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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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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的进攻,会像风炎朝之前北蛮进攻天启那样无从防御。”

“不错,没有了白毅,楚卫山阵一触即溃。那是一支白毅亲手练的兵,别人是带不来的。”

“但是嬴无翳没有任何进击的迹象,赤旅两个军团共计两万人,已经做好了开战的一切准备,却一直驻守沧澜道不出。”

“嬴无翳在观望,他要看的就是瀚州的战局。他当然能觉察到楼炎的威胁,他也知道,如果楼炎成为北都城里的大君,仅仅依靠淳国是挡不住他的。如果蛮族加入东陆的战局,对嬴无翳不利。那个男人是立志要一统东陆让大胤四州十六国都变成离国的,他不会允许蛮族染指他的国土。”

“所以将军的判断是,如果蛮族真的南下,嬴无翳会反过来辅助皇室,对抗蛮族?”谢圭挑了挑眉。

“未必会辅助皇室,但是他一定会是楼炎在东陆遭遇的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东陆极南之地的雄狮和瀚州极北之地的恶狼,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对方活在自己的领地上的。”息衍笑笑,“我想我能猜透嬴无翳这个人的心思。”

“将军有什么布置么?”谢圭问。

息衍沉思了片刻:“继续搜集情报,以我们现在聚集起来的实力,和辰月正面开战没有取胜的机会。辰月的来势很大,但是要实现他们的战略还有很多障碍。翼氏和朔北部能否壮大,是他们胜负的关键。此外,立刻带信给古月衣,请他无论如何劝说晋北侯雷千叶加强军备,以防羽人突袭海岸。”

“虽然受到了初召……可是古月衣并非我们的成员,他会接受我们的指派么?”谢圭迟疑,“他不懂的东西还太多。”

“会,他出仕于晋北,为晋北国守土安民是他作为武士的职责。”息衍说,“而且古月衣这个人,我也能猜透他的心思。”

谢圭想了想,一笑:“都说将军狡黠如狐,能猜透那么多人的心思,那能不能猜透我的心思?”

息衍横了他一眼:“你饮酒太多,心思糊涂,好比一摊烂泥,我猜不出来。”

谢圭轻笑,伸手进铁栏里抓了锡瓶出来,痛饮了一口。他是个嗜酒如命饮酒如水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要省着一点给息衍,绝不会坐在一旁干看着人喝酒。

“北都城守得住么?”谢圭用袖子擦了擦嘴。

“以青阳的兵力,其实还在朔北部之上。但是吕嵩新丧,他是北都城里唯一能够号令各大家族的人。我有些担心新的大君吕守愚太过软弱。不过青阳部仍有吕豹隐、柳亥、铁晋、铁益这些成名的武士,上次出现在北都城里那个射箭的年轻武士,自称不花剌的,似乎也不是软弱的角色,如果我没有猜错,是直接效命于大君的鬼弓武士首领。聚集了这批人,北都城必然有一战的机会。”息衍眼睛微微发亮,“此外,我们在北都城里可也不是没有安排人手。”

“哦?”谢圭眉峰一动。

“我有一个学生,你见过他的,他叫吕归尘。”息衍笑。

谢圭愣了一下,也大笑起来:“果然,将军早有远见,在北都城安插下重兵。如果辰月知道我们向北都城派出了天驱武士团的一位宗主,苍云古齿剑的主人,想必他们会退出一千里开外吧?”

“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苦笑,”息衍叹了口气,“天驱的圣物,让辰月信徒也畏(书)惧(网)的西切尔根杜拉贡,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

“所有孩子都会长大。”谢圭淡淡地说,“我初遇将军的时候也是个孩子。”

息衍已经把锡瓶里的酒和那些点心小食一扫而空,谢圭伸手进去,把器皿一件件地取出来重新藏回大氅里。藏好之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配上谢圭那样英挺冷峻的脸,谁也不会猜想这个尊贵的帝都钦差在自己的军服上藏了那么多七零八碎的东西。谢圭还跳了跳,确认走路的时候不会发出奇怪的响声。

息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在牢房的墙壁上。

“我走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这次来南淮的使命。”谢圭说。

“关于我的案子?”息衍微微点头。

“是,天启七御史已经开始着手将军的案子,他们初步为你拟定的罪名的私通蛮族的叛国大罪,当斩刑。”谢圭打量周围,“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牢房,你能活着离开这里么?”

