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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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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长便昂首挺胸去找马有义了。

他一路走,一路猜想:那马有义身边这阵儿肯定围着好多好多机关干部,那好多好多机关干部肯定在听他讲述活捉河田的故事。他想象着马书记用他那把宝蓝色德国二十响逼着鬼子河田缴枪投降的情景,心中便兴奋、激动起来!“不许动!缴枪不杀!”他想象:马书记厉声喊出这句话时,双目如炬,声如霹雳,一对招风耳必定神采飞扬,那张大嘴咧咧着必定满是喜气。“八路大爷,饶命!”慧长想象:鬼子河田颤声颤气讨饶时,浑身筛糠,神情沮丧,两只呆滞的小眼必定与死鱼无异,那对O形腿哆哆嗦嗦必定如秋风中的衰草……这情景让他想起李家山戏班子唱的《岳家军》,想起那戏里岳飞大战金兀术的场面。真是好戏!他想我不妨悄悄踅到马书记的门口,将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本地土话加洋腔的说话默记在心,回头学样让他看,让他知道盛慧长同志是个怎样的天才。

马有义的办公室里果然有说话声。

马有义果然在讲他的英雄故事。

但马有义今日说话的腔调又与往日不同。那是一种类似于牙疼病人带了些哼哼唧唧的说话,又像是二八月发情期的伢狗碰见母狗时唔唔咿咿的呻吟。

马有义的屋门虚掩着。盛慧长爬上窗台,伸出自家舌尖将那窗户纸舔破一看,原来听众竟只有女记者苏翠芬一个人。他看见苏记者一脸痴迷的样子,一边听一边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那时,马有义正讲到最得意处。马有义一得意,就出口成章说成了“练子嘴”,而且还挺有文采儿:

……说时迟,那时快,刷啦啦!河田他抽出军刀来。左劈一道闪,右劈一声雷,前挡后护上下排。活脱脱,银蛇狂舞出山来。老马我,看着看着心花开。“同志们,快闪开,让我收拾这狗才!”一把大刀握在手,挺身而出降鬼怪。左劈起狂风,右劈龙头摆,前挡后护好气派。呀呀呀,蛟龙追风出海来。喀嚓一声火星迸,小鬼子,虎口震出血花来。三个回合刚刚过,东洋刀断作烧火柴。河田哇哇一声吼,掏出手枪想自毁。咱老马,箭步如飞冲上去,一脚踢他倒尘埃。绳子绑,拳头擂,鸡巴河田软下来。这就是:抗日战士马有义,小试身手……

那苏记者听着,一双小手拍得呱唧呱唧响。

慧长不由嘿嘿笑了,笑着推门走了进去。

盛慧长学着马有义的腔调,将他那“练子嘴”绘声绘色说一遍,得意地问:“怎么样?像不像?”

马有义哈哈笑了,笑着在慧长袴裆间摸了一把,道:“怎还是个麦秸炮?”

慧长躲闪着他的手,义正辞严说:“你对李子俊爷爷不公正。”

马有义歪着脑袋看定盛慧长,哂笑道:“你个麦秸炮!你知道公正几分钱一斤呀?”

慧长执拗地说:“你得承认李家爷爷是为国捐躯……”

哟!还“为国捐躯”呢!马有义忙忙地掏他的小本本,要把慧长的话记下来。“小狗日的,你说,是谁这么说的?是崔鸿志吗?”

慧长说:“是……是比你官大的人。”

马有义嘿嘿笑了,道:“在碛口这个地方,还有比我官大的?”

慧长说:“有的是。我姑夫程珩是督军府参议,比你大多了……”

马有义停住了写字的手,叫道:“好哇!国民党反动派阴谋策划为李家鸣冤叫屈了……”

慧长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转身就跑。

77

临近年关的时候,崔鸿志终于从盛秀兰和李子俊的死带给他的沉重痛苦中缓过劲来。这时,他感觉到了初做人父的喜悦。

开始,崔鸿志是同盛秀芝一起凑到小不点儿跟前,热烈讨论儿子哪些地方像娘,哪些地方像爹。因为刚刚睁开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和那个看去有些上翘的小嘴巴,二人争得面红耳赤。

是崔鸿志先说:“瞧咱儿子那一对眼,亮晶晶的多漂亮,像我!”盛秀芝撇撇嘴道:“像你?像你还不坏了?你爹把绿豆种子错撒地方了。那嘴巴像你差不多,朝上翻着想吃树绵绵枣呢。”崔鸿志说:“嘴巴哪像我呀!那分明就是按他娘的模子脱下的嘛。你看它一翘一翘,明明是想让男人亲它哩!”盛秀芝放弃了对嘴巴的评论,指着儿子的一对粉嫩的小耳朵道:“一对招风耳,倒真像你!”崔鸿志说:“两耳垂肩,我儿子福相!”盛秀芝道:“猪八戒最福相,一辈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崔鸿志突然嘿嘿笑了,说:“儿子浑身上下都像你,只有一个地方像我。你猜猜,哪像我?”

