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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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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多势众,挺壮胆的。但是人多事情也多。刚上路走了两个半小时,那位担任向导的小伙子出了问题。他坐在行驶中的吉普车里,拿牙齿啃啤酒瓶盖,恰巧车轻轻地颠簸了一下,那锯齿状的瓶盖就刚好扣在喉咙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大小车辆上的人全都站在野地里围观他,出各种各样的主意。看他满脸紧张、哭笑不得的样儿,大家觉得既恐怖、又滑稽,想笑又不敢、更不忍心笑,不约而同地感到嗓子里极为不适。议论纷纷的结果,为保险起见,打发小吉普车送他回去求医。大家要在前面一个有淡水的地方扎营等他。小伙子的角色很重要。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曾走过这段无人区一半的路程。不料没过很久,那辆小北京又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戴狐皮帽的小伙子鼻子眉眼全是笑,如获大赦般地轻松:那瓶盖自动出来啦!谢天谢地!大家的喉头这才松弛下来。
  双湖以北荒无人烟,只有双湖干部检柴、打野牛的车痕。这柴名叫“嘎布叫”,烧起来有股高雅的香味。沿途嘎布叫披着小小红衣,地衣一样紧贴沙地,像大片大片红云。根茎往下伸展,在硗薄的地层之下蜿蜒交错。嘎布叫的故事很动人。那是很久以前众树集会的盛大节日里,树木之王悲哀地发现所有树种都来自南方。北方怎能没有一个树种呢?树木之国的领地应该拓展到北方啊!然而派谁去呢?黄杨?白桦?青(木冈)?……几乎所有在场的树木都往后退缩,避之唯恐不迭。想想看吧,那一片荒凉的北方高地,生命禁区,高拔,严寒,干旱风雪……最后,勇敢的嘎布叫挺身愿往。当时他还是一个挺拔秀丽的乔木。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把身子藏在地底往下生长,只把脑袋露出地面。
  树木之王欣然应允。壮士嘎布叫占领了北方高地,在地下长成盘根错节的丛地,在砂碛层之下汲取水分养分,贴在地表的红叶是生命之火的闪耀。饥寒交迫的驮盐人游牧人路过他身旁,他便献身给他们作燃料。
  牧人们杜撰了这故事解释自己在高寒地带生存的理由,或许他们根本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代表了人类,体现对地球上最高寒的陆地,对人类所能生存的条件接近极限处的占领。
  从宏观意义说,我想这是藏北牧人乃至藏民族对于人类的贡献。这说法或许不过分。
  第一天赶的路不很多,一百六十多公里。此后的四天也难有超过二百公里的。因为早起要烧茶、吃糌粑、收拾帐篷行李,启程就晚;到下午要早早物色好宿营地。营地至少有两个条件:淡水和牛粪。附带条件如背风等。那些藏族人扎起帐篷来很神速,七手八脚几分钟就成。再分头捡野牛粪,从河沟里砸开冰块拿麻袋背回去。我戴着大皮毛手套捡牛粪,双手仍冻得不听使唤。有人升火烧茶,做土巴稀饭。想略微改善一下,就往土巴锅里削一些干羊肉。黄昏时就可以围坐在帐篷里开晚饭了。草原上风大,寒气从牛毛帐篷壁上透过来,披着皮大衣也冷。洛书记就说,从前呵,骑一天马,脚都冻僵了,往帐篷里一钻,暖和得没办法;现在的丰田车里太舒服了,下了车钻帐篷,就又冷得没办法啦。
  晚间我就睡在丰田车里。只盖一床鸭绒被就成。不过两面车窗玻璃需摇下一点儿,不然冬季里有窒息的危险。我对这一点极为关注,认为窒息而死是很轻易的事情。后来每次下乡,我都起个大早,检查别的车里睡觉的人。有一次两位藏族干部在一辆丰田里蒙头大睡,敲了几回窗子动静全无,而车窗是紧闭着的,我便惊慌起来,“他们是不是死了?”其实他们没死,听见人声喧腾莫名其妙地爬了起来。这个开心的误会一直讲了许久,他们见到我就揭短——“那一次你说我们死了……”