息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谢圭,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当过山贼?”

“有印象,不过将军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的,让人捉摸不透真假。”

“我忽然想起我是个山贼的时候,一身破衣裳,一双破麻鞋,一口剑,喝多了乡里的劣酒就躺在山坡上看蓝天,看远处山谷那边一层层的梯田,山谷里有很清澈的池塘,一个山村就围着池塘,几栋茅屋,黄昏的时候炊烟慢慢地升起来。”息衍漫不经心地说,“很美的,让人怀念,看着看着就想这么睡过去。”

谢圭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谢圭,山贼按律该如何?”息衍忽然转头看着谢圭。

“山贼算大盗,按帝朝刑律,当斩刑。”

息衍笑笑,仰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反正我的一生总是按律当斩。现在我天天就看着那个天窗,日影从东升到西斜,天空的颜色不断变化,云慢慢地流过,有时候还有一只鸽子会在那里歇脚,咕咕地叫……看着看着,还是想这么睡过去。”

谢圭默默地想了一会,歪歪嘴,一笑:“那将军就好好睡一觉,我这个钦差还得去拜见下唐国主。”

谢圭的脚步声尚未消失在走道尽头,息衍已经阖上双眼,仿佛睡熟了。



离国,九原城。

夜深人静,水漏的声音在深宫中回荡,棋盘边的两人仿佛木雕,一个人捻着棋子高悬在半空,久久不落,另一人却闭着眼睛,手肘撑在小桌上,几乎要睡着了。

红烛快要烧尽了,这步长考用了嬴无翳几乎半根蜡烛的时间。谢玄早已露出了漫不经心和疲倦来,他盘面占优,实地和外势兼备,再有两子就是雪崩之形,嬴无翳苦苦经营的一片棋子将被冲得荡然无存。

“谢玄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嬴无翳把棋子放在了一旁,看来仍旧不能下决心,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棋盘。

“王爷用这样的语气,大概又是什么难办的事情要我去解决了吧?”谢玄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如水,不像是个昏昏欲睡的人。

“呵呵呵呵,”嬴无翳笑得开怀,“果然我这些属下之中,你最了解我的心意。我忽然想,就像我这片棋子一样,息衍是不是快要死了?”

“差不多了吧?按律该砍头的罪,除了弑君,他都犯齐了。擅用兵权、私纵囚犯、里通外国、结党乱政……如果查案的人仔细,还不难发现他其实是天驱武士团的宗主之一。他之所以直到现在还好好地住在南淮城的深牢大狱里,是因为他有皇室赐予的官爵,这罪不能由下唐国来判,而要等待天启七御史的裁决。而七御史谁也不想惹这个大麻烦,他们从春天开始拖,一直拖到秋天,不过该判的罪总要判,按照律法,贵族用刑都在春季,御史们拖不过这个冬天。”

“堂堂御殿羽将军,帝朝伯爵,只是为了救一个北蛮贵族被砍头?息衍若是这么便宜就死了,我们当初五千雷骑在涩梅谷口和他杀得不分胜负,是否显得我们太过无能了?”嬴无翳笑了两声,“会有人保他么?”

谢玄摊摊手,“息氏虽然也是望族,不过息衍是个小小的分家出身,在家族里说不上有多少靠山。他的朋友里不乏位高权重的,不过都是在殇阳关曾经跟王爷当对手那一票名将,现在白毅被削去兵权,华烨在北方屯田,谁还有能力为他在帝都活动?倒是听说晋北侯雷千叶很热心他的事,派了一个使团带着金珠进京拜会诸位御史,为息衍求情,这也是御史团拖拖拉拉始终不出发的原因之一。不过,晋北国在皇室的眼里和我们离国差不多,都是乡下诸侯,雷千叶纵然是雪山里的一只白虎,在公卿那里未必能受待见。”

“这么说息衍是死定了?”