盛秀芝知道崔鸿志嘴里没好话了,就只撇嘴不说话。

接下来,二人又为儿子该叫个什么名字争执半天。

崔鸿志其实早就给儿子起好名字了,叫胜利。抗战胜利,革命胜利。这是最让他向往的。盛秀芝却说:“叫平安吧。这跑反避难、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让人过够了。”崔鸿志道:“没有抗战胜利、革命胜利,你平安个鬼呀!”盛秀芝说:“这胜利那胜利,还不是为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呀!”

二人各执一端,最后是崔鸿志“缴械投降”:“好好好,平安就平安!咱男子汉大丈夫,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协议”既已达成,崔鸿志便哼哼呀呀唱起了酸曲曲。盛秀芝一听那调调,就知道是《发孩儿》(方言。发孩儿,即害娃娃)。只听崔鸿志一会学女儿一会学老娘,用两副女声咿咿呀呀唱道:

(老娘)怀胎正月正(呀嘛),常年有一春。

河湾湾水飘草,

无土它扎不下根。

(女儿)二月里梅花落(呀嘛),

奴有话对娘说。

不知为什么,

奴肚里长橛橛(方言。橛橛,即疙瘩)。

(女儿)三月里三月三(呀嘛),

杏花开满山。

青杏未曾见,

奴就想吃酸。

(老娘)四月里四月八(呀嘛),

俺的小冤家。

你个馋嘴猫啊,

偷吃惹麻搭(方言。麻搭,即麻烦)。

(女儿)五月里五端阳(呀嘛),

奴的好亲娘。

女儿的嘴嘴馋,

都是学娘样!

……

崔鸿志有些日子不唱唱哒哒了。唱着,便想起李家山的“闹票儿”。他想这腊月正月,正是一年里最适宜“闹票儿”的季节。这一段日子他回李家山少,也不知村上有人拾闹那事不?崔鸿志一想到这事,心里便有些痒痒,因对盛秀芝说:“回头收拾收拾,咱回家去过年吧。”

盛秀芝道:“你是惦记闹票儿哩!

崔鸿志说:咱总住程家麻烦人哩嘛。现在孩儿生下了,鬼子也走了,咱得回去。这样吧,我先回去生了火,把屋里弄暖和了来接你……”

盛秀芝道:“你以为我不想回自家屋啊?穷家难舍哩。可你不想嘛,秀兰姐刚……再说,璐璐的喜日子马上就到了,咱不打帮着点能行?”

前一段,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程璐商量好要在年前结婚的,后来出了盛秀兰的事,二人就决定推迟办事起码等过了丧期再说,可程云鹤和盛如蕙却坚持说兵荒马乱的还是早点办了好。于是便把日子看在了腊月二十九。

这里崔鸿志和盛秀芝正说到程璐出嫁的事,程环来了,说:“鸿志哥,我和珩哥商量了,你得去当送客哩。”崔鸿志道:“我去当然可以,可咱家不是有你和程琛吗?你们俩都比我合适呀。”程环说:“你就别推辞了。琛弟自己还没成家哩,他懂个甚?我哩,见了那傅书记,也不知该叫他妹夫呢,还是首长呢,怎想怎不得劲……想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崔鸿志笑道:“你叫他老傅不就得了?那么聪明一个人,怎到这急阵门里就傻眼啦?”程环说:“这门亲事我原本就不赞成……”盛秀芝道:“环弟,你那是说甚呀?只要璐璐乐意,你赞成不赞成的有甚意思?男客就让鸿志去,定了!可谁当女客呀?”

盛秀芝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

程环说:“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克俭媳妇姣姣最合适。你们说呢?”

