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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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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化田布置停当,转身回头的瞬间却对上顾惜朝的眼。
  一双鹰眼。
  顾惜朝就站在那儿,长身玉立,身上富贵锦袍也掩不住他落寞寂寥。
  其实雨化田觉得他这样打扮碍眼得很。
  玉面修罗顾惜朝,惊才绝艳,就应该是一袭青衫笑看风云。
  方才二人会面,雨化田问他是否饮了无辨烧的茶。
  顾惜朝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无碍,只是一般的茶。
  雨化田略略气结,然后他那爱较真儿的性子就上来了。
  他继续问,若茶有毒呢,顾公子是否也这般爽朗痛饮三杯?
  顾惜朝垂眸笑起来,又是那种四分讥诮六分自嘲的笑。
  这就不劳雨督主费心,顾某自有对策。
  雨化田因为较真儿一时停转的心思又动起来,他想起翻阅卷宗时看见的记载。
  三宝葫芦。他亡妻遗物,又怎可能不随身携带?
  罢了,他跟顾惜朝充其量不过是棋友而已,他身上带着什么要怎么办都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情。等这事件一了,不过是君归大漠我回庙堂,至多自己帮他把他亡妻的墓好生围护起来,自此两不相欠。
  但是顾惜朝盯着他看时的眼神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感觉仿佛利刃迎面而来,剜心彻骨将他看个通透。
  对于顾惜朝而言,他是后人,后人借着些时代便利,把前人平生瞧个明白,这实在不叫本事。
  但是每次顾惜朝眼风扫过来,他总有一种兜头罩下冰水被浇透的感觉。
  譬如现在。
  他方才面对属下死士时的复杂心绪全部映在那双鹰眼里,他构建起来的层层伪装之于顾惜朝透如琉璃薄似轻纱。
  这种透骨的洞彻感总令他感到好像跌入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漩涡。
  雨化田很讨厌漩涡,三千红尘之中,除开他背后这张古老庞大的网,他并不打算和谁纠缠长长久久。

  第三回 玉兰陨落方丈亡故 翠篁凋败禅师构陷

  顾惜朝看着沙弥方才送来的晚膳。
  清淡的素斋半点荤腥不见,散发着蔬菜自然的香气。
  看起来又只是普通的饭食而已,闲着也是闲着,他将种种试毒方法慢慢试了个遍。
  雨化田就坐在他对面,手上拈着块属下刚刚奉上的酥糕。
  他吃相极其文雅,两只手拿住酥糕,小口小口地一点点吃进去,嘴角发梢不沾一星儿点心渣。
  顾惜朝手上依旧捏着几根银针,袖子边上的小碟里还浸着颜色奇特的汤汁。
  雨化田边吃边瞧着他不紧不慢像炼丹方士一样摆弄菜肴。
  西厂提督像松鼠似地缓慢啃完两块酥糕后,对面男人手里的活计仍旧在继续。
  雨化田看不下去了。
  “以前倒真不知道,顾公子是乘西风饮白露,不食五谷杂粮的仙人。”
  他其实是想说你就不饿么,但是话到嘴边自动拐成了阴阳怪气的语调。
  仔细一想,还真没看见过顾惜朝吃饭,以前在旗亭二人几乎朝夕相对,但每到饭点都是分开来吃东西。
  雨化田极为注意自己的仪表,嘴角粘上肉汤又或者吃得满脸菜汁这种事情他一向坚决杜绝。这回和顾惜朝装成一家人,实在没辙才同桌吃饭,结果自己捧了两块酥糕细嚼慢咽完,顾大公子一筷子竟然都没动。
  西厂督主觉得自己有些犯蠢,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那些面具伪装又开始碎成渣渣慢慢往下掉。
  顾惜朝像个严谨又神叨的炼丹方士一样继续手里的试毒活计,淡淡回了一句:
  “顾某以往也不知道,督主竟嗜甜如命。”
  他其实是想说,你少吃点甜的,甜食吃得太多容易痴肥。结果一开口还是忍住了后边半句。
  他没和雨化田吵起来过,以往没有以后更不想有。
  自己和自己吵起来,终归是极烦人的。
  雨化田闻言嘴角抿起,凤眼几乎变成钉子。
  然后不知道是发泄还是赌气,他又拿起一块洒梅子酱的酥糕啃起来。
  顾惜朝被他这反应稍稍惊到,接着竟然想笑。
  他意识到自己想笑的时候,心中惊异更是扩大。
  好在顾公子定力非凡,一张俊脸及时控制住神情,继续专注试毒。
  当银针沾到第九种药水又碰到油菜下的蘑菇时,光亮的针尖渐渐染上紫色。
  雨化田已经啃完了第三块酥糕。
  “这意味着什么?”