  另一台丰田车里睡着五十六岁的王工程师,整个队伍里只我们两位汉人。王工年龄最大,但五天的无人区之行,海拔都在五千米以上,只有一晚他吸了氧。
  如果能在途中碰上牧民帐篷,就意味着此处既有水,又有燃料。第一天我们就傍着一户牧民过了夜。这是全天所见唯一的一户牧民。吞瓶盖的小伙子追上我们后不久,悠悠向前行驶了不到两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一大群几百只羊子,放牧人是一个背着叉子枪的青年人。前面车上的人去询问过,青年牧人遥指一处地方,一行车便向一条沟壑处驶去。那里有一顶黑色牦牛帐篷。这唯一的一户牧民自称是安多县扎萨乡的,一对夫妻,四个小孩,雇那位青年人放牧。上一年雪灾时,他们被阻滞在雪海此岸,无法搬回家乡的冬季牧场,独家独户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原度过了漫长的一冬。好在只要有了茶叶和盐,他们的日常饮食全部取自牛羊,倒不至于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艰难。不过已接近自然人的味道了。无分长幼一概蓬头垢面,毫无修饰。四只羔羊般的小孩看不出是男是女,都裹着粗粗缝制的羔皮衣,与小脸儿一样,油灰得失去了本色。他们四个站在我们的帐篷跟前,大的不足一米高,小的刚刚会走路,一个比一个矮,像一组石雕小品。与交通便利的班戈一带牧人不同,人迹罕到处的牧民表情不很生动,很难感到他们对外人是否热情,连好奇都说不上,而且一般不笑。在这种缺乏同人群交往联系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交际能力是会退化的;而在这种环境中生长的孩子,将来个人能力的形成也会大受影响。
  主人声称他们是安多县城最远的牧民了。这之前我曾打听过这件事,有人说最远的游牧点距县城一千公里,后来有人又纠正说,不过七、八百公里。依我亲眼所见,大体估算了一下,安多县最偏远的牧民距县城不超过五百公里。直线近些,绕道就远。远程牧民一年中只在冬季去多玛区一趟,出售畜产品,购回粮茶糖及日用杂品。此时长江之源的嘎尔曲、玛尔曲封了冻可通行,坚冰消溶路就断了。
  第二天大早,那帐篷的主人便在帐前守候,等我们用过早餐拔帐而行时,捡回我们丢弃的啤酒瓶、罐头盒、塑料袋等等。我们走了,他们的生活复归宁静。
  可见通常所说的无人区并非无人。按照第一户牧民的指点,第二天上路径直寻到一个山坳,果然有顶帐篷。这家老人是北部通,对于通往多玛的路了如指掌。大家手捧西藏百万分之一大地图中有关那曲地区西、北部的局部钻进帐篷请教,不料扑了空,老人的儿子说,父亲前一天出门寻马,整夜未归。老人要去区上买茶叶,而放养的两匹马不知流浪何方,虽说揣着望远镜,偌大草原哪里去找!
  无人区的牧人都可以做国王了,每一户都有方圆几十上百里的领地。虽然地处高寒,这里的草场却出人意料的丰美。有些谷地甚至比之藏北中部牧场也不逊色。近些年全球气候仍在转暖,藏北无人区的游牧地带将有扩大之势。
  又赶了半天路,转过一个山弯,见一大群羊子滚动在草坡上,草原王子一样的小牧童,远远站下瞧我们。大声询问他家的帐篷,牧童抬手指了指。此时忽听一声枪响,原来后面那台丰田打中了一只羚羊。等那几台车陆续赶到时,我们的车已停在帐篷前好半天了。
  先进去的同伴说,上一家的老人找马没找到,昨儿晚上留在这家。洛书记又拿了百万分之一西藏地图的局部进去请教。我始终没见到这位神秘的老人,站在外面细细打量帐篷。黑牛毛帐篷是用几根牛毛绳扯起固定在地面的。帐篷钉不是木质或金属的,而是斫断了的羚羊角的尖端;地面丢一把斧子,斧柄也是羚羊角。真想不到羚羊角还有这一类实用价值。
  同伴们从帐篷里鱼贯而出,留下老人继续寻马,我们继续赶路。其实牧民对时间、距离的概念很模糊,问路要打许多折扣。他们指点说,从某地到某地,骑马要走几天,驮牛要走几天,折算成车速,出入就大了。而指点道路仅靠某座山、某座湖的标记,就更拿不准,最后两天里我们差点儿把自己都走丢了。