“少说七八成。”

嬴无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下颌的短须,“我记得我们还在天启的时候,你曾说要多花点钱收买些公卿大臣为我们所用。你收买的人里可有天启七御史中的什么人?”

谢玄笑:“天启七御史的名字,都列在第一批要收买的名单上。属下做得非常稳妥,所以不但送了钱,还拿到了他们的回条,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把柄在我们手中,无非是僭越、贪贿、蓄妾、荒淫什么的,每一件说出来都让御史们名声扫地。所以王爷如果想用这条线来保息衍,我有九成的把握。”

嬴无翳一拍膝盖:“那就保他一保!不过只要保他不死,千万别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属下领会王爷的意思了。”谢玄又笑,“明早我就办,不过御史们收到我的信,只怕脸色会比大牢里面的息衍还难看。”

“朔北狼主真的会南下么?”嬴无翳仍是低头看棋,声音却忽地变了,低沉而森严。

“不知道,没有人了解楼炎这个人,但是如果他攻克了北都,令整个蛮族人选举他为大君,他就有南下的实力。”谢玄低声说,“根据我们的情报,至少朔北狼主无所谓敢不敢的问题,他不是吕嵩,不是治国的君主,他是个杀人的武士。”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白毅、息衍、华烨这些人会和我们联手吧?”嬴无翳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谢玄。

“会!我们这些人虽然是死敌,但是我们都不希望东陆变成蛮族人的战场。”谢玄说得斩钉截铁。

“是,”嬴无翳缓缓地笑了,“不过其实我心里很有点希望和这位朔北狼主在战场上相遇,让我看看一个老家伙在牦牛都能冻死的北方龟缩了那么多年,是什么让他活了下来,还要回来向他敌人的儿子们复仇。”

“可惜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我们击败了北蛮,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铺满尸体的东陆。”谢玄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了,有消息说,我们的国师雷碧城先生似乎在帝都很得皇帝的赏识,如今赐住在太清宫初阳殿里,俨然已经是皇室的国师了。推荐他的人是喜皇帝的姐姐,封号凌洛长公主的白凌波。”

“这条辰月的老狗,果然是个钻营的好手啊。”嬴无翳拍掌。

“如今想起来,国师第一次觐见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这个世上只有辰月的追随者才会用那种半神半人的口气说话。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和张博,但我确实知道雷碧城的来历。”嬴无翳在灯下抬眼,看着谢玄,一阵风吹过,他深褐色的眼底有火光一闪。

“一个天驱武士懂的事情,我也都懂。”沉默了一会儿,嬴无翳低声说。

“王爷当时也是想借助辰月的力量为我们所用吧?”

“是啊,雷碧城也许看上去是个疯子,不过辰月使者的力量,是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畏的。我宁愿和东陆四大名将为敌,硬冲白毅的伐山之阵,也不愿面对孤身一人的雷碧城。”嬴无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地低沉凝重,“辰月就是这么一个组织,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雷碧城想从皇室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嬴无翳猛地落子,砰然作响,“不过,无论辰月或是天驱,任何人敢于挡在我们的路上,我们就要把他踩在马蹄下!”

这一落子,嬴无翳仿佛猛虎出闸将军临阵,有种无形无质的气宇从他身上四下冲出,那双褐色的眸子里霍然有一股狰狞的意味。一子落定,嬴无翳便又是那个东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雄狮了,和刚才长考时那个紧缩眉头的贵族老人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王爷……”谢玄说。

“这一步看你怎么应!”嬴无翳大笑,“你棋力再强,未必滴水不漏!”

