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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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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象作为客观事物而存在着,存在的本质意义是以它们的有用性显现的,而它们的
有用性正是由它们的空无的空间来决定的,存在成为无的形象,无成为存在的根据。
但是,当写作以整体来作为意象而处理时,则需要用具体的物事,也就是生活的流
程来完成。生活有它自我流动的规律,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顺利或困难都要
过去,这就是生活的本身,所以它混沌又鲜活。如此越写得实,越生活化,越是虚,
越具有意象。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正是我把《怀念狼》终于写完的兴趣所在啊。
  在《高老庄》的后记里,我主要谈了作品之中文字之外的写作人传达出的精神,
现在我们十分看重它。当今的中国文学,不关注社会和现实是不可能的,诚然关注
社会和现实不一定只写现实生活题材,而即使写了现实生活并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
二十世纪末,或许二十一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
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有着它的民族性,即独特于西方人的
思维和美学。诚然美国及西方的文化风靡,或许有一日全球统一化,但这一日对于
中国来说毕竟不是短的日子。
  《怀念狼》彻底不是了我以前写熟了的题材,写法上也有了改变,我估计它会
让一些人读着不适应,或者说兴趣不大。可它必须是我要写的一部书。写作在于自
娱和娱人,自娱当然有我的存在,娱人而不是去迎合,包括政治的也包括世俗的。
  新的世纪里,文坛毕竟是更年轻的作家的舞台,我老了,可我并不感觉过气。
《怀念狼》是我新千年里的第一本书,在即将脱稿的时候,到处是庆典的活动,有
记者来采访,需要我谈谈感想,我并未因逢上了两千年而欢喜若狂,我说,什么节
日似乎与我都没多大的干系,作为一个作家,我就像农民,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庄
稼熟了就收获,收获了又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又收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
一日吧。写完了《怀念狼》,下来肯定又得去充电去谋划去写作了,只祈望着在以
后的岁月里,杂事少些,疾病少些,自在多些。
                    2000年1 月16日 
 

鸡窝洼人家

 
贾平凹作品集
 
 
  
目 录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贾平凹作品集
  
 
  

