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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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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盛如蕙先醒过神来,她跌跌撞撞跑出屋门,跑下高圪台,跑到女儿面前,一把将程璐搂到怀里,哭道:“我的女流神呀,你怎尽做这号没底底的事哩!”

程云鹤也踱出了屋门,来到了女儿面前,他上上下下看着程璐说:“你就好好野吧。这一回你可是野出威名来了。咱程家可要沾你光了。”

程环中午多喝了些酒,这时也走上前来,指着程璐口齿不清地道:“一匹……匹不服使役……役的马驹子,骒马驹子!”又说:“当初……初我就知道……道这事不照(方言,不中)!”

程琛和他爹程云鹏、他娘白玉芹也闻讯赶过这边来了。程琛说:“回来就回来了。婚姻自主,结了婚的还离婚哩,谁能强迫谁呀!大家别慌!”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一家人这才稳住了神。程云鹏赶紧接过大牲口拴到圈里去。白玉芹平日与程璐不对“眼镜儿”,可在这事上,倒还是采取了最大的包容态度的。她说:“有甚话,回屋再说不行吗?快给孩子们做饭吃吧。”

盛秀芝和程珂正在屋里准备年夜饭,这时扔下了手头的营生也跑出来了。二人不说话,将程璐和姣姣拉着进了屋。

程璐一时不知怎给家里人解释,闷头坐着不吭声。倒是姣姣,笑着对众人道:“没事,没事!谁也不用担心。璐璐进城后有点后悔了,我就对她说:后悔了就别进洞房。她就没进。傅副书记很开通,也表示对她理解。这事已经过去了。”

程璐听了,忙点头说:“对着哩,就是这样的。”又叫:“快弄饭,饿得不行行了。”女人们便七手八脚将饭弄好端上来。程璐也确是饿了,一口气吃下去五十个饺子。

盛秀芝一直站在程璐对面,像有话想问她似的。这时见程璐吃过了饭,便说:“怎不见你姐夫回来?”

程璐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搁挂他哩,我偏不对你说……”盛如蕙说:“快给你姐说说,别让她牵挂。”盛秀芝道:“自你们走后,我这右眼一直跳,怕不是好兆哩。”盛如蕙说:“大过年的,你说甚混账话呀!”程璐这才道:“昨日走到三交时,发现大汉奸贾长发在那里,他执行任务去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崔鸿志昨晚在南沟负了重伤。当然更不会想到,更大的灾难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而此时,当她说出“执行任务”四字时,盛秀芝、盛如蕙也便释然了。在那个年月,对于像崔鸿志那样一个人来说,“执行任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程璐说完崔鸿志的事,便匆匆赶到市委去见马有义。她知道,虽是过年,马有义总在机关。他孤身一人,每逢节假,总是对手下人说:“光棍汉过节,锅里肉再多,也是个素节。我来值班,你们都回!

节假日,机关值班的大都是光棍汉。

马有义一见程璐,就迎上来,显出一股子亲热的激动来:“啊呀,你果然跑回来了!”

程璐不搭茬,沉着脸直通通问:“冯汝劢的事是怎搞的嘛?”

“啊呀,你问我,我问谁去?”马有义道,“你别以为咱在这里说到冯汝劢时,我和你争论了,他被抓就一定是我安了底墩炮(方言,使了坏)!实际上我可是从未说过那小子一句不中听的话。尤其对上边,我一向都是能包就包。毕竟都是碛口人嘛……”

说着这一席话,马有义脸不红心不跳。

崔鸿志牺牲的消息是初三一早才传来碛口的。三地委、吕梁军分区,以及临、离二县县委都打来电话,要求碛口市委上门做好烈士家属安抚工作,烈士的遗体将随后运回。三地委和吕梁军分区主要领导将亲赴碛口,主持公祭。

这消息一下子把碛口人打懵了,连马有义都放声大哭起来。他突然想起几年来在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中,崔鸿志和他配合默契打过的那一个个漂亮仗。马有义先派人将程琛、程璐叫来知会了此事。在陪着二人哭了一场之后,相跟着到程府去见盛秀芝。

事实上,盛秀芝已经有了预感。她想起崔鸿志此次离家时同她说过的“我要不在了”等等一类的话,这种预感便以一种“既成事实”的方式挤压着她。昨晚,她眼巴巴等到半夜,还不见崔鸿志回来,她便搂着平安哭了起来。她从来不信神鬼,可到天快亮时,她竟跪在天地爷的牌位前,叩拜祷告了半天。起来后,她又央求姑姑盛如蕙立即派人去李家山自家屋里生火。她说:“鸿志走时就想回自家屋的,我中午就回去。回去先把屋里弄暖,在那里等鸿志回家。”所以今天,当马有义、程琛、程璐三人鱼贯走进她的临时住屋时,当她看见三人哭肿的眼睛时,倒是滴泪未落。她平静地问:“鸿志的……棂柩甚时回来?让他回家!”