  顾惜朝蹙眉看着那针尖。
  他缓缓说也不是什么奇毒,这东西至多让人头脑昏沉咽喉肿痛,起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泠泉寺里的某些人想做掉他们两个不速之客,其实只要一杯剧毒一点化尸水就可以解决,到时候天衣无缝,对外可以宣称这顾家兄妹早就离开寺院,撇个干净。
  可是这几乎不能叫下毒的温柔手段,却是有点出人意料,除非……
  雨化田轻轻拿起丫鬟奉上的帕子,擦了一把嘴角根本不存在的点心渣。
  “除非,我们作为卒子,还有利用价值。”
  顾惜朝依旧盯着那针尖,玩味一笑。
  想用他二人作卒子,只怕普天下还没有谁有这个本事!
  雨化田又拿出几块洒了各种果酱的点心,将手缓缓拭净。
  他嗓音忽然变得甜甜腻腻,像涂了梅子酱的糯米:
  “倒是有些日子未曾下棋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旋即起身去整理伪装妆容,顾惜朝放下手中活计,拿起一块酥糕。
  果然甜得倒牙。
  甜食吃多了,人也会变得孩子气。
  雨化田的手下利索处理好晚膳,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和一个仆妇打扮的女子淡定从容地把那带着微毒的饭吃了一半。小丫鬟又走过来把顾惜朝用来试毒的碗碟等物挨个擦干净妥当藏好。
  顾惜朝拿出干粮,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忙来忙去。
  当顾惜朝吃完自己带的食物时,雨化田已经整理停当走出来。
  他拢着发鬓的手在看见顾惜朝正在咬白馍时略略顿了一下。
  然后西厂督主脸上就不由自主绽放出一种得逞的笑容。
  人就是人,再怎么惊才绝艳魏晋风流,到底都是要吃东西的,宋人吃东西跟现在的人吃东西也没什么差别,都是一口咬下去,嚼几下咽了罢了。
  只是想不到玉面修罗吃东西的样子,倒是比想象中生猛些。
  虽然顾惜朝自己可能不愿意承认,但雨化田觉得他就是个江湖人,什么书生什么探花郎,青衫软帛下裹着的其实是把无鞘利剑,一旦出手便可血溅五步。
  要说吃相上有什么不同,顶多只是看起来比别人吃东西时要显得不愉快些而已。
  吃个白馍都能吃出寂寥落寞,他顾惜朝倒是古今独一份儿。
  雨化田还未来得及想到为何自己脑筋奇异地绕着顾惜朝吃东西这个话题打转时,一声尖叫忽然传来。
  那声音穿墙投壁刺耳之至,拉长的调子里带着十分惊惧。
  “方丈院!”
  顾惜朝说话间人已经在门外边,雨化田回头向外间里的小丫鬟交待两句,随即跟上他,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惊恐模样。
  玉兰苑其实并不是什么庭院,说穿了不过是一小片玉兰树林,名为玉兰苑而已,而紧挨着这玉兰苑东的,就是一直闭关不理寺务的住持方丈空际禅师的居所。
  这一声惊叫明显来自方丈院。
  小沙弥瘫坐在禅房里,他面前蒲团上堆着的应该是空际禅师。
  完全看不出曾经容貌的空际禅师。
  如果非要描述,那这团东西只是披着袈裟的人形罢了,就好像一堆深绿色的海藻烂泥堆成的拙劣塑像一般,如同废弃秽物似地堆在蒲团上。
  顾雨二人跑到门口时,小沙弥已经完全是双眼无神惊吓过度的状态。
  雨化田生性好洁,见此情景不由倒退一步。
  顾惜朝见状眉头一轩。
  雨化田见他神色稍异,想是他或许知道和这惨状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适时恰当地扮演好现在的千金闺秀角色,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顾惜朝已经迅速调整好表情,惊恐万状地颤声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方丈他怎么……”
  无辨领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赶过来时,便看见吓晕过去的白裙闺秀和搀着妹妹的灰衣男人,边上小沙弥看见师叔赶过来,呆了一会儿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场僧人里一些年轻的已经尖叫起来,为首的无辨也是大骇失神。
  过了不知多久场面略略安定,无辨舌头打结般道:
  “师兄、师兄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自言自语片刻,忽而一把拽起地上的小沙弥:
  “别哭了!师兄他好端端地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沙弥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颠三倒四地说:
  “我、我来给住持送晚膳的,平时、平时里都会接过去,开门,但今天没有动静……”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无辨无奈松开他,然后像刚发现灰衣男子一般奇道:
  “顾施主……您怎会也在此处?”