 
  正是子时,扇子岩下的河滩里,木木地响了两下。响声并没有震动夜的深沉,风依旧在刮着,这儿,那儿,偶尔有雪块在塌落了,软得提不起一点精神。
  响声谁也没有发觉,一只狗也没有叫。鸡窝洼几乎被雪一抹成了斜坡了,消失了从坡上流下来的那条山溪,咕咕的细响才证明着它在雪下的行踪。本来立陡立陡的人字屋架,被雪连接了后檐头到地面的距离,形成一个一个隆起的雪堆。门前的竹丛,倒像是丰收后的麦秸积子。房子的门在哪里?窗在哪里?稳稳地只听见有着男人的或吹或吸的打鼾声,和婴儿“一声惊叫,以及妇女在迷糊中本能的安抚声,立即一切又都悄然没息了。
  突然亮起了一点光来,风雪里红得像血,迷迷离离地晕染出一所庄院。门很响地开了,一个红的深窟;埋了门槛的雪像墙一样地倒了进去,红光倏忽消灭了。一只狗出来,瘦长长的,没有尾巴,在雪地极快地绕了一圈,猛地向空中一跃,身子像一个弓形,立即向前跑去了。狗的后边,是一个男人,手里正提着一杆土枪。
  这是回回家的院落。三间上屋,两间西厦。洼地埋在一片柞树、桦树或者竹林子里,而整个鸡窝洼里,惟有回回家的院落是最好的风脉了:在洼的中心,前边伸出去,是一片平地;背后是漫漫的斜坡,一道山溪从坡顶流下来,绕屋旁流过去,密得不透风的竹子就沿溪水长起来。大路是没有的。以这里为中心,四边的台田块与块之间的界堰,便是路了。条条交错,纷乱中显见规律,向整个洼地扩散开去,活脱脱的像一个筛的模样。鸡窝洼的名字也就从此叫起了。
  回回家两口人。媳妇烟峰是南山张家坪的女子,长得又粗又高,头发从来没有妥妥贴贴在头上过,常在山洼里没死没活地傻笑。家里原有一个驼背的老爹,喜欢养猫,有事没事就用没牙的嘴嚼着馍花,然后喂在猫的口里。他最看不上她的笑,她一笑,老人就磕起丈二长的既作拐杖又作打狗棍的长杆烟袋。作儿媳的偏不在意,要说就说,要笑就笑,咧一嘴白厉厉的牙,奶子一耸一耸的。两年后,驼背老爹下世了,烟峰便拿着回回的
  事。有人没人就指着骂丈夫的那个红鼻子。三年以后,除了嘴上还是硬活以外,心底里却怯了:因为她不能生上儿子女子来,人面前矮了几分。两口子住在堂屋,这西厦房堆了物什。冬至那天.禾禾就在这里临时住下了。
  禾禾原本是东沟羊肠洼的人,爹娘死得早,上中学的时候和回回是一个班的。毕业后,去参了军,在甘肃的河西走廊呆了五年。复员回来,没有安排工作,回回作媒,上门到洼里半梁上的孙家。本该是一个媳妇,一个一岁的儿子,一家滋滋润润的光景,却吵吵闹闹离了婚,只身一人住在这里来了。住在这里,一切都是临时凑合,家里什么也没有带出来:房是人家的,自然归人家;孩子判给女人,狗儿猫儿却属他,但猫儿跟了他一夜,第二天就跑回去了,只有一条狗,他起名叫蜜子,跟前跟后,表示着忠诚。几十天了,两年以前的独身生活又重新恢复,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日子过得没盐没醋的寡味。他天天盼着下雪,雪下起来,他就可以去打猎了。
  已经是两个夜里,他没有敢瞌睡,守着火塘,听河边的响动。河边的沙滩上他下了炸药,但狡猾的狐子并不去吃那鸡皮包裹的药丸。今夜里,他下了最后的赌注,将所有的药丸全部安放在扇子岩下的沙滩,心里充满了极度的慌恐和希望。
  一堆干柴很快燃尽了,变成了红炭,红炭又化了白灰。他添上了一堆干柴.烟呼地腾上来,小小的屋里烟罩了一切。一切都暗下来,雪的白光从窗口透入,屋子里似乎又冷了许多。他趴下去,眯着眼睛拼命用嘴吹,忽地火苗蹿上来,越蹿越旺,眼见得松树柴棒上滋滋往外冒着松油,火苗就高高地离开了柴堆,呈现出一种蓝光,蓝光的边沿又镶着了红道,样子很是好看。接着火苗就全附在柴堆上,哔哔剥剥响得厉害。他笨拙地盘起双腿,用手去蘸那松油往脚上的冻疮上涂,松油烫得很,一接触冻疮就钻心的痛,痛里却有了几分舒服的奇痒。后来这一切都安静下来,伸着手,弓着腰,将那颗脑袋夹在两腿之间,享受着火的温暖。
  堂屋里,回回已经起来小解了,尿桶里发出很响的“咚咚”声。他猛地直起腰来,一直听着那声音结束,心里泛上一
  种酸酸的醋意。堂屋里的两口,是已经在被窝里睡过一个翻。身觉了;在那高高的洼地半梁下,他也曾是有这么一个热得滚烫的炕的,孩子也是一夜几次要抱下来解小解的,那在尿桶里的响声里也是充满了一个殷实人家的乐趣的。现在,他却只能孤孤地寄宿在别人的厦子屋里了。
  “难道今晚又要落空了吗?”禾禾想着,侧耳再听听扇子岩方向,并没有什么响动。“还没有到时候吧?”他重新坐好。就发觉肚子里有些饥了。是饥了,夜里去放药的时候,他是吃了中午剩下的两碗搅团,尿泡尿就全完了。柱子上的那个军用水壶里,烟峰白天给他装满了甘榨烧酒,晚上出门时就喝干了。他环视着屋子,四壁被烟火熏得乌黑而且起了明明的光亮,两根柱子上,钉满了钉子,挂着大大小小的篮子,包袱,布袋,一条军用皮带,一只军用水壶,那就是他的全部日用家当。靠窗下锅台里是一口铁锅,靠里的案板上,堆着盆子罐子,那里边装着他的米、面、油、盐、酱、醋。
  过去就是炕,炕后的土台上是几瓮粮食和偌大的一堆洋芋。他走过去捡了几个小碗大的紫色洋芋埋在了火塘边。那高大的身影就被火光映在四堵墙上,忽高忽低,变形变状。他瞧着,突然打起一个哈欠,将手举起来,一个充满四墙的大字形就印了上去。他把黄狗拉起来,抱在怀里,黄狗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动,任人抚摸着。
  “蜜子,今晚能炸着狐子吗?”他说,“两天了,难道狐子夜里也不出窝吗?扇子岩下明明有着狐子的蹄印啊!”
  黄狗依然没有动,软得像一根面条似的。
  “你不相信?今晚一定会有收获呢!今晚没有落雪,那药丸不会被雪埋了的。你跟着我,你要相信我一定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火塘里的洋芋开始熟了,散发出浓浓的香味。禾禾扒出来,不停地捏,在手里来回倒着,就剥开皮来,一团白气中露出一层白白沙瓤一样的面质。咬一口,是那样可口,但喉咙里却干得发噎。狗就一直看着他。将一块塞在狗的嘴里,洋芋皮却粘在了狗鼻子上,烫得它“吱”地叫一声。他快活地笑了。
  一个洋芋,又一个洋芋,使他连打了几个嗝儿,牙根烫得发麻,从门缝下抓一把雪吞了,又冷得发疼。当第三个洋芋刚刚掰开,沉沉的声音就响了。他立即跳起来,叫道:“响了!响了!蜜子,炸着了!”
  黄狗也同时听到了,跳在地上,立即后腿直立,将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禾禾在火塘里点着了灯,开始戴帽子,扎腰带,将包谷胡子一层一层装在草鞋里,穿在脚上,脸上充溢着自信和活力;取过背篓、土枪,打开门就走出去了。 
 