这天傍黑,崔鸿志的棂柩到了。三地委领导傅鹏、蔡碧涛,吕梁军分区和临、离二县主要负责人都赶来碛口。初四上午,黑龙庙举行了盛大的公祭。公祭结束后,盛秀芝坚持将丈夫埋在了她家屋后崔氏祖坟里。碛口绅商士民军人干部三千余人参加了葬礼。碛口地面有名的几个鼓乐班子自发前来“助兴”,李家山以往常同崔鸿志一道“闹票儿”的一些村民都来到坟前,或梆子或道情或小调,每个人都是唱了又唱,全是崔鸿志平日爱唱爱听的。这一回的“票儿”从大中午一直闹到半夜,真是盛况空前。

人们注意到,在公祭举行期间,蔡碧涛看都未看程璐一眼。当程璐讪讪地走上前去问她好时,她却转身去和身边人说话,没有理会程璐。倒是傅鹏,很大方地主动同程璐握了手,不过没有说话。

公祭结束后,傅鹏去了寨子山。傅鹏站在程府贴着黄对联的大门口,默然半晌。他知道按照此地乡俗,新死了人的家户过年贴黄对联。第一年是黄的,第二年是蓝的,第三年才能见红。他知道那个与两名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盛秀兰就是程府媳妇。他不由肃然朝着那黄对联深鞠一躬。之后,才款款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上的熟铁门环。

程云鹤亲自出来开门,一见是傅鹏,忙一躬到地,说:“小女不懂事,万望首长海涵。”

傅鹏啊啊笑着道:“这事不怪小程。我一个老头子了,自不量力呀。我来就是要跟您说,千万别责怪小程。”

傅鹏的话大出程云鹤意料,他疑疑惑惑看定傅鹏,说:“小女做下如此有悖情理之事,首长竟未生气?”

傅鹏道:“老程呀,说未生气是假话。一开始是真气啊!想我傅鹏也算老革命了,在敌人的枪林弹雨里冲杀十多年,没想到今日竟被个小女子耍得晕头转向,这还了得!可后来想想,觉得小程她既是来了又走了,开始的来就必是有些勉强的。共产党口口声声讲婚姻自主,难道到咱自家身上就来个婚姻勉强、婚姻包办?小程是个好同志,我不能……”

程云鹤见傅鹏如此说,一颗心放到了肚里,忙招呼家人备办酒席,要给傅书记赔罪。

傅鹏道:“您要说赔罪,我就不敢落座了。要是不说这话,我今日倒是带着空肚子来的。”

程云鹤忙说:“那就甚也别说了,咱喝酒。”

傅鹏道:“听说你们碛口人酿制的浑酒好喝,我今儿就是寻着喝浑酒来了。”

原来,碛口人喜欢用软米加酒曲酿制一种米酒,酸甜可口,不上头,过年时才喝。下酒菜则用山药丝、粉条、豆芽、莜面“旗旗”等凉拌,名之为凉菜。正月里,浑酒凉菜是碛口人待客的常备之物,倒真是远近闻名的。程云鹤忙让家人备办浑酒凉菜。

酒菜刚上桌,程璐回来了。傅鹏一见,忙站起来说:“小姑娘,对不起了,我傅鹏给你赔礼来了。”

程璐倒有些忸怩起来了,说:“首长,是我不好……”

傅鹏道:“哪里话!是我不好在前。”

程璐笑了,又恢复了她那大大咧咧的天性,说:“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程云鹤忙喝住女儿,对傅鹏道:“我这女儿从小不懂规矩。”

盛如蕙也上来赔不是。傅鹏哈哈笑了,道:“我就喜欢小程这不懂规矩的样子。”