  无人区风光决非一般人所想象的荒凉和单调,但始终伴有异常奇特的感觉。视野广阔辽远,世界无限展开。天际扩张,地平线后退。穹窿之大,使相距不远的车看起来小如昆虫,对面立一位大汉也渺小了许多。而能见度又好,遥远地望见一个黑点,要跑上大半天才分辨得出是头野牛、一块巨石,还是一顶帐篷,因为缺乏音量对比,我那被公认的中气很足的宽厚中音,刚一出唇就轻飘飘四散而去。缓缓爬上一个山顶,看迢遥远方,云影、山影、湖影,绰绰约约。干黄的草野上,大群大群的藏羚羊、野驴们信步游荡,草山草滩颠连一气,延伸到绰约云影中,茫茫地融为一体。无人区山水,其实都有名分,按其形态、颜色,取上与之相应的名,寨玛措——小而多的湖群:“豌豆湖”;嘎玛加夏——群山名:“一百颗星星的雪山”。广大的地域看似浑然一体,实则细微可分。荒野之路几乎不可见地四通八达。有零星牧人的路,有驮盐的路,旧时代土匪的路,野兽的路——湖畔河边,呈放射状通向四方的野驴饮水路,比野驴路更窄的是羚羊路,远远望去,细如游丝。
  第二天下午开始,地平线渐渐升高。与昨天相比,风景大变。天地之间发生了变化。苍穹降低而且不再完整。这片大陆升浮起来,天空唐突地向四周地平线包抄下去,云彩也毫无准备地随之沉落。常常是欣赏了这一局部,待到翻越一座缓坡,另一局部迎面扑来。令人好笑地联想到,每条地平线都很可疑,每条地平线之下都有埋伏,而且——吉凶难卜。
  这一方的太阳也与人类世界那一个不同。相信它在太古代、元古代,在洪水期、冰川期之前,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冬月的今天,它都这样荒漠地照耀着。它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物体,每天每天无可奈何地例行公事而已。不仅升落的突兀有别于我们那轮太阳,巡行路线也偏离常轨。同时又因方向感错乱,总觉着太阳不对头,有种挥之不去的荒诞感——真正是世界边缘了。
  就在这天下午,在越过大片黑色戈壁之后,踅进一条宽敞的雪谷。左右两面是雪山,右面山低而平缓,左面山群峰高矗,气势磅礴。经久不息的雪风漫卷,把雪粉吹送到远远的山根,又一层一层铺至山腰。山腰以下渐渐砌成金字塔基一样宽厚坚实的斜面。这似乎就是哲木。在格萨尔时代,哲木是头戴法师帽的神汉山,为格萨尔跳神占卜的巫师。现在它就在雪线之上,寂寞地消磨着永无穷尽的岁月。
  后来阿布听了我的描述,说这儿可能不是哲木,大约是名为“诺拉羌玛”的山。那意思是“毁坏野牛的地方”——气候恶劣、酷寒难耐的地方。
  此地海拔当在五千四百米左右,地面雪粒已变成一种实在的物质,风把它雕成美丽的图案,新月状波纹状,或者抽象的似是而非的图形。红色尘埃又为雪的浮雕涂上一层疏密有致的釉彩。全人类只有我一人注意到并欣赏和赞美了这片堪称最现代的大型环境艺术品。
  风雪之原上,我们作了短暂停留。小车从大车厢油桶里加油。气温很低,风很大,但满地彩石诱惑了我。藏北高原上各类彩石花样繁多,应有尽有,捡回家可作盆景装饰。若干年前,这儿肯定有河水流过,干涸已久的河床上留有被冲刷的痕迹,尽是夹杂红色条纹的白石子儿。陡然发现了一枚与众不同的石子儿,棕黄色有明显的人工刮削痕。以我不多的考古常识,当下断定是件细石器。后来证实这一发现很有意义。
  就这样驶过了永久积雪的冰谷地带,驶过了黑色砂砾遍布的戈壁滩,驶过了与藏北中部几无二致的富庶草场,驶过了一条又一条由于严寒而膨胀起一个又一个冰丘的固体河。第三天,双湖那两辆打野牛的车与我们分手,吞瓶盖的小伙子使命结束。不到一年前,他们从此地可以眺望到的美切岗根抗灾指挥部出发,在雪野中边开道边走车,每天推进几公里,一直“拱”了二十天才到达这儿,与已完成发放救灾物资任务返程中的阿布书记会师,又掉转头一路拱回美切岗根。
  我们沿着宽阔平坦的草坝子长驱直入,一直深入到一个完全不能想象的地方。
  已是第四天上午,由于确信距离雀莫山已经不远,而雀莫山离多玛不过三十公里——其实远在百多公里开外,是洛书记搞错了——按地图上所标,此刻我们已在长江源头的格拉丹冬正北,但可以不接近它,从雀莫山径直东行,便可到达多玛。如此说来,当天可以轻轻松松抵达目的地了。在一堵土崖下面,那曲人与双湖人告别,互献哈达,祝福一番。目送那台东风大车缓缓北去,两台丰田像望见了家的马一样飞奔起来。