 贾平凹作品集
  
 
  

 
  山洼下的平地里,风在滚动着,雪涌起了一道一道梁痕。洼口下是一个深深的峡谷。平日里,溪水从这里流下,垂一道飘逸的瀑布,现在全是晶莹莹的冰层了。密子站在那里,头来回扭着,四蹄却吸住了一样直撑着。禾禾喊了它一声,它还是迟疑不动;自己就寻着冰层旁边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风似乎更大了,雪沫子打在脸上,硬得像沙子。而且风的方向不定,一会向东,一会向西,扯锯地吹,禾禾脚下就有些不稳了。他后悔出门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草鞋底下缠上几道葛条呢?就俯下身子,把土枪挂在肩上,将背篓卸下来一手抓着,一手拉冰层旁的一丛什么草。草已经冰硬了,手一用劲,就“嚓”地断了茎,“哗啦”一声,身子平躺在冰层上。“蜜子!”他大声叫了一下,背篓就松了手,慌乱中抱紧了土枪,从冰层上滚下去了。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是长长地摆在峡谷底的雪窝子里,蜜子正站在他的头边,汪汪地叫。他爬起来,使劲地摇着脑袋,枪还在,背篓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蜜子的叫声引动了远处白塔镇上那公社大院里的狗,那狗是小牛一样肥大,吼起来像一串闷雷。
  “蜜子,蜜子,你是怎么下来的?”
  禾禾拍蜜子的脑袋,笑得惨惨的,小声骂着,从峡谷蹚出去。
  公社所在的白塔镇,是这里唯一的平坦地面。镇子的四边兀然突起的四个山峰,将这里围成一个瓮形。那瓮底的中央,早先仅仅建有一座塔,全然的白石灰石砌成。月河从秦岭的深处流下来,走了上千里路程,在离这里八十里远的瘩子坪开始通船,过七十七个险滩,一直往湖北的地面去了。如今月河水小了,船不能通航,只有柴排来往,上游的人在上边驮了桐籽、龙须草、核桃、柿饼,或者三百二百斤重的肥猪运往下游贩卖,而
  下游的则见天有人背着十个八个汽车轮胎,别着板斧、弯镰到上游的荒山里砍伐柴禾、荆条,扎着排顺河而下。公社看中了这块地方,就在六年前从喂子坪迁到这里,围着白塔,开始有了一排白墙红瓦又都钉有宽板檐头的大房子来,这里渐渐竟成为一个镇了。
  镇子落成,公路修了进来,花花绿绿的商店,出售山里人从来没有见的大米饭的饭店,却吸引了方圆几十里的人来赶集。久而久之,三、六、九就成了赶集的日子,那白塔身子上,大槐树上,两人高的砖头院墙上,贴满了收购药材、皮革的各式布告,月河上就有了一只渡船。禾禾三年前复员,是坐着一星期一次的班车回来的。而两年前结婚的那天,来吃他们宴席的
  三姑六姨就是穿红袄绿裤子坐了那渡口的船过来的。
  现在,月河里一片泛白。河水没有冻流,两边的浅水区却结了薄冰,薄冰上又驻了雪,使河面窄了许多。而那条渡船就系在一棵柳树下,前前后后被雪埋着,垂得弯弯的绳索上雪垒得有半尺多厚了。禾禾茫然地往船上看了一会儿,就急急沿着扇子岩下往前走。他细细地察看雪地上,果然发现有了各种各样走兽的蹄印。这蹄印使他来了精神,浑身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他分辨着昨晚下药的位置。但是,在几个地方,并没有发现被炸死的狐子,反倒连安放的药丸也不见了。他在雪地里转着,狗也在雪地里转着。
  “莫非有人捡了我的猎物?”
  他尽力睁开眼睛,搜索着河滩:远近没有一个人影。风雪偶尔旋起来,下大上小,像一个塔似的,极快从身边呼啸而过。他放下背篓,在背篓口里划着了火柴,点上一支烟。烟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只是在愁闷不堪的时候,才吸上一支,立即就呛得咳嗽起来。这时候,蜜子在远处汪汪地叫着。
  他走过去。蜜子在一个雪堆旁用爪便劲刨着。他看清了,雪堆上出现了一根鸡毛,小心翼翼刨开来,里边竟是他的鸡皮药丸。
  “啊,这鬼狐子!真是成了精了?”
  他蓦地想起父亲在世时说给他的故事。父亲年轻那阵就炸过狐子,告诉说世上最鬼不过的是这种野物,它们只要被炸过一次,再遇见这种药丸便轻轻叼起来转移地方,以防它们的儿女路过这里吃亏上当。
  “蜜子,这是一只大的呢!”