  灰衣男人紧闭着眼不愿意去看那堆曾经是空际禅师的东西,颤声道:
  “在下与舍妹正在用晚膳,吃到一半、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尖叫声,在下便赶过来,看、看……到了这个样子的空际禅师……舍妹好奇也跟过来,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他说着说着仿佛头疼一般,以手扶额j□j出声。
  无辨见状道:
  “想必居士也是惊吓过度,您二位不如先移步方丈院北厢房里歇息片刻,稍后老衲再去和二位详谈。”
  言罢他使了个眼神,便有沙弥出来扶着兄妹二人前往北厢房。
  缘识很快便被无辨着人请回自己居住的禅房,同房的师兄弟们脸色都很不好看,缘识也是很长时间心思处于空白状态,满眼里除了师父横死的惨状外就是前几个月陆续发生的怪事。
  也不知就这么过了多久,缘行师兄脚步沉重地回了禅房。
  师兄弟各个都拿眼睛盯着缘行,因为刚刚无辨宣布要召集寺中的主要弟子一同问讯今天在方丈院当值的沙弥,除了缘行这样的前辈师兄外,其余人等都像缘识一样被遣回禅房。而究竟有没有问出结果,又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害死了住持方丈,是每个弟子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情。
  缘行神色凝重,他拨开一堆师兄弟,径直走到缘识面前。
  “缘识,你和那位京中来的顾施主交谈过……对吧。”
  缘识一时心思依旧游离,听他这话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缘行继续道:
  “你觉得,那位施主人品如何?”
  缘识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是照实答道:
  “那位施主为人温和,敏慧非常……这和……和刚刚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师兄为何如此相问?”
  缘行重重叹了口气,疲惫道:
  “既然早晚会知道,不如先说了罢,横竖再过一会儿,无辨师叔就要通告全寺了。”
  “刚刚我们问讯今日在方丈院东边正门当值的沙弥,并未问出什么结果。后来我想到寺院最西白塔后的龙王堂是全寺最高处,可以俯瞰整个寺貌,所以便调来了在龙王堂二层当值的沙弥,结果在晚膳前半个时辰轮流当值的两个人都说,曾经见过那位施主从玉兰苑西穿过玉兰树林,从后门进入方丈院。大概进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位施主便又神色匆匆原路返回玉兰苑西。”
  有年轻的僧人已经惊呼出声:
  “呀……这么说是那位施主害死了师父?”
  “为何要这么做!”
  缘识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起身。
  缘行在后面叫道:
  “缘识,你要往哪里去!无辨师叔现在不允许你们乱走的……”
  “我去找师叔,那位施主绝对不会是害死师父的凶手,你们一定弄错了……”
  缘行一把拽住他。
  “缘识!没人愿意相信那位施主是凶手,但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
  旁边的一个僧人插话问道:
  “物证?还有物证?!”
  “我们从那位施主妹妹的房间里找到了一瓶物事,无辨师叔拿着那物事往地上倒了一点,石砖都化成像绿泥一样的东西了……”
  缘识闻言呆如木鸡,缘行把他按回座位上,叹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们先在这里待好,过会儿师叔会通告全寺。那二位现在已经被带到戒悟室,我们这边已经有沙弥出寺去找官府,明早就会有衙门里的人过来。”
  “禅师明鉴,我兄妹二人绝不是那等恶人,我们和方丈素无瓜葛,此次也是初至泠泉寺,又怎会谋害禅师……”
  女人沙哑的声音不停说着,话到最后已经全是哭腔,她纤纤十指无力地抓住石头格栏,脸上梨花带雨红泪阑干。
  几个沙弥模样的人吼道:
  “臭婆娘!闭嘴!哎呀等等……我看看,哎嘿这小嘴儿长得还挺漂亮的不是,待会儿让你用嘴给哥哥们舒服舒服……”
  女人闻言慌忙退后躲进阴影里,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接着迅速被惊恐盖过,她呼吸急促地往后退去,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墙角。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供破戒僧人面壁的戒悟室,而是掩藏在泠泉寺一片佛国净土下的暗牢。
  谁能想到庄严宝刹诸天梵音下竟然是这样一片幽暗鬼域?