“王爷……”谢玄这次一边说,一边瞟向一旁的屏风。

一个白衣裳的小女侍刚刚转出屏风,就被嬴无翳的落子声和低喝镇住了,转而又听见他放声大笑。小女侍也不知是为什么,惊得脸色煞白,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瑟瑟地抖,托盘上一个汤盏里的热汤抖着抖着就溢了出来。

嬴无翳看到这个小女侍,愣了一下,有些勉强地把僵在脸上的笑收好,整了整外衫坐好,倒像是放肆的学生看见了老师。

小女侍小心翼翼地把汤盏端上,谢玄闻见对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汤里大概加了人参、鹿血和黄芪一类补身的草药,汤熬得极浓,药也下得足,补身体也确实有用,不过气味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谢玄最怕吃药,他知道嬴无翳一样怕吃药,这对君臣像两个少年人一样,即便受了刀创箭伤,不过用一点排毒止血的药一抹,包扎完毕继续上马。嬴无翳自己也曾说进汤补令人不耐烦,是天启那帮看见刀就瑟瑟发抖的老废物,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研究出来的法子。可平日里进再多的补药,战场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还是一具窝囊的尸体。

嬴无翳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端起汤盏来一饮而尽。谢玄看嬴无翳那脸色,比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好不了多少。

“王爷,夫人说,夜深了,王爷已经和谢将军下了一晚上棋了,应当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小女侍收起托盘和汤盏,却没有立刻离去。

嬴无翳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了看棋盘,想了想,对小女侍挥挥手,带着几分离国主人应有的威严气派:“告诉夫人,说我知道了,这一局下完就睡,让夫人先休息吧。”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小女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谢玄捉摸不透地笑着,嬴无翳挥手招呼他看棋:“女人的叮嘱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们总是这么婆婆妈妈。我们接着来,看我这一步,你这雪崩之势未必能成。”

“好说。”谢玄整理衣袖。

嬴无翳目光落在棋盘上,谢玄已经布下了一子。他愣了一下,发觉这一子又抢先断了他的要害,谢玄那片棋子如一柄长刀在嬴无翳的阵营中凌厉地斩下,虽然只是棋盘上的操演,却凛然带着一股杀气。嬴无翳心里一惊,知道刚才自己长考出来的那一步早已被谢玄看到,一边暗暗叫自己镇定,一边集中精神盘算。他以前好下快棋,最恨长考这种事,喜欢落子如飞如雷霆连震的爽气,不过最近学了谢玄的长考,自己觉得有些进境的。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脑海里仿佛有些钟儿琴儿鼓儿铙儿乱七八糟地响,倒像是个乡里的草台班子吹拉弹唱。目光在某个棋子上定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飘走,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略略一定神又想起那个小女侍细细的声音来: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

他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提到夫人二字他就头大,好比寝宫里站着千军万马。

“谢玄,不如我们封了棋盘,明日再……”他抬起头看着谢玄,想打个商量。

他愣了一下,发现谢玄早已把衣袖衣带整理好了,正把袍领的扣子扣上,一付收拾好了就要拜别的样子。

“好说。”谢玄笑笑,也不辞别,转头就走。

“你!”嬴无翳气得瞪眼。

“王爷,有人催着睡觉却也不是个很糟糕的事情啊。”谢玄呵呵地笑。

嬴无翳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伸手拂乱了棋盘,看着谢玄的背影:“也罢,这一局算你赢的。息衍的事,不可忘了。”

“好说,”谢玄并不回头,漫步而去,“我知道这个人王爷要留到我们一统天下的战场上来杀。”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阴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气越来越冷了,现在下的雪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一层层越积越厚,直到春天冰河开冻的时候。青阳和朔北两大部落隔着城墙已经对峙了两个月,至今还没有开一次仗,青阳部的武士们没有看见过朔北的白狼,渐渐的呼都鲁汗也不来列阵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个朔北武士扛着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