崔鸿志道:“我得先去见见程璐,听听她的意见。”

崔鸿志找到程璐时,她正和冯汝劢在一起。冯汝劢刚去了一趟上海,在那里买了三台新式织布机。回来时又在太原买了一些新式教具,什么地球仪、三角板、量角器、圆规,还有一架风琴,几种新式教材。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在下大力气,要把晋西模范高小办成那种半工半读的传播全新知识的学校了。十多天的南北奔波,使他显得风尘仆仆,黧黑而粗糙的面孔上布满了皴裂。崔鸿志未进门,就听他高喉咙大嗓子连说带比划地吹嘘在路过汾阳、离石日本人的关卡时,鬼子如何把他办备的那几车物件当作新式武器了,哨兵是怎样又吹哨子又摇电话,调来足足一个连的兵力将他包围起来,进行严密检查,而他又是如何从容应对,视鬼子汉奸如无物的……

崔鸿志默默坐下来听他说完,笑道:可以写一篇“冯教授历险记”了。

冯汝劢说:“您还别说,这些亲见亲历真是写文章的好素材呢。等本人将来告老还乡时,一定把它们写出来。诸位!等本人的大作出版那阵,你们可别忘记请我吃天成居的点心啊!”程璐笑道:“你的大作出版,该着你请我们呢,怎倒让我们请你?”冯汝劢说:“到时崔大哥一定当了大官,你呢,也攀高结贵了,只有冯汝劢老小子不过穷书生一个,你们不请我,倒让我请你们!况且,我的大作你们读,那可是最了不起的精神享受呀,你们还不该请我吃吃天成居的点心?天成居的点心又不是满汉全席!真是越有钱越小气呀……”

冯汝劢说到此,忽见程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住嘴了。

崔鸿志见状,道:“好了,好了。程璐,家里人都为你的事忙得团团转呢,你倒还有心在这里谝闲嘴。”程璐说:“我的事谁用你们管了?既是攀高结贵还怕什么!到时汽车来了,我往上一坐,朝冯汝劢冯先生冯教授冯校长说声拜拜就得……”崔鸿志道:“啊呀,这可真是新式结婚了。刚才我和秀芝还说,到时我和姣姣去当男女送客哩。这倒省事了。”

冯汝劢看着程璐,忽就有些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他说:“程璐你还真要走这一步路啊?我记得你当年……”

程璐打断他的话道:“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如果你真有一点记性的话,好好记住前段我俩说过那话……”

冯汝劢沉默了。他知道程璐说的是哪些话。这个书呆子近来有些后悔自家说过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了。这后悔不是自程璐同他那次谈话始,而是在他专程去兴县探望他的恩师、作家铁马之后。那一回他没有能够见上他的恩师。恩师被关在特委牢房里不准他见。不仅不准他见,警卫还将他也拘起来送到特委审查整整一天。后来还是程璐见他一去几天不回返担心出事,就跑到临县城找到傅鹏,让傅鹏给晋绥特委打了电话,才将他放出来。特委工作人员一次次问他一个问题:你和铁马到底甚关系?你着急慌忙来见他有何居心?

那次冯汝劢虽然安全回到了碛口,但在晋绥特委感受到的那种气氛却让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个书呆子有些害怕了。虽然他并不怀疑他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并不怀疑他有自由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但他却开始后悔自己说话的“随意”了。

冯汝劢看着程璐点点头,说:“你老人家的教诲在下一定铭记在心。”程璐道:“你还嬉皮笑脸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冯汝劢说:“我想一本正经说话哩,可看见你那朝天鼻子,就想笑……”

冯汝劢已有好长时间不提程璐的“朝天鼻子”了,现在又一次提起,程璐知道他是想在这即将分别的日子,让他们的“关系”重新回复到过去那段岁月。她突然有些想哭。

冯汝劢显然是想重新活跃气氛,又说起了自家此次出差的见闻。他说他在太原见鬼子抓住一位共产党的领导人杀了头,将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跟前有一个班的鬼子汉奸守着,可才过了一个晚上,那颗共产党的人头竟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鬼子的脑袋。据说那鬼子是个少将。

崔鸿志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那位共产党领导的名字?”