  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格拉丹冬是蓦然间闯入眼帘的。纤尘不染的天空下,几何形状的雪山丛银亮醒目。比起沿途所见草山,格拉丹冬是傲岸而高雅的伟丈夫。此后两天里,它始终以不同距离和角度俯视我们,像白色魔障的圈套,我们差一点儿没能逃离。
  草原上出现了大车、小车的新鲜辙印。三天前安多县委明加书记来这儿看望灾后的牧民,打了十多只羚羊分配给困难户。碰巧我们遇上一位去贮存点取羚羊的牧民,了解到这些情况。明加书记仍在这片草原上逐户视察。大家心存侥幸地希望碰上他,明知很难。要是能碰上的话,也不至于后来误人歧途了。
  我们沿着小车辙直奔两顶帐篷,听见动静,一顶帐篷里走出两位老人一个小女孩,另一顶帐篷里,爬出一个中年男人,双膝和双手着地,边爬边热情地打招呼。洛书记他们快步迎上去,俯下身子同他握手问好。残废人的妻子儿女都笑盈盈地站在帐篷跟目u。我们全都拥挤在两位老人的帐篷里,烧水预备打茶。现在大家才搞明白两顶帐篷原是一家人,残废人是老人的儿子,据说好像是严重的关节炎。两家都是五保户,由人民政府照料。两家几乎没一个能劳动的人。
  茶开了,每个角落都搜罗了一遍,仍然没见酥油桶。酥油桶?老人回答,已经一年没喝上酥油茶了,酥油桶都开裂了。去年雪灾,家里的羊子全部冻死。
  大家都很难受,往老人和小女孩的茶碗里各放进一小蛇酥油。临走前把从双湖带来的牛羊肉一古脑儿倒进老人们的大盆里。
  这是我们无人区之行中所见最后两户牧民。其实现在已进入多玛区的玛尔曲乡,奇怪的是“有人区”反倒再不见人影了。
  老人们并没有告诉我们,前面将遇见哪些异常情况,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地驶入那个不可想象的地方。
  那一片草坝子异乎寻常的开阔。斑斑块块的牧草稀疏纤细,褐色砾石灰沙随风漫卷。这个半荒漠地带就是著名的羚羊交配场所“足措塘”。“足措塘”,是藏语“羚羊集聚地”之意。草野荒原早已秋得深沉,唯有此地春意荡漾。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羚羊铺满大地,就像从前听说过的那样:根本看不见地面。只在小车穿行其间时,它们才急忙逃窜,跑不很远就又停了下来。我的眼睛有点儿近视,眼镜又丢了,恰好一片大写意:依稀看见万头躜动,依稀看见犹如长城的一列。眼神好的人老远可望见公羚以角相抵的细节,车声为它们解了围。有人曾精确地告诉我,羚羊交配需时三周,其中一个阶段就是争夺母羚战役。目前这一阶段显然已近尾声。我们所见惊走的羚羊群,一般都由一只公羚打头,十几只数十只母羚紧随其后,可谓妻妾成群。如同自然界一般动物一样,母羚比公羚要丑,丑就五在没有那两根长角。母羚很被动,没有择夫权,只屈从于强权统治。又可谓胜者王侯败者贼,那些情场失意的公羚们,此刻不知流落哪个山头。
  穿越足措塘,用了差不多三小时。我们没猎取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戚哩咔嚓拍了许多照,这一次摄影设备带得最齐全,广角镜头,长镜头和增倍长镜头,全部派上用场。但是不幸,当时并不知摄影机发生了一点儿小故障,致使这一草原奇观全部成为空白。
  夕阳辉煌的时刻,我们已站在雀莫湖西眺望雀莫山了。
  雀莫山一片绯红,甚至有些妖冶。山形酷似富士山,远远近近的丘陵草坡匍匐在它脚下,也是红彤彤一片。暖且深沉的色调,使大地俨然升起庄重的宗教感,万物都沐浴在这片红光中。我们站在彼岸久久眺望,直到红光渐褪,夜色将临。
  雀莫山红色夕照这一晚,我们迷了路。当天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把生活大车打发走了。没有了帐篷、铺盖、炉灶、炊具和油料,两辆丰田越野几乎搁浅;谁也没到过这地方,一户牧人也不见。地图翻来覆去都要给盯烂了,还是看不出雀莫山通向雁石坪(多玛)之路的丁点儿暗示。横量竖量,比较研究,反复讨论的结果,沮丧地决定当一夜“团长”。
  奇寒的夜把时间都冻住了,这一夜特别漫长。为了消磨时光,洛书记摆弄好车头的天线,想听听西藏新闻。离开那曲不到二十天,却有隔世之感。但不知怎么搞的,在这西藏黝黑的旷野高地上,中央台、新疆台、青海和云南台……的广播清晰地传来:“中共中央总书记……”“农业科学院……番茄新品种……”还有四川台的藏语广播,吵架一样的康巴话。独独西藏台毫无声息,大约播发讯号最微弱。西藏地盘收不到西藏台。
