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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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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多年前那只轻轻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抬着手踟蹰一下,却不知李成器身上哪里没有伤,最终,只是在他手背上极轻极轻地拍着。他满足地闭上眼。 
  
  后来的几日,李成器仍是时昏时醒高热不退,太医说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外伤沉重,还需好生调理静养一两月。太平稍稍放了心,也不能每日都督陪在修书院中陪伴,留下几个太医看护着,自己就抽空回府料理些杂事。那天傍晚她刚从府中返回,还未进修书院,就见自己贴身女官蹙眉迎上来行礼道:“公主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吧,殿下醒了过来,要挪到地上睡呢,郎君怎么也劝不住。”太平公主讶然道:“这是作甚?”那女官摇头道:“奴奴不知,他只说他是罪人,不能再睡床上。”太平公主骤然想起一事,心下一阵酸楚,叹道:“这孩子,怎得如此死心眼儿!”
  
  太平进得暖阁,果然见李成器强撑起半个身子,薛崇简急得在旁攀着他的胳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是尽孝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养好了伤,哪怕我陪你睡三年呢!”李成器撑着床的那一只手臂颤抖不住,虚弱地摇头道:“我是有罪之身,也该……席藁待罪……”太平摆摆手,命周围侍从都下去,薛崇简忙道:“娘,你快劝劝他,他这身子,地上又冷又硬,怎么能睡!”
  
  太平移坐到李成器身边,扶着他柔声道:“好孩子,你对嫂嫂的孝心,姑姑都知道。”李成器嘴唇微颤几下,一行泪水缓缓淌下,低声道:“望姑母成全。”太平看定他道:“这里头有两重妨碍,一来至尊并未公然发丧,你就自己服起孝来,有诋诟怨望之嫌,这次的事情全赖安金藏舍身救主,若是再激怒至尊,于你于皇嗣都不好。”
  
  李成器含泪道:“我知道,因此并不敢服丧,只求姑母将我一身中衣和这衾被都换成粗麻,再赐我一领草席'1',聊应齐衰之意罢了。” 太平公主道:“这就是第二件,你身上多处刑伤还没收口,怎么经得住粗麻磨搓?这天气地上冷气太重,你的风寒还没有退,下去就是雪上加霜了。”她见李成器垂泪不语,又柔声劝道:“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父母唯其疾之忧。你爹还在,你可忍心让他为你担忧?”
  
  薛崇简也道:“是啊,舅母最疼你,她就是在天上,只有盼着你好好养伤的,才不在乎什么齐衰不齐衰。”李成器低声道:“父母之爱有如日月,为人子却不能因这恩情,就舍了恭敬孝道。”他说着就咬紧牙关,强行挪着要下床,刚一坐起来,臀腿上伤处立刻痛得狠狠一哆嗦,额头也渗出汗珠来。薛崇简大吃一惊,扯住他道 “你不要命了!礼也有经有权,孝道就是叫你作践身子?” 
  
  李成器抬头望了薛崇简一眼,极缓极缓地将自己的衣袖向内扯,他身子极虚,自然夺不过来,却也能看出是使了全力。他低声道:“这身子也是我娘给的,若是连这一点人子之道都尽不得,我宁可立时便死。”
  
  薛崇简见那一段光滑如流水的白色丝绸,一点点地从他手中无可奈何地滑去,就如某些奋力想要牵挽,却总是拉不到怀中的祈望一般。他并非施恩望报,要李成器如何感动答谢,他只要表哥好好的,还同从前一样陪着他,听他说话就好。可是李成器从来都最轻贱自己的性命,也顺便轻贱了薛崇简付诸于他身上的努力与关切。薛崇简只觉胸口似是被锋利碎石堵住,一点一点割得心脏鲜血淋漓,将一些他不愿承认,却总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从那滩鲜血中逼出来。
  
  或许是李成器低垂着眼睑的神情,让薛崇简看不清他的眼睛,骤然在两人中拉开一段距离。或许是那日的委屈太深,虽被担忧恐惧压了几日,到底一遇时机,就翻滚上来。薛崇简忽然忍不住,胸膛起伏几下,将李成器的袖子狠狠掷下,冲口道:“早知道你还要死,我还救你作甚!”
  
