河那边吹来的夜风也是馨香的,夹杂着些许河泥水草的腥涩,还有河岸上星星般繁密的野花的清芬。

那时,马有义刚从《晋绥日报》上读了女记者采写的关于他的报道,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醉酒般的兴奋中。

古翠翠的屋子门窗都是新割的,散发着红松木的芳香。

记得那一扇厚重的门是被他一脚踹开的。他一脚踏进门里,随手便将那门从里面闩死了。他瞪着血红的两眼看着一脸惶恐的古翠翠冷笑一声:“古翠翠,现在甚时分了?”

古翠翠不说话,惶急地朝着屋门溜了一眼。

马有义冷冷问:“贺芸哪里去了?”古翠翠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马有义道:“好啊!一会儿回来好!古翠翠,你知道我半夜三更来你屋做甚?”古翠翠好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粉嫩饱满的嘴唇嚅嚅着,不吭声。马有义道:“我来见识一下美人计是怎个滋味。”古翠翠说:“马政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马有义道:“说得轻巧!你和贺芸设计害人时,多猖狂啊!”古翠翠嘴一撇,哭了,说:“马政委,要打要骂随您……”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在你眼里,共产党是随便骂人打人的?不!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要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你!改造,你明白吗?”古翠翠惶惶地点着头,说:“马政委,怎么个改,怎么个造,我听您的。”马有义沉着脸道:“这么多年来,你古翠翠同国民党反动派感情多深呀!深得黑地白日长一搭掰不开啊!怎么个改,怎么个造,你自己想想吧。”

古翠翠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了递给马有义,马有义接茶时,顺手捏住了古翠翠的手。

令马有义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那女人在扭捏了片刻后,竟半推半就地朝着他靠了过来。当他的大手摸向她的身子时,她竟惶急得如同一只发情的母兽,一边动手为他宽衣解带,一边哼哼唧唧说:我恨国民党呀,我恨,我恨,我恨!我爱共产党呀,我爱,我爱,我爱!那时,马有义突然觉得一阵反胃,眼面前就有程璐横眉立目的面影闪现出来。他挣脱那女人的纠缠,他走出了那间屋。

春夏之交的午后,太阳热辣辣晒得人浑身疲软。碛口街头行人稀少,小摊贩们连人带生意都移到了背阴的墙根下。男人们十有八九大敞着怀,甚至搂起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煽风取凉,或者干脆轮流跑老河湾去让凉风吹着,再往昏昏欲睡的头上撩些水,彼此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再逍遥散淡地返回来……反正这阵儿生意也不多,两个三个摊子有一人看照就行。

马有义串墙根下的背阴处三绕两绕就到了古翠翠的屋前。他前后左右看看,见没闲杂人等往这边看,就闪身进了屋门。

古翠翠吃过饭正躺在炕上歇息,见马有义进屋就拧转身子向了墙里。马有义见古翠翠不理自己,心里反倒火烧火燎地猴急起来。他返身闩好门,就在古翠翠身边躺下了。古翠翠屋子的后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户,是为通风采光用的。马有义朝那窗户瞅瞅,瞅见了一片牡丹似的云朵。马有义舒服地抻抻腰,在古翠翠屁股蛋子上捏了一把,脸上却满是古怪的严肃,道:“两副担子一肩挑,好累人啊!”古翠翠仍是噘着个嘴说:“政委变大书记了,还是双料的大书记,还能不累?”

