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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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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只不过皇帝和朝廷需要一场胜利,我正好恰逢其会罢了。’
所以他一点也不激动,就那么一脸平静的,从欢呼的人群中穿过……但世人都喜欢美化胜利者,看到沈默没穿盔甲,而是穿着文官的服饰,便都说他是员儒将!看到沈默表情欠奉、毫无激动之色,便觉着他这是沉稳冷静,不骄不躁、有大将风范。
第六一二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为了能让这晦气的一年有个好的结局,让来年有个好兆头,嘉靖是下了大本钱的,他让内阁六部都派主要官员,在徐阶的率领下,来到城门口,迎接凯旋的队伍。自徐阶以下好几百人,尚书、侍郎、都御史几乎是一个不少,全都在城门处立定——其中也不乏严党中人,当然不会有严家父子和那些个核心骨干。
沈默骑在马山,看的分明,老远便下了马,来到那群官员面前,先给徐阶行了大礼,然后对百官团团作揖,连声道:“劳驾诸位大人前来,沈默惶恐难安。”
徐阶呵呵笑道:“无妨无妨。”他身后的众官员,面色却好看了许多,这些人虽然奉命前来迎接,心里却不免酸溜溜的,就像沈炼所言,他太年轻了。太出众了,如今又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怎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恨呢?若是沈默稍有自得之色,定然招来不少小人的嫉恨,会说他得意而骄,日后他一直好则罢,若是身陷麻烦,免不了被人落井下石……
但沈默今天所表现出来的沉稳谦逊,让所有人暗暗心折,他们自觉若是易地处之,八成早就轻飘飘不知所以然了,却做不到他这种冷静。心中不禁暗暗道:‘看来他能做出这些事情,果然不只是靠运气……’
这时徐阶对沈默道:“请沈大人上马,接受百官恭迎。”
“折杀我也!”沈默坚辞不受,几位尚书笑着劝他道:“这可是抗旨哦。”他这才只好重新上马。
“恭迎大人凯旋!”众人一起大礼参拜,一起高呼道,引得百姓高声叫好,巴掌都拍烂了,欢庆的气氛一下到了顶点。
在整个行礼过程中,沈默一直侧着身子,表示愧不敢当,然后等众人一起身,他赶紧重新下马还礼,丝毫不敢怠慢。于是皆大欢喜,没人以为他占了便宜什么的。
望着争气懂事的学生,徐阶这个高兴啊,老脸矜持不住。仿佛每根胡子都透露着欣喜,不停微微颔首道:“请沈大人上马,本官为你持缰入城。”这是大明朝的规矩,每当大军凯旋,都由重臣为将军们执缰拽蹬,以表礼遇。
沈默这次坚辞不受,最后双方折中,徐阶为他牵着马,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入了城。
后面的一种官员,除了掌旗的邢玉外,只好收起暗暗滋生的骄狂,看到也有大人过来为自己牵马,也有样学样,全都下得马来,跟着入了城。
头头脑脑们都进了城,阜成门外却仿佛更加热闹。因为押送囚车、首级和战利品数千兵丁,浩浩荡荡的开过来了。
在这长长地队伍中,最显眼的是两具囚车上的两个披头散发的囚犯,前面一个的‘罪名牌’上,写着‘通敌卖国杨顺’。后一个写着‘同案犯路楷’。大家伙一看,哦,原来就是这种卖国贼,让咱们大明老是打不过蒙古人!于是,这两人一下成了老百姓发泄怨气的出气筒,臭骂、臭鸡蛋、臭鞋底,雨点般的飞向他们。
路楷低头紧闭着双眼,忍受着各种异物飞到脸上,砸得他满脸生疼,但这都比不上他的心疼……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自己这四十多年的艰苦历程。他还算是个聪明人,无奈科举的道路十分坎坷,三十年寒窗苦读、数次落榜矢志不渝,才在四十岁的时候,获三甲同进士及第,与翰林清贵无缘,只能进都察院成了一名又穷又讨厌的御史。
但那时,他还憋着一股向上劲儿,因为他听说,御史虽然没油水、得罪人,却是最有机会骤贵的,只要一本上对了,就能麻雀变凤凰,一下子把胸前的獬豸换成云雀。