  沙弥打扮的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女人往石头格栏边蹭了蹭,潮湿恶臭的气息使得她抬袖掩住口鼻。
  蹭了灰尘的雪白袖子后只露出一双凤眼。
  那凤目末尾上挑入鬓,画着时下京中流行的三白妆,但眼神清晰透亮如光照琥珀,又哪里是个闺阁娇娃的目光?
  她眼波静静逡巡过暗牢走廊。
  建得当真不错,虽不及诏狱和西厂鬼府,但这般模样只怕非短日之工。如此想来那被莫名奇毒鸩死的和尚,倒是个真真的替死鬼了。
  走廊里又响起沙弥的喧嚣声。
  “走,好不容易见着个小美人,□□呵乐呵,主上说只要别玩儿狠了,留着条命喂给那位就成……”
  女人急忙缩回阴影里。
  几个沙弥袈裟半挂,一身酒气冲天,为首的一个醉醺醺来到关着女人的牢门前。女子已经蜷进阴影里,只一双着天青色绣缎弓靴的脚露在光亮中,
  “他娘的真毁兴致,这婆娘怎么是个没缠脚的?”
  几个人边骂着边打开牢门,接着忽然有一阵劲风吹过房间。
  后面几个跟着的人连声惨叫都还未出得,已经被生生震断经脉,如同滑稽的皮影般倒下去。
  为首的男人回过神来已经被掼在墙上。
  一只纤长玉手牢牢扣着他脖颈。
  他惊骇地看着面前紧掐着他命门的纤瘦“女人”。
  冰冰凉凉的寒意划过他下身。
  那人凤目微眯,菱角一样优美的唇缓缓启开:
  “舒服舒服,嗯?”
  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游走过湿暗斗室,男人仿佛被面前绝色皮相所惑般重重点头。
  美人一笑祸国惑心,男人近乎痴迷地盯着他薄施胭脂的红唇。
  接着他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点了哑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下一阵冰凉,然后是岩浆滚烫过般的剧烈痛楚。
  他血管暴起,面目痉挛似地扭曲,蠕动的喉头只能沉没在死寂中。
  雨化田抬起持刀的右手,上面一片血肉模糊。
  男人在剧痛中才发现这竟然是原本配在自己身上的刀。
  他下身依旧贴在墙壁上,血涌如注腥气淋漓。
  雨化田转身走到牢门口,忽而回过身来将手中短刀掷出。
  已经濒临昏迷的男人此时惟愿一刀做个了断,谁料雨化田短刀脱手后凤目一凝,周身内力竟将那短刀节节震碎,纷飞开的刀片入肉透骨,却无一扎在要害。
  “想寻死?还没乐呵够呢,只怕地府都不收你!”
  顾惜朝正抱臂站在牢门外。
  雨化田白狐裘上尽是血渍污秽,整个人如同自阎罗殿中走出。
  顾惜朝蹙眉瞥了一眼牢房里的男人,手中扳指凌空弹出,正打男人死穴。
  雨化田在前面脚步顿住,转身望着顾惜朝。
  他一张俏脸上假哭过的泪痕交错,凤眸眼白中泛起根根血丝。
  “怎么,顾公子这会儿倒良心发现了?当年屠城灭寨时怎不见你如此菩萨心肠?”
  顾惜朝半点不动怒,只是淡淡道:
  “杀人,要斩草除根。免得他日仇家合围,空惹麻烦。”
  他言罢一步步朝雨化田走过去。
  雨化田见他步步紧逼,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双手中天蚕丝已经上弦,蓄势待发。
  孰料顾惜朝只是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银鼠灰斗篷交付于他。
  雨化田错愕地看着他走过去,手中上好的锦缎衣料依旧沾着淡淡余温。
  分明是薄薄的灰青色,却在这冰冷潮湿的空间里带出一点热度。
  身后雨化田的脚步跟上来,顾惜朝余光看过去,见他染血的素衣被罩在一袭青灰之下。
  西厂督主的声音响起来:
  “玉兰苑的玉兰全凋了。”
  顾惜朝答道:
  “寺里的篁竹也尽数枯死。”
  这还只是早春天气,玉兰甚至还未完全绽放,而且那翠篁刚有一丝绿意,却刹那之间褪化成黄黑色。
  不仅如此,寺里的银杏、樱桃、李树等等草木都有凋败的迹象。
  “你想到什么?”