这标志着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但是北都城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了,草原上有点财产的人家,入冬都会准备好成串的干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隶和穷到连头牛都没有的贫苦牧民才会吃马吃的燕麦过活。但是如今燕麦也是个好东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麦和干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饼子分给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奴隶。奴隶们固然感恩,贵族们却是又恼火,又不安。很显然干肉已经不够了,一边开始宰杀准备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边把燕麦拿出来给人吃。可是人吃了马的粮食,马就只有饿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骏马,饿了掉膘很快,一个月就能饿得骨瘦如柴。大君当然不想看见自己精锐的虎豹骑都骑着瘦马去和朔北人打仗,这么做只是不得已。

而要熬到开春还有三个月。

不花剌在寒风里缓缓揉着自己的手,一个好射手绝不能有一双僵硬的手,没有事的时候,不花剌总在揉自己的手,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开弓。他听着身后有人唱着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苍凉,让人想到一匹离群的野马走在茫茫草原上,几千里长路,远望去只有衰草连天。

歌声里夹着金属在砺石上摩擦的刺耳声音,不花剌回过头,看着木黎坐在一张羊皮垫子上,把一柄重刀横置在自己膝盖上,手把一块砺石磨着刀刃。他的身边还放着六把刀,形制、长度、质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东陆产的弯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礼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长柄双手刀,刀身毫无光泽,就像是一片岩石。这些天里木黎一直在磨刀,磨刀的声音日夜响在北都城的城头,木黎磨着刀,看着西北方,有时候沉默,有时候低声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黎在等一个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

等待总是让人心里焦虑,可是木黎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静,有时候他不磨刀了,静静地坐着,依然看着西北,整个人就像沙漠里风化的一块石头。不花剌开始不明白木黎为什么能那么安静,在金帐里对着那些大贵族怒吼的时候木黎分明凶得像头野兽。后来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从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开始,木黎就已经预料到那个男人会回来。

他等了蒙勒火儿三十年,三十年等下来,足以让人从焦虑变得安静。

“用得上这么多把刀么?”不花剌看着木黎手中的刀。

“驰狼的骨头很硬,这样刀口砍崩的时候有刀可换。”木黎低声说,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个老人家说出来的话。”不花剌淡淡地说。

木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边就有一张厚厚的羊毛毡子,他坐了上去,身体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墙上一直有这么一张毡子,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个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身下垫一片毡子,身上再用一张毡子挡风而已。

有时候睡到深夜里不花剌睁开眼睛,看见木黎漠无表情地坐在不远处,在细雪里缓缓地磨刀。

可他们不太说话。

木黎背后站在一百个精壮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简陋皮甲,清一色的阔口弯刀,一双能走长路的宽大脚板上裹着柔软的鹿皮。城下还有两千九百个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木黎的子弟兵。木黎从奴隶中选拔了这些年轻人,亲手教会他们用刀,鞭打他们告诫他们战场上的规矩,也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兄弟。木黎不相信贵族,他只相信奴隶,从一个奴隶崽子到青阳最有名的武士,木黎的心底深处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个奴隶。他坚守着一种奴隶特有的骄傲,冷漠地对待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以外的任何贵族。

在北都城里不花剌也有一千个人,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牧民常穿的黑毡大氅,有一匹自己亲手从小马驹养大的骏马,一张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时候他们打猎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会出现在北都城里。青阳部的一千名鬼弓是专属于帕苏尔家主人的军队,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这支军队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猎手也许不足以击溃一支骑兵,可是在草原上他们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杀死一个尊贵的人。帕苏尔家的主人总是带着骄傲的口气向别人赞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为“青阳的猎鹰”,而把威胁隐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黎为什么很少跟自己说话,因为他的一千人事实上都是贵族。是被大君授予贵族身份的特殊的猎人,他们出现在北都城里的时候享有特殊的权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份的玩意儿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褐黄的颜色像是琥珀。他试了试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听过的曲子。笛声低沉呜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黎的子弟兵们默默地听着木黎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发觉那两个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调子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节拍,笛子声和牧歌声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笛子声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声飞扬起来,像是草原上的骏马。

木黎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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