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古翠翠。这女人皮肤白里透红,五官小巧玲珑,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披在瘦削的肩上。身材高挑,浑身上下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看她一眼,连得道的高僧怕也得心猿意马。咳,只可惜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化。她若要喝上程璐一半的墨水,怕也得和程璐平起平坐了。一想到程璐,马有义禁不住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的一只手便很不争气地捏在了古翠翠的尻蛋上。古翠翠推他一把说:“离我们远点……”马有义道:“我想改造你啊!”古翠翠说:“你有‘造’人的心,没有‘造’人的胆,我哪能‘改’得好!”马有义不吭声,一只手只在女人的身上游走着,另一只手捏捏古翠翠好看的小鼻子,道:“我怕中了你的美人计啊。”

二人正调笑着,猛然间听得一声吆喝:“马大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有义循声看去,古翠翠屋子的后窗上嵌着盛家小爷盛慧长的小脑袋。那小脑袋由一条长长的脖子擎着,直朝屋里挤。

原来那盛慧长瞅太阳晒得正艳时,上山逮蚂蚱。本来,那蚂蚱是在五黄六月天才会有的,可不知今年是怎回事,谷雨刚过山上就能听到它们的欢叫声了。这不,盛慧长上山不久,果然就逮了一只“铁将军”。他用一棵青蒿苗子“囚”着那黑如点漆、壮得像只插翅虎似的家伙,抄近路往碛口街跑。碛口街上近日已经有人卖麦秸编的小笼子了,他想买一个装进去再提溜着回家。

这近路正好从古翠翠后窗前过。

也是合该有事。当盛慧长擎着那青蒿苗子走到古翠翠后窗前时,那“铁将军”突然蹬动后腿猛一下跳到了窗根下的一株沙蓬上。盛慧长手忙脚乱爬上窗前……

盛慧长不明白屋里这两人是在干甚。一见马有义,他便想起这人曾许他做“红演员”的事。前两日听说市政府正在组建文工团,李家山有不少年轻人就被动员参加了,连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也牛皮烘烘到处夸耀:他被吸收进了文工团的“革命队伍”。盛慧长坐在西湾村口上,专等市里来人“动员”他,可等来等去硬是没有人来。他着急了,一次次到市政府找马有义,却没找上。就在今儿上午,他还又跑一趟,结果还是没找着。没想到姓马的他却在这里窝着。盛慧长这时看见马有义的一只爪子在古翠翠的“瓜瓣儿”(方言,屁股蛋)上捏捏揣揣,便不由想起“咳咳旦”唱的一出小花戏来。盛慧长隔着窗口叫道:好你个马大嘴!咱要参加革命队伍找不着你,你却在这里唱《偷南瓜》呀!

盛慧长一头说,一头学着“咳咳旦”的腔调哼哼呀呀唱道:

啊,好大的南瓜呀!

一颗颗好像那碌碡滚翻,

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

这一颗白得来粉粉嫩,

那一颗紫得来俏俏蓝。

瓣儿大沟儿深好不爽眼,

如同那新媳妇的瓜儿想想也嘴馋……

马有义见是蛇丝二吊子,笑了。笑着溜下炕说:“你……懂个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我正在办公事,快……玩你的去!”

马有义一头说,一头趿了鞋子开门走出屋去。

马有义绝口不提“红演员”的事,顾自扬长而去,把个盛慧长气得实在够戗。盛慧长愣怔半晌再看沙蓬上时,他那千辛万苦逮着的“铁将军”早已不知去向了。这一下,盛家小爷盛慧长更是气上加气了。

盛慧长呜呜哭着朝家走,刚转上中街,迎面碰上了程璐。她刚到市委找马有义研究工作来着,自然是没有找上。这时一见盛慧长,就问:“二吊子,这是怎了?”盛慧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你见马书记了?”程璐连忙问,“他在哪里?”“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盛慧长说,“他……他在和古翠翠唱《偷南瓜》哩。”程璐一把拉住盛慧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璐耳朵眼里早就听到些马有义和古翠翠的闲言了,现在见二吊子都这么说,心中不由打个圪愣,便想刨根问底。

谁知就在这时,马有义从街那边走过来了。一见盛慧长同程璐在一起,愣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对盛慧长说:“啊呀,慧长同志,我正到处找你哩,快到文工团报到吧。你不是早想当红演员了?你的崇高理想今天就可以实现了。”