  李成器僵在半空的手一抖,他臀腿上痛的无法着力,全凭一条胳臂支撑,这句话似在他身上砸了一锤,所有的力量立时抽空了。他手臂一软瘫坐下去,赶忙将脸转过去,将一张为疼痛扭曲的面容都藏进阴影里,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他趁着这股无以复加的剧痛,手上再一使力,登时从床上跌了下去。
  
  薛崇简趴在床上,望着李成器痛楚狼狈的背影,却想不起来要去扶一把——人家已明明白白推开了他。那种雾雨蒙蒙般的灰心失望,就如那日他趴在地上,看着李成器艰难又略无回顾地从雨中渐行渐近,是一模一样。
  
  太平公主又气又急,斥责薛崇简道:“你那天为他命都不要了,这会子又拌嘴?”又道:“凤奴,你一贯听话,今日是怎么了?”李成器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才能说出话来,仍是道:“求姑母赐我寝苫枕草,否则成器只好求归府邸。”太平也觉得气闷,知他虽然柔顺,但内中性子极为执拗,只得叹道:“我依你便是。”
  
  那天晚上,李成器便睡在地上,身下只铺了一领草席。薛崇简跟他赌了气,自顾自睡在床上,且让宫女关了屏风,两人整个晚上,都未做一语。外间还点着一盏灯,透过床帏,只剩下朦朦胧胧如月色般的一片暗淡。薛崇简趴在床上,长久地向外望着,云母屏风上所绘的阴沉山影宛转水流,被淡淡的微光隐约描画出来,反倒如梦境一般真切。他似乎听见潺潺流水,想起小时候李成器让人竖在浴池中的那一扇屏风,也是这般用如梦如幻的光影将他们隔在两边。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李成器当日要躲在屏风后边的原因,李成器的痛苦、羞涩、隐蔽的情感,被层层礼法与诗书包裹,看似恭谦,却是高贵地不许旁人窥测。当日他还能爬上岸,不管不顾地钻到李成器身边去,现在,他连踹开这屏风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成器也没有睡着,他腿上的伤太重,只能俯卧。胸口的鞭伤在铺了厚厚棉被的床上尚绝不出,一挪到冷硬的地上,立时便硌得伤处疼痛难忍。他略一辗转,连臀腿上的杖伤也痛了起来。他默默咬住牙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轻一些,均匀一些,不要吵醒了花奴,可是那些丝丝缕缕类似呻吟的急促呼吸,还是悄悄从他鼻中溢出。他也不曾想到,原来这寝苫的苦痛,还是超越了他的预料,原来凝望着那扇关起的屏风,心间和身上都是这样寒冷。
  
  薛崇简也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关忍受,他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铁马声与更漏声都喑入虚无,可是那急促艰难的呼吸反倒越发清晰起来。那声音烙进他脑海里了,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早在他自己察觉以前,那人的快乐他悉心记忆,那人的痛苦他无法漠视,总是迫切地想要为他分担,哪怕那人并不领情。这是他自己的心愿,如同杨花逐风而斜,清光依山而傍。他愤然一拳砸在屏风上叫道:“来人!”
  
  守夜宫女忙打开屏风,道:“郎君可是要水?”薛崇简道:“给我也拿一领破席,放地上去。”那宫女诧异道:“要那东西做什么?”薛崇简骂道:“我要来作死,与你甚的相干!还不快拿去!”那宫女为难道:“这深更半夜,却到哪里寻去?”薛崇简一腔怒气,道:“你寻不着,也不必回来了!”那宫女吓得一缩,只得忙忙出去,幸好外间守夜的内侍也是睡在蒲席上,她叫醒那人,急忙抽了席子回来,在李成器身旁的空地上铺好。
  
  薛崇简一抬头见几个内侍也都讶然望着自己,骂道:“你们都是死人!难道让我自己下去!”那些内侍也想不明白这寿春郡王与薛小郎君都接二连三犯了什么病,放着好好的暖床不睡,非要睡地上去。但太平公主不在跟前,他们谁也惹不起这小太岁,好歹先依顺着他再说。只得上前搀扶起薛崇简,薛崇简双腿一着地立时痛得哎呦哎呦直叫,又骂道:“扶个人都扶不稳,活该一辈子干这下贱营生不得发迹!”那两个内侍对望一眼,也不敢申辩,小心将他放下,又拿来他的被子将他覆盖好。
  
  李成器忍了半晌,终于低声叫道:“花奴。”薛崇简将脸转向一边,静静等待,却又听不见他有下文,索性不做回答。他屁股上还疼着,也不愿稍作忍耐,嵾着牙唏嘘唏嘘地吸着冷气哼唧。李成器想要碰一碰薛崇简的肩膀,他抬手的动作被桌案上的灯描绘成清晰地影子,就投射在薛崇简身边。薛崇简静静望着那抹影子,无限的言语如风中的游丝一般,在唇角飘来飘去。他知道李成器关上的屏风,他是推不动的,他只能等李成器自己愿意将它推开。
  