  大的欲望,使禾禾的眼光明亮起来。他重新埋好了药丸,继续随着蹄印往前走。雪地里松软软的,脚步起落,没有一点声息。蜜子还是跑前奔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禾禾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几个回忆。他想起几年前在河西走廊,天也是这么辽阔,夜也是这么寒冷,他和一位即将复员的陕西乡党坐着喝酒话别,乡党只是嘤嘤地哭。他说:
  “多没出息,哭什么呀?”
  乡党说:
  “咱们从农村来,干了五年,难道还是再回去当农民吗?”
  “那又怎么啦?以前能当农民;当了兵,就不能当农民了?”
  “你是班长,你不复员,你当然说大话!”
  “我明年就会复员。你家在关中,那是多好的地方,我家还在陕南山沟子哩。”
  “你真的愿意回去?”
  “哪不是人呆的?”
  他想起了地分包的那天,他们夫妻眼看着在地畔上砸了界石,在一张合同书上双双按了指印,当第二天夜里的社员会上,他们抓纸蛋抓到那头牛的时候,媳妇是多么高兴啊,一出公房大门就冲着他“嘎”地笑了一声。
  “你的手气真好!”
  “我倒不稀罕哩。”
  “去你的!”
  但是,正是这头牛带来了他们家庭的分裂……
  “咳,动物是不可理解的,即使人和人也是这么不能相通啊!”
  禾禾胡乱地想着,一股雪风就搅了过来,直绕着身子打旋。他背过身去,退着往前去,感到了脸上、脖子上冷得发麻,腿已经有些僵直了,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想站住也有些不可能了。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不远的地方有着微微叫声。扭头看时,在一块大石后边,倒卧着一只挣扎的狐子,样子小小的,听见了脚步声,惊慌地爬动着。禾禾站在那里,猛然有些吃惊了。忙要近去,却突然从前边的雪地里跃起一只特大狐子来,腿一瘸一瘸地向前跑去,在离他五丈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声紧一声地哀叫。
  “蜜子,快!”禾禾一声大叫,向那老狐子追去。老狐子同时也瘸着腿向前窜去。雪地上就开始了一场紧张、激烈的追捕。那狐子毕竟比禾禾跑得快,比蜜子也跑得快,很快拉开了距离,就卧在前边又一声声叫得更凄冽了。等他们眼看要追上时,那鬼东西又极快地向前跑去,这么停停跑跑,一直追过河滩,狐子跑到山上。山上的雪很厚,狐子三拐两拐的,常常就没了踪影,但立即又出现在前面。禾禾已经累得大口喘气,越追越远,就越不愿意半途而废了。末了追上一座山坡,山坡上是开垦种了红薯的闲地,雪落得整个山头像一个和尚和脑袋,眼前的狐子却无论如何找不着踪影了。禾禾坐在雪窝里,大口大口喷着热气,那热气却在胡子上、眉毛上结成了冰花。蜜子也一身是雪,每一撮毛都掉着冰凌串儿,扬着头拼命地向山头上咬。山头的雪地里,狐子又出现了,它像得意的胜利者,在那里套着花子跳跃,完全看不出腿是受伤的了。
  到这个时候,禾禾才意识到这狐子的瘸腿原来是伪装的:它是为了保护那只受伤的小狐子,才假装受了伤将他们引开。他一时脸上发烧,感到了一种被捉弄和侮辱的气愤,取下土枪,半跪在雪地里,瞄准了那老狐子,“叭”地一声,黎明的山谷里一阵回响,枪的后坐力将他推倒在雪地里。爬起来,枪口还冒着硝烟,雪地上却并没有倒下一只什么东西来,而在山头更远的地方,那只老狐子又在撒欢了。
  禾禾站在那里,羞愧得浑身发冷,手脚不听使唤了。看看东边山上,天空清亮了许多,远远的白塔镇上隐隐约约显出着轮廓,塔下的小学校里,钟声悠悠地敲起来了。
  “他妈的!”他骂着狐子,也骂着自己,就脚高步低地往山下走,狗也懒得去招呼一声了。
  他开始从河滩最上处往下收药,因为白天狐子是不会出来的,而药又会误伤了行人。但是,就当他在一块大石后收取一颗药丸时,意外地却发现了一道血迹。转过石后,在雪地倒卧着一只没尾巴的狗:已经昏迷了,身子在动着;下巴全然炸飞,殷红的血在雪上喷出一个扇面。禾禾猛然意识到夜里听到的是两声爆炸声。
  “倒霉!”
  他踢了伤狗一脚。狐子没有炸着,反炸着了狗,要是这狗的主人知道了是他炸死的,那又会发生什么吵闹呢?他忙将狗提起来,扔在了背篓,急急要趁着天明之前赶回家去。
  “权当是要吃狗肉来的。”他安慰着自己。 
 