那盛家小爷盛慧长一听马有义称自己为“慧长同志”,还说让他立马去文工团报到,满肚子的不高兴早飞爪哇国去了,转身就跑。

程璐看着盛慧长像小狗一样远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对马有义说:“想用小恩小惠揿住别人的嘴是不是?”马有义凛然道:“这话从何说起!革命者光明磊落……”程璐冷笑道:“马书记看没看过咳咳旦唱的《偷南瓜》?那戏可是有点色情的。”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还能顾上看那戏!”程璐疑疑惑惑看着马有义,顿顿,说:“我怎听说,马书记今天是在百忙中抽空去古翠翠屋里唱《偷南瓜》哩?”马有义一脸正气道:“倒偷北瓜哩!贺芸的许多问题至今没搞清是不是?古翠翠是第一知情人是不是?我是去过两次她屋,可那是工作。是工作!你懂不懂?”程璐说:“怎么?与知情人接触,还非书记亲自出面,还非去她屋?”马有义道:“我倒是让她找你谈哩,可人家非直接找我不可,还提出不到区委会去。难道让我把她带我家去?你这位同志呀!’

马有义说着,口气变得半像戏谑了。

程璐半信半疑地看着马有义,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说:“中央首长一再强调,我们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目的只有一个:再促团结,一致抗日。如果变成了抢夺他们的小老婆……”“我的姑奶奶,打住!就此打住!”马有义依旧用戏谑的口吻道,“闺女家家的,操心太多了,脸上会生皱皱的。”

马有义边说,边适时撤退。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程璐明澈纯净的眸子里,闪动着率真的光芒。马有义的酒意全醒了,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些隐隐作疼起来。他感觉那隐隐的痛感正一丝丝化作脉络清晰的悔意:后悔这些天来不该老是思谋古翠翠这女人。其实,在马有义的情感世界里,至今没有一个女人像程璐这么强烈地打动过他。古翠翠算什么?马有义一开始很清楚,他不过想报一箭之仇罢了。可现在,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狐狸精似的女人?真是活见鬼呀!可是,马有义突然又有些愤愤不平了:你程璐是一条不上套的驴呀!我对你的好你心里清楚吧?可你居然敢打我一个耳光!一想到此,马有义的左边脸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那是去年秋天反扫荡结束后游击队休整期间发生的事。多日未见程璐的马有义想她呀。那一天晚上两人相跟着爬上卧虎山。在黑龙庙背后的草坡上,她脚下打了个滑,马有义趁着扶她的机会将她扳倒压进了草窝里。马有义毫不迟疑地将他那混合了浓烈烟草味的大嘴揿到了她那花苞似的嘴唇上。程璐愣怔了一下,随即陶醉地回应了他。可是,当马有义的大手果断地将她的裤带揪脱时,她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以后,二人便形同陌路了。不过,这事程璐好像从未向人说起过,包括程家、盛家的人。有那么几次,马有义曾反复问盛家那个二吊子一句话:你小姨骂我了吗?二吊子说他“心里有鬼”“肯定没干好事”,这倒真让他说中了。可是,“没干好事”,难道就是干了坏事不成!自古大才者必有大“欲”。假若我马有义生来无“欲”,说不定倒真是窝囊废一个,你爱?马有义突然又想起水旱码头碛口流行上千年的一句俗语来:母狗不绕尻子,伢狗会上?说不定你那脚下一滑,原本就是装出来的,是故意绕尻子给我看哩。我为甚不上?马有义便又有些愤愤不平了。既然你逗起我的“火”来却又不让我“上”,为甚又要为古翠翠的事眼气?马有义一边寻思一边朝着区委会走,心里不由为“眼气”这两个字的贴切叫起好来。