  那影子停了许久许久,辰光随着更漏中的水滴一点点流逝,终于那伸展的手指如晚间的紫茉莉一样,缓缓收拢,又如花落抛旧枝般轻柔地落了下去。薛崇简似是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不特别失望,心下只是一片空洞无比的寂静。他紧紧地抓紧自己身上的棉被,徒劳地想抵御住冬夜的阵阵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1'齐衰是子为母所服的丧仪,疏衰裳、齐,牡麻绖,冠布缨、削杖、布带、疏屦。在明朝之前,对母亲的丧礼要逊于对父亲的斩衰,若是父亲已不在,则服丧三年,父亲在时,仅服一年,显示“家无二尊”。寝苫枕草就是睡草席枕稻草把,也是居居父母丧时的礼节。

这一章其实是想说,他俩感情非常深,但是各自的性格里还是有些不能妥协的东西,凤奴的人生观有时很惹人讨厌,他书读多了就容易自虐,用斯基瞒的话:“搞得自己很痛苦。”小吵怡情吧。




36

36、三十五、北堂夜夜人如月(中) 。。。 
 
 
  第二日太平清晨进宫,见薛崇简和李成器皆俯卧在地上,吃了一惊,问薛崇简:“你怎得也下来了?”薛崇简睡不惯那蒲席,昨夜根本未曾合眼,闷声道:“我没事找事,成了吧?”他受了凉鼻息沉重,说话间就吸了吸鼻子。
  
  李成器昨夜也是耿耿不寐,听见姑母无可奈何的幽幽一声叹息,心中说不清是被惭愧还是被怜惜纠缠。他抬头默默望着形容委顿、哈欠连连的薛崇简,这顽皮、不羁、纯稚的少年,从小板子没上身就开始哭闹求饶,昨夜更是辗转反侧呻吟哼唧了整晚,该是很怕痛的吧?可是他那天抱着自己,替自己遮挡沉重的讯杖时,却是一声也没有吭。李成器心下甚至有隐隐的恐惧,这份情意太重,他该如何报偿,所以才会有时掩饰着将他推开。
  
  他垂首道:“成器愚顽,让姑母……和花奴受累,我想,搬回床上去,等过几日,伤略好些再下来。”
  
  薛崇简胸中轰然腾起一个热浪,就如冬日里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羊羹,将昨夜淤积于心底和肺腑间的寒意皆驱散了。他骤然抬头,李成器却是回避了他的目光,他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有些红晕,就如那天自己跳下浴池时,他红着脸让自己转过身去。
  
  太平公主也是松了口气,抚着李成器的颈项柔声道:“你这样,你爹娘都会高兴。”她忙吩咐人将李成器薛崇简都扶到床上去,薛崇简在地上伏了一夜,一身肋骨酸痛不已,一落到温软床上,有如登仙,心中有一刻微醉的迟钝,却是熏熏然地美妙,他极为舒坦地叹了口气。
  
  宫女们服侍二人洗漱了,就有人送来早餐,李成器见端上来的是一碗鸡丝肉糜,摇摇头道:“换清粥就好,我吃不下油腻。”太平知他要遵蔬食首丧的礼节,便吩咐那宫女道:“从此后寿春郡王的饮食皆用素馔,让做得精致些。”薛崇简忙道:“我也要换清粥。”李成器道:“你不必如此。”薛崇简笑道:“我也吃不下油腻。”李成器道:“我记得你一日无肉不欢。”薛崇简笑道:“肉食者鄙。”李成器虽是心情抑郁,仍是被他口不应心的话逗得淡淡一笑,薛崇简的脸颊上还有被蒲席压出的一条条痕迹,李成器觉得可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
  
  太平拿出一只小小的玉桶交给太医道:“若是他们的伤收口结痂了,可将这个药敷上。”那太医双手接过,见那小玉桶苍翠如竹管,上头还贴着黄笺,笑道:“这是什么药,这等金贵?”他拔开塞子一闻,笑道:“啊,是岭南鲸膏!”太平道:“宅家将御库中所存皆赐了下来,就得了这一桶,已经下旨让岭南道疾驰供奉,也在一两个月后了。你省些用,莫要糟蹋了。”那太医连声称是,又讨好笑道:“这药疗伤除痕有神效,有了它,两位郎君的伤就不怕留下疤痕了。宅家对二位郎君的恩宠果然非旁人能比。”
  
  薛崇简哼了一声道:“若是不打,又怎会留下疤痕?”他从太医手中接过那玉桶把玩片刻,忽然向李成器笑道:“表哥,那天阿婆赐给来俊臣的,也是这药。原来阿婆对我们的屁股和阿来子的面孔,是一般的恩宠。”太平在薛崇简头上一点,斥他道:“胡白什么!” 
  