于是他不停的上本,今天参这个、明天劾那个,指望着哪次投机成功,好一飞冲天。结果还没飞起来,便被都御史胡植发配到了宣大当一名巡按御史。
离开京城好长时间,他才想明白。原来自己的行为让严党厌烦了,把自己发配到宣府,是给自己一个警告。聪明的路楷便缄默起来,唯恐再惹得人家不快,连乌纱帽都保不住了。但他没有气馁,而是继续琢磨,如何才能当上大官呢?最后从草包杨顺那里得出结论,想要高升,只要找个靠山,攀上高枝就成了。
于是,当杨顺给他七千两银子,让他帮着圆谎时,他虽然也知道自己这是在犯罪,却觉着小阁老会保住杨顺,自己也不会有事的,便接过了杨顺的橄榄枝,顺利登上了严党这艘大船。
然而还没来得及扬帆远航,便有惊涛骇浪袭来,这时才发现,原来这艘看起来紧闭辉煌的‘小阁老号’,是一艘禁不住风雨的破船,一下便把他和杨顺丢到海里,成了保全严党的牺牲品。
现如今荣华富贵成了泡影。还闹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他都恨死了勾引自己下水的杨顺,却始终不觉着,自己既然选择投机,就必须承担失败的风险……
而杨顺跟他截然相反,哪怕被砸得满头是包,也大睁着眼睛,望向长安街方向,仍然祈求着他的老干爹,能救自己一命。在他看来。干爹是不会不管自己的、小阁老是不会不管的……
但他错了,严嵩和严世蕃根本没有心绪去管他,因为欧阳夫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此时此刻……严府内卧室外,齐聚着老夫人的孙子、闺女、儿媳、孙媳、女婿、外孙等好几十人,他们或坐或站,脸上或是焦急、或是悲戚,但都望着挡住内室的门帘,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形。
老管家严年,甚至已经备好了寿衣,开始悄悄准备后事了。
只有欧阳夫人最疼爱的独子,大名鼎鼎的严世蕃,仍然面色铁青的站在门外,眼睛望着天空中不断展开的烟花,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脸色铁青铁青,腮帮子都在微微颤抖。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怨恨、愤怒、悲哀、以及无边的恐惧,他甚至不敢回头,也不想去听那些哭泣声,因为他最恐惧的日子,终于要到了。他紧紧攥着双拳,浑身被负面情绪所包围,那股戾气让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半步。
但这一切,都与严嵩无关。在一帘相隔的内室,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严阁老,也如天下所有将要丧偶的老人一般,满心的悲伤不舍、悲痛无边,一双枯树皮似的老手,紧紧抓着老伴同样枯瘦的两只手,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显然已经不能自已了。
这时,那位垂死的老夫人,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又有了些生机。却不是因为自己儿子的抗拒,而是对老伴的眷恋,让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回光返照。
“老爷,别哭……”老夫人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这世上只有日夜陪伴她的严嵩能听懂,只见欧阳夫人面带微笑的对他轻声道:“人过八十而去是喜事儿,高高兴兴的才是。”
“可是……”严嵩痛苦的摇摇头道:“你还不到八十,明天才除夕,还有一天哩。”严府人是腊月三十的生辰,严嵩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她过了这个生日再走,无奈到了今日已经是回天乏术,药石无用了。
“不要那么贪心……”欧阳夫人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套凤冠霞帔,上有仙鹤白玉,正是一品服饰,有些骄傲的笑道:“世上有几个女子,能荣膺一品夫人?”说着看看丈夫道:“又有几人能与夫婿白首相携而终的?”