冯汝劢想想说:“好像是姓石,叫石敬民……”

冯汝劢万万没想到他这随随便便一句话刚说出口,崔鸿志竟“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78

崔鸿志踉踉跄跄从晋西模范高小朝外走,眼里扑簌簌掉出一串泪珠来。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哽噎声不断。他跌跌撞撞走到老河边,终于哇的哭出了声。

“我的老师啊,首长呀!啊嘿嘿嘿——”

夕阳残照里,崔鸿志的恸哭盖过了二碛滩上浪涛的飞溅声。

他想起汾阳铭义中学那阵儿自己同石敬民老师的交往。他是他的入党介绍人。那时,石老师总是将一些进步书刊送他看。至今,他还保存着两册老师送他的《新青年》呢。多少个黄昏的薄暮里,他们在一起讨论时局,讨论学运,讨论这个文件那篇文章的起草等等。后来老师调省委了,他被学校开除回了家乡。他们接触少了,但心却是贴得更紧了。在不时来往的一封封书信中,他们用一些独特的、只有他们自己读懂的语言交流对革命问题的看法。后来,当他把李静介绍给老师时,老师是以怎样兴奋的心情赞扬这个年轻人呀。再后来,在李静留日归来后,老师又是以怎样审慎的态度安排他与李静间的一切啊!现在他牺牲了。崔鸿志突然有一种天将倾地将陷的感觉,一种失去主心骨的恐慌。

在老河边独自嚎哭一阵后,崔鸿志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寻思的只有一件事:关于李静的事,现在该不该马上找组织谈。几年来,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曾琢磨过好多次,可到头来,他都一次次制止了自己。正是石老师,曾经反复警告过他:对铁的纪律的任何漠视,或者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那些处于危险境地的同志的灭顶之灾,都是对革命、对民族解放事业的犯罪。前一段,当李家财产被当“逆产”没收时,他曾经专程去省委所在地请示过老师。老师斩钉截铁道:让没收!一切对汉奸该有的“待遇”一样不能少,都要给李家。这样李静才会安全。其实,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他是于心不忍啊!……现在,石老师牺牲了。关于李静的事,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假如他自己……崔鸿志都不敢朝下想了。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可如何的悲哀。

这天晚上崔鸿志回到家时,程家人已经熄灯睡觉了。秀芝怀里抱着平安坐炕上等他。秀芝问:“怎说?”

崔鸿志一时倒不明白妻子问的是甚事了,愣愣地看着秀芝不说话。

秀芝又问:“璐璐怎说?”崔鸿志说:“她说了,新式结婚不用送。”秀芝道:“她说不用送,就不用送了?到时那头如果有迎客来了,这头还不得去?这种事就讲究个对等,要不,咱璐璐脸上不好看不是?”

崔鸿志还在想着老师牺牲的事,闷闷的钻进被窝,半晌无声无息,突然坐起来,对秀芝说:“秀芝,如果我要不在了,你……可得好好……好好照应子发叔一家哩。”

秀芝不明白崔鸿志的话,问:“你要出远门?”

崔鸿志自知话说得唐突了,便沉默。沉默着重新钻进被窝。可是,过了一刻,他突然又坐起来了,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对秀芝说:“咱儿子长大了,要让他跟李静好好认字读书……”

“你是怎了?怎么像安排后事似的?”秀芝那时也已躺下,听了丈夫的话,一时便心跳火燎再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看定崔鸿志问:“你今儿是怎的了?”

崔鸿志一把拉住盛秀芝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说:“我石老师被鬼子杀了。秀芝,李静他……”

崔鸿志终于忍住没有把李静的事说出来。可是,这样一来,他眼中的泪水便更加汹涌地朝外溢。片刻,崔鸿志大约意识到自家是失态了,忙掩饰道:“嗨,抗日嘛,死人的事不足为奇!我这是怎了……睡觉,睡觉!”

然而,他又怎么能安然入睡呢?前半夜,他依旧是想着李静的事,后半夜矇矇眬眬睡去了,却又梦见他的老师石敬民、李子俊和盛秀兰相跟着来到他家。他们不说话,只是朝着他频频招手,他便一步步跟着他们走出家门……

崔鸿志夫妇和程家人都没想到,腊月二十六一早,傅鹏竟派人给程家送来了十八个一套的面鱼儿。按照水旱码头碛口的乡俗,面鱼儿是要男女双方互换的,有相互祝福的意思。傅鹏老家在南方,又是参加革命多年的首长,程家人便没有想到要弄换鱼儿这类事。所以,当傅鹏那头的食盒挑子进门时,大家倒都有点不知所措了。还是盛如蕙老到,一边让家里人招待来人喝茶吃饭,一边就将昨天发上准备蒸喜宴馍馍的白面加了点小苏打蒸起面鱼来。白玉芹和盛秀芝打下手,三个女人配合默契,倒是把一套面鱼儿蒸得又白又嫩。送走客人后,众人议论起这事来,便都有些感动。连程云鹤都说:“人家傅鹏这是入乡随俗,把最大的面子给咱程家了。咱还要怎?”