  薛崇简素喜吃肉,那天全凭一腔英勇满腹胆气,夸下了泼天海口,说要陪李成器茹素。只吃了两顿,就难过地肠子打结,口中泛酸,每日清粥小菜端来,只是随意扒一口,就埋怨厨子做的饭菜还不如泥土有滋味。李成器劝他不必跟自己一起茹素,薛崇简恨不得立时抱着条羊腿来啃一口,却不愿在李成器面前失了信义,只摇头道:“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过了两日,那天中午李成器服了药朦胧睡去,薛崇简却是睡不着,他中午统共没吃几口饭,又灌了一肚子苦药,此时肚子里像装了个太液池进去,稍稍动作就微波荡漾,口水还一阵阵往上反。他闭上眼睛,眼前一时是烤得流油的羊腿,一时是热气腾腾的羊羹,竟像是被人用雕刀细细描刻在脑中,怎么努力都驱散不得。他实在忍得辛苦,睁开眼来,见室中只有一个母亲留下的一个女官,长天白日无事可做,抱着个手炉静静看书。他跟那女官相熟,忍不住压低声音唤道:“阿姨。”
  
  那女官忙放下书册,应声道:“什么事?”薛崇简把手指压在唇边轻嘘一声,那女官看看李成器,走上前来在床边蹲下,薛崇简将嘴贴在她耳旁小声道:“我嘴里苦。”那女官以为他是中午的药味还未散,从食盒子里捡出一块乌梅蜜饯,喂到他口中道:“那吃一点糖。”薛崇简委屈地含着那一粒梅子,胃里苦涩又加上一剂酸味,越发饿得翻江倒海,好似有只猫在肚里抓挠,撇撇嘴吐了道:“太酸了,我……我想吃肉。”他到底觉得自己不守然诺难为情,极为罕见地红了脸。
  
  那女官咯地轻声一笑,捏捏他脸儿掩口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了多久。”薛崇简见这阿姨如此知情识趣,立刻如得了救星般,抱着她手臂笑道:“我要吃炙羊腿,还有羊羹,让他们炖烂烂的。”那女官压低了声音道:“羊肉燥热易发,于你伤病不好。”刚刚在薛崇简眼前燃起的灯光又被骤然掐灭,便如邯郸客从繁华梦中醒来只看见一钵黄粱一样,薛崇简从期望到绝望,悲愤地恨不能如冯谖一般弹铗哭一声:“食无肉!”
  
  那女官见薛崇简扁了嘴几乎要哭,忙又哄他道:“不如炙一条鹿腿,也和羊腿差不多,再烤一只鹧鸪?”薛崇简又开心起来,低声嘱咐她:“好阿姨,你快去拿,一会儿表哥就睡醒了。” 那女官起身要出门时,回头一望,忽然看到李成器的嘴角轻轻一动,睫毛颤动两下,心下会意,却也不道破,笑着出去吩咐了。
  
  第二日吃饭时李成器便劝薛崇简:“你陪我茹素三日,已经尽了心意,我很替我娘感激你。你若再不肯进些滋补,徒增我的内疚,姑母的担心,反倒与你本心南辕北辙了。”薛崇简犹豫片刻道:“可是我怕你清汤寡水,看见我吃肉会难受。” 李成器淡淡一笑,望着他道:“表哥看见你吃得香甜,只会高兴。”薛崇简昨日本已破戒,再要侃侃诉说自己坚决,也甚难为情,被李成器一劝,也就顺水推舟,饮食恢复了常例。
  
  薛崇简身子素来比李成器强健,伤势也远较他为轻,到立春前已渐渐能下地行走,李成器却仍是只能卧床。薛崇简虽然拘在屋中也闷,但见李成器丧中郁郁,也就终日守在他身边,陪他闲话,又让他教自己下棋,为他纾解怀抱。那日清晨,李成器醒来,见旁边那张蒲席已然空了,他嘱咐宫女不必去寻找,自己盥洗毕后喝了碗粥,就拿本《文选》侧卧席上随意翻看。
  
  忽听得外间脚步声,薛崇简从竹帘后闪出,手上拖着一个大木盘子进来,在床前跪下笑道:“给寿春郡王报春。竹实醴泉'1',以飨凤凰;为此春酒,以介眉寿'2'。”李成器怔得一怔,见那大瓷盘中摆了韭菜,细葱、蒜苗、嫩竹笋等青绿之物'3',连酒壶酒盏亦是翠玉所制,满眼春色宜人。他怅然一笑道:“原来今日已是立春了。”又拿书卷轻轻一敲薛崇简的额头道:“那句诗不是今日用的。”薛崇简笑道:“我不过是看他里头有寿春二字,讨巧罢了。”他从酒壶中斟了一杯道:“知道你不饮酒,是拿泉水兑了点蜜。”
  