严嵩老泪纵横,咧嘴笑笑道:“这是你应得的,当年你是貌美如花的大家小姐,却对我这个穷书生不嫌不弃,全心全意的爱护我,几十年如一日,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感佩莫名,觉着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
“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的。”欧阳夫人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道:“你知道我好吃醋,怕我受委屈,所以一辈子没有纳妾,这份情,不要说像你这样的大官人,就连稍宽裕点的寻常百姓,都做不到。”
“呵呵……”严嵩笑笑道:“因为你太好了,好的我不需要别的女人,再说了,你也给我生了儿子,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听严嵩说到儿子,欧阳夫人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担心道:“我最担心的就是,庆儿给你惹出什么麻烦,让你晚节不保……”庆儿是严世蕃的小名。
提起那个逆子,严世蕃不禁摇头道:“谁知道呢,唉八成……”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夫人已经快要死了,不能让她带着担心走,便强笑道:“不会的,我侍奉陛下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严世蕃别闹的太过分,皇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的。”
“当真吗?”欧阳夫人惊喜道:“你们都会没事吗?”
“是的。”严嵩紧紧握着她的手,点头道:“我们都会没事的。”
“那可太好了。”欧阳夫人深深看丈夫一眼,轻声道:“你对我总是这么好。”便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却坚持不肯断气,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双眼无神的望着丈夫。
严嵩也深深望着妻子,他知道已是看一眼少一眼,能多看她一眼都是赚……
几家欢喜几家愁,嘉靖帝难得的开心一次,告祭了宗庙,又在玉熙宫设宴款待进京受赏的将士,最后群臣告退,独独留下了沈默一个,让他陪自己说话。
看到金殿里已经没有别人,沈默连大气都不敢喘,以他的经验看,这个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惯会在你兴头上泼冷水,在你难受的时候雪上加霜——果不其然,便听嘉靖哼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啊!朕分明说的是,四路钦差查案,你倒好,一个人就包圆了,把人家都挤兑回来,显得自己很厉害吗?”
‘还能来点新鲜的不?’沈默赶紧赶紧跪下讨饶道:“皇上息怒……容臣辩解几句。”
“讲!”嘉靖一挥宽大的袖子道。
“涂大人和周大人提前回京,并不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怕了蒙古人,不敢承担责任。”沈默道:“要不他们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鞑子入寇的消息一来,便忙不迭逃回来呢?分明就是怕万一战事不利,跟我一起承担扣押总督的罪过,所以提前抽身,回来先告我一状,好撇清他们自个。”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但人家说你先一步便抓人、还逼得全城文武都做了口供,让他们想查也没法查,这总不是假吧?”
“皇上冤枉啊!”沈默满脸委屈道:“大家都是钦差,他们还是两位侍郎,都比我高一级,处处都能压我一头。之所以他们办不下去,只是因为此案已经证据确凿、不容开脱,想翻案都不能!”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杨顺写给蒙古人的信,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私印,请皇上过目。”
嘉靖也有些糊涂了,根本没想到,这信其实是沈默后来才缴获的,只当是早先扣押的证据,看完后怒气勃发道:“杨顺这厮活该千刀万剐!那周毖和涂立也是一对糊涂蛋,还想包庇这种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六一二章 伤离别
见嘉靖帝被勾起了真火,沈默暗暗道:‘到底用不用火上浇油,将涂立和周毖一起推下火坑呢?’想了想,他觉着严党这次的损失够大了,如果再穷追猛打,似乎就有些过犹不及了,难免会引得皇帝猜忌,还是见好就收吧,便忍住没有出声。
嘉靖见他没有附和,有些意外道:“怎么,不这么认为吗?”