程家人说笑了一阵,便都把心放平了。

傅鹏是那天下午回了三地委的,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同时来到碛口的还有几个军区、军分区首长。他们一来,就召开了军政干部紧急会,传达了“皖南事变”情况。在这国难当头的节骨眼儿上,碛口人怎也没想到蒋介石会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人们走上街头,呼喊着,怒骂着,发泄心中的愤恨。程璐她们满街刷标语,散传单,痛斥国民党的倒行逆施。马有义带着市委机关几个人上街演讲。程琛集合游击队全副武装上街示威,一遍又一遍高呼口号:坚决粉碎国民党新的反共高潮!夜里,又有农会、商会、妇救会、青救会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提灯游行,碛口人彻夜未睡。

此后不久,碛口人突然发现:从公家人到普通百姓,吃喝穿戴都紧缺起来。先是货栈里的粮油越来越少,而老百姓家里的存粮眼瞅着竟也见了瓮底。再看各店铺的货架上,布疋、棉花、食盐、火碱、取灯等其他日用品也突然紧缺了。前晌人们才发现了这一情况,后晌便出现了抢购风潮。甚东西紧缺抢购甚,越是紧缺越抢购。按说,碛口,自古乃水旱码头。水旱码头是干甚的?不就是进货出货嘛?可现在,问题偏偏就出在“进货”的渠道被鬼子和阎老西儿堵得越来越死,“出货”的要求却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晋绥不说了,陕甘宁和晋察冀、晋冀鲁豫也时常来人向碛口调粮调油调布疋。碛口自古地少人多,过去本地人的吃喝用度也有两三成得从外地调进。现在调进指靠不上,自家地里的收成又只有平常年景的六七成,碛口人自顾不遐了,可那收成中你还必须拿出一半以上支援军队。这饥馑简直是枪打门里狗——躲也没法躲的!

却说这一年开春,碛口一带播种没籽儿,换季没衣裳的情况随处可见。

老百姓的极度贫困很快波及到军队和机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那贫困更达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程度。有一天,程璐从寨子山渡湫水河去机关,路过湫水河时,见几个八路军战士光屁股蹲在河里。那时她以为他们是在洗浴,便低了头匆匆走开。一个时辰后,程璐又从机关返回寨子山,见那几个战士还在河里蹲着。过了河再回头看,才恍然明白,他们每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蹲河里是等洗过的裤子被日头晒干。程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眼里便有止不住的泪水朝下流……

程璐今天在碛口与寨子山之间来来去去,是为动员一伙妇女参加到新建立的棉纺合作社从事生产自救的。这伙妇女有二十多个,都集中在程府,由程珂带着在那里读圣经、做祷告。

原来,自从前段日本人扫荡把碛口耶稣堂的师娘杀死后,早先集中在师娘那里的信徒们寻到程珂,让她带着大家坚持师娘未竟之事,程珂勉强答应了,便在自家屋里领着大伙祈祷,每一次事完,还吩咐程家灶上做些菜汤款待众人。谁知这样一来,碛口地区的信徒竟一下子多起来,最近几天,连她的婶婶白玉芹也参加进来了。白玉芹参加祈祷是被程珂拉来的。原来今年刚开春那阵儿,西头有些穷苦人结伙登门向一户陈姓财主“借”粮,促成那财主刮“瓮底子”周济村民之事发生。马有义从中看到穷苦人作为“阶级”发挥“集体”作用的威力,便及时抓住加以推广,碛口地区当即出现了穷苦人成群结伙开进富家大户院子,要求“借”吃“借”穿的风潮,而一些富家大户见此情景,便采取主动,清理库存周济穷人。马有义转身又以市委市政府名义向这些家户颁赠金匾予以表彰。记者苏翠芬据此写成题为《社会主义风尚的萌芽》的文章在《晋绥日报》头版发表,“碛口经验”一时闻名边区。程云鹤对程云鹏说:把咱家的“瓮底底”也清扫一下吧。有多少算多少,分给左邻右舍吃。咱自家动手比别人动手强。程云鹏亦以为然。可白玉芹不答应了。她家那些“瓮底底”加到一起,大约有两三石,主要是小米和黄豆。那是她多年坚持“针尖挑土”一点点省下藏起来,准备遇到饥馑时救急用的,现在让她刮出去,她舍不得。可是现在大伯子和男人都说话了,显见得非这么做不可!最后,白玉芹只好作出让步。可她从“瓮底底”被刮走那一刻起,便躺炕上不动弹了。那些日子,碛口的女人们大都从早到晚跑野地挖野菜、剥树皮,她却睡起大觉来,这不是自家等死吗?程珂那天剜了满满一篮子甜苣、犊扫,回来后就分了一半给叔叔家提过来。进门看见白玉芹这副样子,就给她讲起约伯的故事。她说约伯原本是东方人里最富有最幸福的人。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千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还有许多仆婢。可他信奉耶和华且对耶和华十分忠诚。撒旦在耶和华面前挑唆说:约伯他信奉您忠于您,那是因为他的财富和幸福都是您给的。您试着将那一切剥夺干净,他可能就不那么信奉您忠于您了。耶和华为了考验约伯,果然让他失去所有的儿女和财产,约伯矢志不改初衷。他在回答朋友们的安慰时,曾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若不让贫寒人得其所愿,或叫寡妇眼中失望;或独自吃我一点食物,孤儿没有与人同吃;我若见人因无衣死亡,或见穷乏人身无遮盖;我若不使他因我羊的毛得暖为我祝福;我若在城门口看见有求于我的孤儿而举手攻击;情愿我的肩头从缺盆骨脱落,我的膀臂从羊臼骨折断。因神降的灾祸使我恐惧;因他的威严,我不能妄为。后来,约伯又重新得到了他所失去的一切……程珂痴迷地讲述着。她的语声听起来如深山清流,如夏夜细风,让白玉芹很觉感动。白玉芹问:他所失去的一切真的重新得到了吗?程珂说:“我的先生和师娘生前都是这么讲的。”后来,白玉芹也便跟着侄女祷告起来。