55

程璐真是为马有义同古翠翠的“好”眼气吗?这阵阵程璐自己都有点儿说不清了。自从两年前马有义为救她负伤,两人同住院治疗一段以来,二人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状态。有一度时期,程璐确是把与马有义在一起谈天说地当作很快活的事了,特别当她发现在许多问题上他们俩的看法总是不谋而合时。须知,程璐同当时的许多知识青年一样,青春的梦幻是必定要有的。那是骀荡的春风里草绿花媚、氤氲沉醉的光景啊。是灿烂的阳光下蝶绕蜂喧、莺歌燕舞的光景啊。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翩然旋舞、诗心荡漾的光景啊。是为了心爱的王子,宁愿将自己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鱼慷慨殉情天地为之动容的光景啊。于是在一段时期里,马有义,这个高个子、长马脸的青年,这个面皮白净、鼻翼两侧有着几粒粉刺的青年,这个有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鹰隼般尖亮眼睛的青年,便不时出现在程璐青春的梦幻中。有一阵子,她甚至毫不犹豫地将他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然而,当短暂的狂热过去之后,她还是遗憾地发现:这青年在气质、教养、谈吐、举止等方面同她心目中的那个“白马王子”毕竟相去甚远呢。这发现令她沮丧、气恼,甚至十分痛苦。在骨子里,程璐是把爱情看作了浪漫蒂克的同义语的。她渴盼着她的“那一个”能将每日一束的红玫瑰准时送给她,那玫瑰花的花丛中自然是要藏着一个美丽的诗笺的,那美丽的诗笺上自然是要写着美妙的诗句的,那诗句的每一个字儿自然是要如同“炉中煤”那样,为她燃作熊熊烈焰的。要知道,程璐是打心眼里喜欢郭沫若那首《炉中煤》的,那是爱情的绝唱呀,那是爱国的绝唱呀!“啊,我亲爱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爱情和爱国原本就该是水乳为一的呀!可是,可是……这个叫马有义的青年啊,他却没有送她红玫瑰,没有为她写诗,连想都没有想过要那样去做,而是一上来就想将爪子伸到她的衣襟下。在去年秋天的那个晚上,当他突然将她压倒在地时,面目竟变得那样狰狞,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日你,我要日了你,我一定要日了你!从小到大,程璐的爹娘最不想让儿女听到的就是这个粗野的字眼。而程璐虽然一向被人看作“没个女孩样儿”,但这个字眼无疑也是她最恶心听到的。没想到,就是这个马有义,居然一连朝她说了三次,而且那字眼的直接对象竟是她程璐。她愤怒了,当即将一个脆亮的嘴巴甩给他!可是,可是……事后呢,她却又由衷地怀疑自己是做得过分了,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是对工农干部缺乏感情的表现。于是,在这一段时期上边来的文件中,在上级领导的讲话中,她便总是读出对她批评的意思来。程璐希望同马有义和解了。可是,当那马有义果真流露出“卷土重来”的意向时,她却又本能地想要远远躲开了。就这样,二人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中,就难免“打摆子”似的冷热无常了。而古翠翠的事呢,确是将程璐麻麻乱乱的心事搅得更加混沌了。潜意识中,她希望一切传言都不过是空穴来风。这自然是出于对自家同志前途和命运的关注。可是有谁又能说得清,其间就没有男女间的私情作祟呢……

现在,当盛慧长和马有义一先一后匆匆离去之后,程璐独自伫立街头,又待了许久。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毒焰似乎收敛了许多,街上的游人重新密集起来。程璐徘徊于各个店铺间,一时倒忘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要往何处去……

突然,她感觉背后有人朝着自己靠上来了,靠得很近。接着,她的脚跟被人踩了一下。程璐没有回头,照直朝前溜达。可就在这时,她的脚跟又被连踩两下。这是有人在故意捣蛋了。自从回到碛口以来,程璐同镇内外一班年轻人混得挺熟,平日里常有这个那个促侠鬼故意捣她的蛋。现在不知又是哪个!她头也不回地说:哪个鬼!我可生气了啊!那人在她背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着转到她的前面来。程璐一见,不由惊叫道:啊呀,怎么是你呢,冯汝劢?

站在程璐面前的正是冯汝劢。

几年未见面,冯汝劢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不过,那副孙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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