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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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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奇*书*电&子^书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第6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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