“二位大人可能也是一片好心,”沈默已经确定,嘉靖如是说,不过是试探自己罢了,便光棍道:“兴许觉着既然由微臣接管城防,他们在的话,我会束手束脚,所以就先回来了。”
“你倒会替他们开脱……”嘉靖没好气道,但并没有怪沈默的意思,而是让他起来,自己也坐回了明黄蒲团上,显然考验已经结束。
沈默心中暗骂一声:‘奶奶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还真不诳人,老子要是哪天一得意,嘴秃噜了,弄不好就完蛋了。’
嘉靖不知道他的腹诽,还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道:“你很懂事,徐阶能有你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他的福气。”
沈默赶紧道:“微臣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嘉靖赞许的点点头道:“你没忘了这点,就说明比那些人都懂事。”说着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严阁老的夫人,不可能活过今天了……”
沈默默然低下头,仿佛为严阁老感到悲哀,心中却在咀嚼这句话,知道这是嘉靖再明确不过的暗示了——跟严嵩相濡以沫的妻子死了,他定然深受打击,而且他儿子严世蕃得扶柩回江西,然后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严党就此便会一蹶不振——很显然,嘉靖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不愿徐党再对这个老人进行打击了。
沈默不禁暗暗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当初徐阁老便说,这次弹劾,只对付杨顺路楷,最多再扯上许纶,但万万不能触及严嵩父子,不然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沈默当初还颇不以为然。若不是刚被老师教训了,恐怕方才就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了。但事实证明一切——徐阁老是对的,皇帝确实对严嵩有情,也不希望一个严党倒下去,一个徐党又站起来,所以不会眼看着严党完蛋的……
只听嘉靖缓缓对他道:“别人闹腾你也别跟着了,回去好生歇歇,等着过了年,自有新的安排。”说着竟有些促狭的看沈默一眼道:“也该把媳妇接回来了吧……”
沈默老脸一红,知道有人把自己当‘裸官’的事情,告诉嘉靖皇帝了,便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微臣当时觉着肯定要罢官回家了,便让家人先行一步,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唐突了……”
嘉靖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道:“是呀……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期,最实在的还是夫妻、父子、兄弟的人伦之道,不要轻易分离,有违人道啊……”
听了这话,沈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位修炼的太上忘情、绝情绝性的道君皇帝吗?难道是有人假扮的?他忍不住偷瞧一眼。只见嘉靖须发苍白,皱纹深刻,分明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
修仙修仙,只要没真成仙,就终究还是个人……
嘉靖说欧阳夫人撑不过今天了……但这位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到深夜,依然紧攥着严嵩的手不松开。
严嵩原本无比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但见妻子明显在硬撑着,已经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无比的痛苦,不由又心疼起来。以为她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便轻声问道:“你还想见见庆儿?”
欧阳夫人不敢说话,因为她怕一开口,这口气便泄了,直接见了阎王,便直直盯着严嵩。
严嵩知道不是,又问道:“那是蕊珠?还是芳儿?”那是他们的两个女儿,也是严世蕃的姐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严嵩便道:“那定然是鸿儿、鹄儿了?”那是严世蕃的儿子,他们的孙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显然还不是。
严嵩想了半天,道:“难道是必进?”欧阳夫人的弟弟,娘家唯一的亲人。
却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严嵩这下猜不透了,但更确定,夫人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好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儿?”
欧阳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无比微弱。严嵩得靠在她耳边,才能听得到:“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严嵩环顾屋里,却找不到计时的东西,因为他讨厌西洋钟报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丧钟一般,所以都让人搬得远远的,但现在要看时间了,却一下抓了瞎,只好扯着嗓子问外头道:“严世蕃,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世蕃已经听说了今天的庆贺仪式,也知道了杨顺路楷被同时押解进京,对于这种荣耀属于徐党,耻辱属于严党的恼人状况,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感觉浑身燥热,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住,大半夜的还在外头转圈圈。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已经过了子时。”