贾平凹作品集
  
 
  

 
  当禾禾满头大汗背着昏迷不醒的伤狗回到鸡窝洼里,回回两口子早已起来了。这家人是洼里最富裕又最勤苦的,一年四季,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地分包正合了他们的心境,每料庄稼第一个下种,第一个收停碾净。家里喂了三头猪,十八只鸡,过着油搽面的好日子。烟峰提了便桶去厕所倒了,过来看见西厦子房的门被风刮开,喊几声“禾禾”,没有应声,知道又去河滩收药了,就自个抱了扫帚扫起门前屋后一夜风扬过来的雪沫。
  回回从炕上爬起来,靠在界墙上,摸索着烟袋要吃烟,又大声叫喊着寻不见火绳。烟峰从台阶上的檐簸子里抽出一节包谷胡拧成的火绳,隔窗格塞进去,说:
  “眼窝一掰开就是吃烟,你熏吧,一张嘴倒比个炕洞冒的烟多!”
  回回在炕上打着哈欠,回应道:
  “不吃烟吃荷包蛋行不行?夜里下雪了吗?”
  烟峰说:
  “雪倒没下,干冷干冷的。你睡吧,饭好了我叫你。”
  回回说:
  “你说得轻快,冬天地里没活了,我得尽早去白塔镇上掏粪呀!昨日早上,那麻子五叔倒比我去得早呢!”
  “穷命!,,烟峰把鸡窝门打开,拌了一木盆麦麸子在门前让鸡啄起来,“现在地分包了,你也是没一天歇着。去就去吧,回来到那河里,把手脸、粪铲洗得净净的,别让人看了恶心!”
  回回过足了烟瘾,提着裤子走出来,一边看着天的四边,唠叨天要放晴了,一边裹紧了丈二长的蓝粗布腰带,挑着粪担出门去了。
  白塔镇上的公家单位,厕所都在院墙外边,公家干部没有地,厕所里从来不掺水。地分包了以后,附近几个洼的人家就见天有人来掏粪。最积极的倒算得上是回回了。
  回回一走,烟峰就开始在门前的萝卜窖里掏萝卜,大环锅里煮了,小半人吃,大半猪吃。然后再去屋后雪堆里拉柴禾,把火塘烧旺。她家的火塘不在当屋脚底,而在门后:挖很深的坑,修一个地道;火热便顺着地道通往四面夹墙上、炕上,满屋子里就一整天都热烘烘的了。一切收拾得停停当当,才听见山洼子里的人家,有木栅门很响的打开声,往外赶鸡撵猪的声,或者为小儿小女起床后的第一泡粪而大嗓门叫喊狗来吃屎的吆喝声。她就要推起石磨了。
  电是没有通到这里的,一切粮食都是人工来磨。但别的地方的大磨大碾,这地方依然没有,他们习惯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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