盛秀芝私下对崔鸿志说:“看着吧,到时迎客肯定会来,说不定还会来一班响工,你告诉姣姣,准备当送客吧。”

转眼间,正日子到了。这年的腊月是小进,二十九正好除夕。程家这头因为程璐的坚持,事宴不大,也没寻响器班子,倒是傅鹏那边,还真让盛秀芝说中了,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竟亲自带着一个响器班子来助兴。傅鹏单肩披红,骑了一匹枣红马,陪他前来的还有三地委一男一女两个干部,骑着一般高矮的两头骡子。那马那骡子都戴着串铃,一路跑一路响,竟比响器班子的动静还大些。那俩骑骡子的干部一人戴了一朵大红花,一看,就是正儿八板的迎客来了。

临县城离碛口大约一百里地,三地委娶亲的队伍昨晚宿在离碛口二十里地的林家坪,所以二十九这天一早太阳刚露头就赶到了寨子山。这又是程家人没有想到的。于是程家大门口一阵鞭炮声响过,程府上下便按前日安排各执其事忙乎起来。一个时辰后,迎亲队伍就被送上了返程。

崔鸿志这天穿了一身西服。深灰色毛哔叽的,是程珩上回探亲时送给他的。崔鸿志从未穿过西服,穿着总觉不得劲。可盛秀芝和姣姣她们都说好,他就穿上了。崔鸿志的胸前也戴上了一朵大红花。临出门时他转身将换衣时摘下来的盒子枪又挎上了,掩在了西服后襟下。因为他看见傅鹏也带着枪。程家人又给傅鹏披了一道红,他那德国造狗牌橹子就掩在十字披红下的腰际。

程璐和姣姣一人骑了一匹小青马,踏踏踏随了迎客朝前跑。

队伍以常规速度离开碛口地面后,蔡碧涛给响器班子发了赏钱,命他们各回各家。原来蔡碧涛于两天前就去了林家坪,吹鼓手们是由林家坪区政府帮忙临时雇用的本地人。吹鼓手们一走,这一行队伍除蔡碧涛外,便都是骑大牲口的了。蔡部长说自家到碛口还有公干,就留下了。其余人便撒开缰绳加速前进。中午时分,一行人在三交沟门上打尖吃饭。

那时,崔鸿志一边同傅鹏等杯箸应酬,一边漫不经心地朝着酒馆外的街上瞅。街上人很旺,熙熙攘攘。酒是老白汾,劲很冲。许是近日心情不太好的缘故,几杯下肚,他竟有点晕晕乎乎起来。他的手有些抖。将酒洒在了衣襟上。姣姣用肘子碰碰他,说:“当心衣裳。”崔鸿志的目光落在自家西服上。他突然想到前次鬼子扫荡时姣姣等一班碛口妇女身受糟害的事。这克俭媳妇从那事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苟言笑了。这是明显的精神遭受摧残心理压力未得排除的表现呀。这女人如今还不到三十岁,长此下去怎么行!崔鸿志关切地看着姣姣,说:“有空多出门走走,多参加一些妇救会组织的活动。爱看个戏也不是什么坏事,往后碛口唱戏时可别误了去看。该说时尽管说,该笑时尽管笑,快快乐乐生活呀!”姣姣不明白崔鸿志何以在这种场合同她说这个话。不过,她一听就明白,崔鸿志这是在真心体贴她。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像崔鸿志这么细心的男人。她感动地叫了一声“姐夫!”两眼就全湿了。崔鸿志还想同姣姣说道些什么,突然,他眼角的一道余光定在了街上一个玄色衣裤、戴礼帽、扣墨镜的男子身上。那不是贾长发吗?他怎来了这里?

崔鸿志呼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掏出盒子枪,朝窗户一侧闪过。

满桌人的目光都惊诧地投向他。

崔鸿志对傅鹏说:“首长,有情况!你们快点离开这里。我不能和你们一道上城了……”

崔鸿志说着,将盒子重新掩回衣襟下,迅速闪出门外,盯紧贾长发跟了上去。这时,他发现贾长发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79

从酒馆来到街上,崔鸿志猛然清醒了。他看见贾长发等二人在三交沟门上转悠了一阵儿,跨过湫水河进了三交主街。原来这三交镇被湫水河一分为二,河西的部分比河东的部分地盘阔大且繁华。从碛口到临县城,河东是必经之地。刚才他们吃饭的酒馆在河东,俗称沟门上。崔鸿志跟着贾长发进了河西主街。这里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到处摆满年货摊子,简直就是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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