  收了天线,闲聊了一会儿,我们车上的四个人:洛书记、丹堆师傅、小米玛和我,各就各位坐睡起来。前排两个各自缩进藏袍,我把鸭绒被扯开,盖住小米玛和我的腿脚:裹紧了皮大衣,寒气仍然无孔不入。冷得无法入睡,盯住车窗外幽深的天空发呆。突然发现东方山顶上有一盏酷似菊花的光芒四射的黄灯,便不假思索地欢呼起来:“哎,电灯——”
  满车人都醒了,伸头探脑瞧了瞧,满不在乎地纠正说,那只是一颗星。
  有点儿难为情,忙解释说,本以为是某个地质队的电灯亮了呢。
  独自欣赏这颗夜空中唯一可见的金光闪耀的巨星。是太白金星,格外近,格外大,藏北荒野之夜特有的景致。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有如此动人的星光。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启程了。赶了一小时路重返雀莫山,徘徊许久,找不到东去的路。只好按大概方向去碰运气。等我数月后第二次来雀莫山时,才发现我们的选择距正道不过百米远,而百米之差,谬以百里。远些倒不怕,谁知前方有些什么在等待着我们!盲人瞎马乱闯一气,一整天始终没找到可走的路。不是在大如土丘的草墩上颠来抛去,就是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后,四顾都是大起大伏的草山。拿望远镜了望又了望,分析过再分析,依然是前程渺茫。等偶然发现有大车驶过的痕迹,似乎有条简易公路时,大家大喜过望,甚至喜气洋洋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相互庆幸了一番。可是沿那条路走了艰苦的一段,方才醒悟过来:这是一条废弃了的公路,是六十年代改道以前的青藏公路!它已成为历史,即使沿着它能走得通的话,只能到达比多玛更远的沦沦河兵站。何况此路时断时续,路断处常有小车越不过的深坑。沮丧地放弃了它。接近傍晚时到达玛尔曲(即长江源沦沦河)河边时,下车去河面试了试,冰结得不牢固:不能过河。其时情况已相当紧迫——油料将尽,食物告罄,连开水也喝不上,道路始终不见。无论向何方奔驰,总能看见格拉丹冬。它已经变得狰狞险恶,一片白色恐怖。这里已接近多玛,本应看到牛羊牧人,但奇怪的是一天来不见一人、一羊或一兽。只有上一年那场雪灾的遗作;皮毛完好的完全干缩了的牛犊,完整地保存了白色骨架的羊子,一只死狗什么的,凄凄惨惨。
  烦躁气氛越来越浓重地袭来,每个人都焦虑不安。我的不耐烦是自前一个难熬之夜发生的,一天来它迅速膨胀。在绝少人烟的大荒旷野生活五天,刚好是新鲜感消失、不安感增长的时刻,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说不定还将出现这感那感,百感交集,百感皆无……一代人之后也许就只留下麻木感了。总之,积无人区五天之经验,我这人很不适宜于远离人群的隐居生活。所以当好眼力的丹堆师傅在暮色苍茫中最早看见那条黑色公路和公路上奔走的汽车,大吼一声“到公路啦”的时候,群情鼎沸,我也拍手大笑。迫不及待地扑上青藏公路的柏油路面时,我们的小车耗干了最后一滴油。
  五天时间在生命历程中很短暂,但这非凡的经历将使我受益终生,或许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我仍能从中发现和领悟出新的意义,即使令人焦灼的末一天的迷途,也给予我以诗意的回忆——
  季节河已经干涸
  道路也被遗弃
  横陈的牛厂风干成标本
  一只羚羊也不见
  一只狼也不见
  灿烂夕照为谁光明
  草青草枯又为谁
  听说此地曾遭百年不遇雪灾
  人们挥泪别去
  我不忍在此逗留
  我要去东方寻找我的公路
  公路那边有紫气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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