  “你想到的恐怕就是我想到的。”
  雨化田笑起来:
  “哦?那我们现在先往哪儿去?”
  顾惜朝笑道:
  “水。”
  雨化田又道:
  “自鸣钟边的功德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雨化田的声音忽然又响来,不同于平日的低沉,也不似乔装改扮时的柔媚,音色清亮,如同他通透的眼。
  他说,此次出行,得君相伴,幸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有彼一人,幸甚至哉。

  第四回 冷夜寒潭玉手破月 青衫素裳石桥惊鸿

  月华如练。
  似水的华光照拂在顾惜朝身上。
  广袖临风,浅碧淡青。
  他衣衫上的绿意染在并行的雨化田肩头,如同三春柳雾灞陵烟雨。
  雨化田眯起凤目瞟了一眼那抹潭水般的绿。
  银鼠灰的斗篷恍如洗褪的叶,叶片下依旧是青衫不改当时色。
  就好像方才二人四目交错相视一笑,顾惜朝鹰眸里霎时扬起万里长风。
  这才是那个顾惜朝,故事里的青衫客,泛黄卷宗里的玉面修罗,恃才傲物,似利刃破冰。
  雨化田之前见到的顾惜朝沉浮历尽,看遍大千众生相。他和故事里说的有些相似,但也颇具不同,他不骄不躁不怒不急,似乎不为任何事所动。
  可刚刚那一瞬间,雨化田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
  辉辉霁月,灼灼骄阳,那种光芒像是大漠上的风卷起炽热砂砾。
  平时是江南翠篁五陵烟柳,偶尔化作落日长河尘埃浩荡。
  西厂提督想不明白,像这样的人怎会在赵家天下间不得赏识?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无怪乎一个好端端的大宋,最终落得山河破碎。
  如此看来徽宗之不察,着实可恨。
  顾惜朝身法飘忽形如鬼魅,但是雨化田一直紧紧跟随不落半步。
  青衫人余光望去,刚好将西厂督主咬牙切齿的神情尽收眼底。
  ……?
  顾惜朝觉得有些头疼,他其实弄不太明白雨化田。
  刚开始看他如此年纪提督西厂,应是敏思睿见牙尖嘴利精于算计,后来意外地发现有时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比如你说他嗜甜如命,雨督主呲牙咧嘴半天的结果竟然是又抓起一块酥糕继续啃;比方本以为他做戏也做得八面玲珑,但是尖叫一声直接晕过去这种行为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再比方他上一刻素手持刀把人剐得乱七八糟,下一刹你把斗篷递给他,他纠结一会儿还是乖乖披上……
  西厂督主有千张脸千重身,可以安然坐于菩提圣坛也可以醉卧冥府血海。
  顾惜朝曾经觉得自己看透了他,可是又好像没有。
  天真狡黠柔顺俯首,毒蛇吐信妖冶惑人。
  哪个都是他,又好像哪个都不是他。
  顾惜朝以往见识过的人大抵都有个固定模样,豪杰侠士便是豪杰侠士,位高权重就是位高权重,红粉佳人即是红粉佳人。
  但雨化田却好像可以是任何人,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说顾惜朝的指掌又是一张网,那雨化田就是坐在这张网的最边缘,他小腿摇荡在空中,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逍遥网外。
  这种感觉并不太好,但是又有趣得如同博弈。
  类似路遇知音惺惺相惜,更像棋逢对手招招往来。
  两个人霎时间心里各是千思百转,夜色里钟鼓楼的阴影却已出现于前方。
  泠泉寺的两方功德池向来是京西名盛,人言“白藕花飞水一隈,莲池香雾接莲台。客来拍手间投饵,三十六麟掉尾来”是也。
  功德池水波静静,却带着一丝不祥的腥气。弦月的光芒仿佛只能透映在微小的涟漪表面,照不到池水深处。
  池中的鱼也沉睡在黑夜里,空余池壁上两个龙头泉涌,细细往池中灌注着来自后山的天然冷泉。
  雨化田瞬时定住身形。
  顾惜朝右手垂落,广袖中修长五指攥紧寒凉兵刃。
  池水不对劲。
  昨日寺中分明已听不到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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