这一天程璐回到家里时,见程珂、婶婶她们一伙女人坐了一屋,各人手里捧着圣经,正在那里齐声诵读《约伯记》。

程璐说:“大娘们,婶婶们,姐妹们,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封锁咱,想把咱困死饿死,咱要整天坐下念你们那本破书,可是正中敌人的下怀了。快快跟我去参加棉纺合作社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女人们不理会她,诵读声依旧。

程璐倒是不急不躁。现在她遇事已经很沉得住气了,她说:“大娘们,婶婶们,姐妹们,共产党尊重信仰自由,可祷告是肯定祷告不来粮食布疋的。你们那耶和华有时说话不算话。要不,你们先生和师娘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会死到了鬼子手里!”

女人们的诵读声一直持续着。程璐就坐在姐姐程珂面前等。她等得很耐心,脸上还带着美丽如圣母玛丽亚一般的笑容。

终于,《约伯记》告一段落,程珂对众人说:“政府的号召咱得听哩。耶和华只能护佑咱纺出比别人好的线,织出比别人好的布,种出比别人好的田。要是咱患了只动嘴不动手的病,耶和华可就要生气了。”

众女人点头称是,竟一无异议地跟着程璐从程府走出来。

碛口从这年春天开始,成立了二十多个生产合作社。各合作社又以各种方式联系了众多的农户和市民。大家统一领导,分工协作。有的负责采购原料,有的负责技术指导,有的负责生产流程的设计和组织,有的负责成本核算和产品分配或销售等。机关干部和军人成立了几十个生产自救工作团,深入碛口周遭农村,分片包干,协助村、乡干部组织生产。农户间也建了许多变工队、互助组,开展生产大竞赛。各学校都实行半工半读,“半工”,主要是采集可以食用的野草、野菜之类。商家经营项目进行了调整。有些项目如酿酒、饭馆、糕点铺被关门停业。有些项目如粉坊、酱醋、豆腐坊等缩小原生产规模,主要用树叶、草根、野菜之类加工代食品。有些项目如纺织、印染、铁木农具加工制造等扩大了经营规模。有些项目如货栈、水陆运输、采购公司等变成了“准军事”组织,即有大批武装人员参与其中,以保护各种物资调拨、营运过程的安全……总之,一切为打破封锁、生产自救让路,一切为克服困难、夺取抗战最后胜利服务。机关干部、军人不打仗时,一律将口粮减少到每人每天四两,每饭都以代食品为主。他们比一般市民和农民人均占有粮食还要少些,算是带头忍饥挨饿了。一切于生产无益的活物如猫狗之类都被杀了送进医院的伤病员口中,以增加他们的营养。