  李成器用手肘支起身子,接过酒盏与薛崇简一碰,淡笑道:“多谢你。”薛崇简陪他饮了一盏,又卷了两张春饼,李成器与他各吃一张。李成器隔着竹帘的条条缝隙,眺望堂外,看去仍是一片暗影,他心下稍稍一动,道:“花奴,你扶我到门口看看。”薛崇简道:“你腿成么?”李成器道:“总要走这第一步,索性试试,让我也沾一沾春光。”
  
  薛崇简也怕李成器终日躺着,精神越发萎靡不振,便扶持着他强行站起。李成器臀腿上的伤倒罢了,只是两腿稍一着力,膝弯处就酸痛难忍,且是半个多月未曾行走,两腿软得犹如被人抽了骨头,皱紧双眉低哼一声。旁边一个内侍看了,忙也上来扶持,李成器被二人架着,挣扎着走了几步,两腿才渐渐能由自己支配。薛崇简也是一用力伤处就肿痛,揉着屁股笑道:“我们倒像是不良于行两个老翁。”
  
  李成器心中忽想,若是真到耄耋之年,还能与他扶持着去看春光,便是此生再艰难些,也无复他求。他淡笑道:“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知如丝。我这几日想,若是能一觉醒来,看到自己已经须发浩然,夕阳下抱膝回思前尘,皆浩浩渺渺若苍茫烟水,未尝不是件好事。”薛崇简笑道:“你纯是睡觉睡得一身暮气!老成那样也不能骑马打球,也不能吃肉,有什么乐趣?我还没过够呢,你先陪我尽情玩上半世,我再陪你去想浩渺烟水。”李成器抿嘴一笑,道:“我尽力而为。”
  
  他们步履维艰走到门口,李成器喘了口气,倚在薛崇简身上,吩咐那内侍道:“将帘子卷上。”竹帘冉冉卷起,跳入眼中的果是与他卧病前迥然不同的风光,园中墙垣下的已染上极淡的嫩绿,一丛竹林中冒出尖尖笋芽儿。气息虽还带着几分寒意,却似刚才那盏春泉一般清馨喜人。悠悠碧空下,刚抽出嫩条的杨柳中不时传来黄莺燕子的啾啾鸣叫,却看不见鸟儿栖身何处。一阵软风袅娜入人怀抱,拂掠起他的麻衣衣角,便如少女之手在檀板上拍出忽而轻浅忽而紧凑的韵律。
  
  李成器恍惚望着这满园清浅春色,回思自己卧病前那场霜雪,真如一个已死投胎之人,朦胧中想着前世业缘。他忽然想起方才正看的诗,叹道:“今日方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千古绝唱。”薛崇简笑道:“我怎么体会不出?当年先生讲这首诗,吹得神乎其神,我觉得也稀松平常,什么梦中得佳句,我看我也写得出。”李成器微微一笑,握着薛崇简的手道:“康乐公寤寐间见弟惠连'4',才得此句,我是今日和你同对这一片春光,才领悟此句的妙处。”薛崇简心下突得一跳,不知他是就诗论诗,还是有别的含义。他凝望李成器苍白脸色,似也被煦暖日光点染地微微生晕,只觉心下十分平和喜乐,索性不做深究。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薛崇简忽然笑道:“我给咱们找件事做吧,今年春社定是不能出去玩耍了,我们一起画个游春画障,贴在屏风上,就跟去了一样。”李成器想到从前自己教薛崇简画画,他总是耐不得细笔勾添的精致画法,画急了就随意皴出些古怪石头和人物衣裙来。李成器当时还玩笑着按了他在自己膝头,朝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威胁他说,要做一条戒尺出来督促。总因为花奴志趣不在此,自己也就丢过一旁,不做强求。现在听他竟然主动提起画画来,不由忍笑道:“你去拿条戒尺来,我就陪你画。”薛崇简忙笑道:“现在可打不得。不过你怎知道我隔了这几年,就没有长进呢?”李成器笑道:“好吧,我们试一试。”
  
  薛崇简兴致极高,便与李成器商量画哪一处山水,李成器沉吟道:“其实被你一说,我想画长安山水。”薛崇简诧异道:“你又没去过,怎么画?”李成器道:“看景不如听景,我听人描述过骊山胜景,也看过汤泉宫的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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