“已经过了子时?”严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个小孩似的手舞足蹈,兴奋的对老伴道:“你八十了,你终究还是撑到八十了。”
看到他笑容,欧阳夫人笑了。满足欣慰的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那一笑,便如六十多年前,那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她在窗前拈花微笑,引得一个穷书生为之倾倒,便化成一段甲子姻缘……
得一夫君如此,此生了无遗憾。
严嵩正兴奋不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闭上了眼睛。
严嵩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果然已经气息全无,魂归西天了。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妻子之所以撑到方才,不是为了要见谁,而是想坚持活到八十岁,让他没有遗憾,稍减悲伤……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严阁老紧紧将妻子的身体抱在怀里,先是默默流泪,然后泪如雨下,最终嚎啕大哭起来……他本以为妻子熬过八十,便算是喜丧,自己可以不再难过,但真的到了这时候,悲伤还是如潮水般卷来,因为他猛然发现,妻子在时,自己就有爱人、有朋友、有知己、有伴侣,但现在妻子一去,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身处无数人的安慰中,他还是感到无比的孤独……
谁还会全心全意、毫不保留的爱你?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对于真正相爱,却又阴阳相隔的爱人来说,死,是亡者无尽的遗憾,生,是生者永恒的痛苦。
严嵩这一哭,立刻惊动了外面守夜的儿女子孙,众人一下子从瞌睡中醒来,待分辨清楚,果然是严嵩的哭声后,便都意识到,老夫人终是归西了。
于是哭声震天响起,全府迅速转入哀恸状态。
严世蕃紧紧闭上眼睛。面色一阵青红皂白,自言自语道:“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不,我绝不能离开北京,绝不能……”
“爹,”严鸿凑过来,小声道:“赶紧换衣裳进去,得抓紧时间给奶奶小殓了。”所谓小殓,便是为逝者净身整容,穿上寿衣,这个必须马上进行,因为过不了多久,死者便会四肢僵硬,没法再从里到外的穿衣服。
主要的步骤,自然由孝女和孝妇进行,但到最后的寿鞋,一定是孝子来穿,这样老人才会走得踏实,走得没有遗憾。
严世蕃木然的被人伺候着,换上了不缝边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腰上系了麻绳,脚上穿了草鞋,这便是孝服了。但他心中充满着怨念,根本没法悲伤起来,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跟着儿子进了内室。
严嵩双眼红肿,被孙子扶着,对严世蕃道:“你娘对你的嘱咐,你可千万别忘了。”
“知道了……”严世蕃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便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一双蓝色的绣鞋,要往老娘脚上套。因为这个仪式禁止说话,所以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铛铛’的钟表报时声,除了老严嵩,没有人在意。
但很快,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严嵩身上,因为他那张充满悲伤的老脸,此刻已经满是诧异。
场面又一下安静下来,只听严嵩一字一句道:“到底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二女婿赶紧跑出去,看了看坐在偏房中的自鸣钟,回来禀报道:“父亲大人,是子时刚过一半……”
“把钟抬过来!”严嵩面色阴沉的可怕,众人只好照办,赶紧出去将那口两尺高的自鸣钟,抬了进来。
严嵩看那表盘,便见粗而短的指针,仍指着十二点的方向,分针也不过是稍稍走了数格,用西洋人的说法,也就是才过了几分钟而已。
他指着那表盘,双目喷火的望着严世蕃道:“你不是告诉我,子时已经过了吗?”
严世蕃无所谓的撇撇嘴道:“我是看天猜时间,谁能猜得那么准?”
“我叫你看天!”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暖炉,狠狠丢向严世蕃。
严世蕃正木着呢,没来得及躲避,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被那黄铜内胆的暖炉砸中了额头,登时鲜血直流,痛得他哇哇大叫,捂着被砸上的地方怒视着老爹道:“我不过看错了时间,你至于要我的命吗?”说着一指边上的母亲道:“就算要打,也不能当着我娘的面吧?”
他不提他娘还好点,一说便彻底激怒了严嵩,只见老头子须发皆张,猛然拍下桌子道:“你还有脸提你娘,若不是你不看看钟就信口开河,你娘就能活到八十了!”
一听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严世蕃一下子瞪起眼来,大声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让你娘最后的努力付诸东流了,知道吗?”严嵩怒视着严世蕃道,他此刻心中的郁闷,绝不是任何人能体会的,夫人用尽所有的潜能,终于支撑到了深夜,为的就是能活到八十岁,让他一直以来的努力没白费,然而因为严世蕃的随意,早报了半个时辰,结果导致了欧阳夫人还是没能完成目标,永远的完不成了……
但严世蕃根本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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