程璐那天带着一伙妇女走进碛口街时,正遇上她表哥盛克勤和市委保卫科副科长蛮太岁干架,为的是蛮太岁要杀他家哮天犬。

哮天犬于两年多前那次鬼子扫荡中身负重伤,后来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一条折断的后腿却变成了终生残疾。它极少走出三槐堂,盛家人一直将它当功臣养着。今儿早上也不知怎搞的,它竟从三槐堂走了出来,并且一路遛达着来到碛口,让蛮太岁逮了个正着。正好,这一天上午盛克勤收了些土布送进他家洗染坊。当蛮太岁猛一下将一条绳子套上哮天犬的颈项时,敏感到灾难降临的哮天犬发出一阵恐怖的叫声。这叫声惊动了刚刚走进洗染坊的盛克勤。盛克勤从那叫声中当即听出是自家哮天犬。他将肩膀扛着的几疋布一扔就朝外跑。平日游手好闲身无缚鸡之力的他猛一头便将人高马大的蛮太岁撞了个四脚朝天。蛮太岁见是盛克勤,抽枪指着他冷冷道:“让开!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家居然还养狗,是不是每天还得喂他白面馒头啊?”盛克勤说:“它是抗日功臣,你敢!”蛮太岁道:“好哇,你把抗日功臣诬蔑为一条断了腿的狗,你这是汉奸言论!反革命言论!”盛克勤说:“你要杀死哮天犬,你才是汉奸、反革命哩!”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程璐过来了。程璐走上前去,将套在哮天犬脖颈上的绳子解开说:“蛮太岁,你别胡来。这哮天犬不能杀!”

蛮太岁过去有些怕程璐,可自从程璐拒绝了同三地委副书记傅鹏的婚事,他不怕了,这时便翻翻眼道:“你敢把狗放了?你敢对抗上级?”

程璐正眼也不瞧蛮太岁,对盛克勤说:“表哥,快把哮天犬带回家,不要叫它乱跑了。”

蛮太岁见程璐将这么大一个活物放了生,便跳着脚道:“老子知道,知道你们盛程两家穿一条裤子。你们破坏生产自救!”

程璐不搭理蛮太岁,眼瞅着盛克勤走远了,自己便也带着众妇女朝棉纺合作社走。程璐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将那蛮太岁彻底激怒了。他呼地一下扑向程璐,当胸一把便将程璐挽住了。蛮太岁正要大骂出口,没想到程璐左右开弓,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只听叭叭两声脆响,那蛮太岁的脸上就开了颜料铺,左边是青,右边是紫,中间鼻子口角全是红。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程璐骂,“老子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掼木碗呢,竟敢在你姑奶奶跟前耍流氓!”

程璐一火,竟又弄不清自家到底是男是女了。

蛮太岁挥舞着蒜钵似的拳头朝着程璐打来,正在这时,马有义出现了。马有义一把将蛮太岁的拳头挽住,顺手又一拉,蛮太岁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了。

碛口棉纺合作社设在后街临河的一个大院子里。程璐领着女人们走进去时,各个敞开的窑洞和院墙下的阴凉处已坐满了摇纺车的女人们。那一个个纺车转动着,发出的嗡嗡声竟像有飞机在附近旋绕。在那嗡嗡声时而低回时而昂扬的吟哦中,有或喑哑或尖峭的歌唱声相伴和。其中有唱民间小调的,也有唱新歌的,间有说笑声夹杂。程璐先让新来的人参观那集体劳动的壮观场面,然后问她们:“你们看到了吗?看看眼前这些人们是多么快活!知道她们为甚这么快活吗?”程璐顿顿,等着女人们回答,但这些女人们都像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程璐并没有因为众人不回答她的问话生气。她笑笑,自问自答:“那都是因为她们参加到了集体劳动中,并且时时都能看到自己劳动的成果!”后来程璐便将她们领到新社员登记处。程璐故意对她们说:“参加合作社完全自愿,不愿参加者现在就可以走了。”女人们这时终于唧唧喳喳说话了:“参加,参加!耶和华也说过: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劳动了。”也有的女人说:“我家里有老人孩子得随时照应,我领上任务回家干,保证按时完成!”程璐也给予充分理解。

程璐从合作社出来,朝前街走。刚走到稀屎巷口,蛮太岁在前头挡住了她的去路。蛮太岁朝她敬了个不伦不类的举手礼,嬉皮笑脸对她说:“报告程妇救!有人检举:盛克勤和程环搞酒类投机,这可是上级不允许的。请您坚持原则予以惩处!”

程璐一怔,嘴里说:“这事你应当报告缉私队去,本妇救不管这事。”心里却不免犯开了嘀咕:这事是真的吗?如果蛮太岁所说这事是真的,她这两位哥可就捅娄子了。

程璐心里觉得好别扭。她想虽然这事并不归她管,但盛克勤、程环毕竟都是她的亲人。这事要是真的,她可不能含糊。党教育她这么多年,她可不能不讲原则!

程璐撇下蛮太岁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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