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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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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难道先生在此筑园,是与此事不谋而合?”黄炳德今天所透露出来的消息,的确非同小可。

第8节

汉水改道以后,从柏泉吴家湾一直到黄陂,旧河道一带都淤成一片湖荡。寒暑易节,年复一年,湖荡中沿汉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渐淤出陆地和星星点点的土墩。开始,陆地、土墩上有割苇的、捕鱼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长住种菜种稻麦和行商坐贾人家。明清两朝,袁倡筑长堤,奠定了汉口成镇的雏形;50年前筑城墙,是汉口第一次向北扩展。现在,芦汉铁路通车,直擦城墙外而过,筑堤围湖扩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刘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铁路修通之后,会首先拆城墙,把市区同铁路连成一片,然后再待时日,或筑堤,或淤湖,逐渐向北扩展。刘宗祥在后湖沿铁路外建刘园,作的是几代人的准备,没想到,几代人的事,会来得这样快!

后湖筑长堤,将是比袁倡筑长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后湖一带,汉口人称黄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麦,葳蕤的芦苇,作为汉口的一景,伴随着汉口成镇到成为四大名镇之一的历程,的确曾经声名远播。

后湖又叫潇湘湖,得名于据说是朱元璋的一首诗……

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下潇缃。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会自动地往身上附会。朱元璋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途,似没有听说有什么造诣。这首诗虽无很深的意蕴,也还算畅达,是哪位文人的涂鸦之作也未可知。话虽是这么说,但后湖作为汉口商贾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赏月的消闲地,倒是曾有过八景之说:晴野黄花、平原积雪、麦陇摇风、菊屏映月、疏柳晓烟、断霞归马、襄河帆影、茶社歌声。

后湖八景中,当以“晴野黄花”看新绿为第一。清明时节,苕货丑货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类,或由大人带着,放起风筝,一时鹞子凤蝶银燕漫天飞舞,逗得踏青的游人引颈仰观,有诗纪其盛……

二三月内喜天晴,草色青青画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厂下看风筝。

每到这时侯,待字闺中或操劳厨下的妇女,或结女伴或带孩子,到后湖踏青赏春,不被视为有违妇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烟唤茶,也视为平常。当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后湖教坊青楼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艳脂盘弄厌了,到这良家女子堆里钻来磨去,沾些清新气,让个后湖一时显出红尘沸沸的模样。有个叫熊梦华的墨客,曾对此颇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错的五言律诗……

一镇销金窟,风流奈尔何。

路遥芳草远,人向夕阳多。

曲榭忱丝竹,轻衫斗绮罗。

哪堪追往事,独访旧襄河。

到刘宗祥这个时侯,汉口对外开埠,中外互市,对内筑城,市区内的繁荣繁华真个是中外合璧,色彩纷呈。而后湖毕竟低洼,蚊蝇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涝成灾。

于是,后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华。

然而,后湖真的像一个风尘女子吗?

刘宗祥此时没有更多的浪漫,更谈不上有抚今追昔的伤感。只是,后湖的地势地貌在他脑子里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筑堤,他可以得到点什么。

刘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点什么。

第9节

他太熟悉后湖了。

从7岁开始,爹就让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圣母堂围着皮埃·让神父转。皮埃·让神父教他学法国话。法国话不好学。一长串颠来倒去的字母,才是一个字,看得头皮发麻。爹要他学,比学私塾还看得重。12岁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帮神父浇花修枝,下午学法文。稍大些,神父买了一群鸭子,让他赶到后湖去放。神父的鸭子不是当地鸭子。当地鸭子是麻鸦,母的纯麻,是那种豆沙色的麻;公的颈子、翅膀上有翠蓝的羽翎,漂亮是蛮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听。神父的鸭子是洋鸭子,像神父一样是大块头,一只都有四五斤。神父说鸭子好,鸭绒可以做枕头。法文学久了,刘宗祥入了门,可以和神父对话,叽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对话,旁人听不懂。

后湖有刘宗祥童年的烙印,这烙印既有童真的欢乐,也有难言的恐惧。

放鸭子的那半天,是刘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轻松的时光。

把鸭子赶上残破不堪的老堤,刘宗祥觉得自己往绿堤上敷了一层白雪。

400年前,刘宗祥的祖宗刘麻子目瞪口呆发现汉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颓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吴家湾和附近的乡人还是称它为老堤。鸭群一团白云样飘下堤坡,见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欢叫。暮春的湖荡,岸柳如烟,芦芽如笋。折一把嫩柳枝做个绿圈圈,往头上一箍,扯几根水灵灵的芦芽,嚼得满口津甜。躺在毡子样的草皮上,刘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让神父描绘的巴黎塞纳河畔如茵的草坪,那里仕女如云,红颜粉黛,脂凝香浓。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多梦不解梦的时节,这种场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结伴下湖,叽叽喳喳,朝刘宗祥指指点点,时有窃窃笑语传进刘宗祥的耳朵。

刘宗祥的长相与吴家湾人区别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这一带人虽然赵钱孙李,相貌各异,但普遍鼻梁低平,脸圆阔,眼细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肿。这种看上去憨厚但心里有数的相貌,在江汉平原湖区是很普遍的。刘宗祥却不是这样。除了眼睛细长之外,他鼻梁高挺,嘴形虽方但不厚,总像抿着微微生气的样子。湾里有人背地里嘀咕刘宗祥长得有些像外国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刘瘌痢虽有耳闻,但别人又没有当面指着说!再说,像洋鬼子又么样呢?又没有说你的堂客偷洋人。刘瘌痢是坐在磨盘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转的:“别人说说,无非是眼馋罢了,你的伢要是长得像猪不啃的南瓜,想别人说还冇得人说咧!”

如果把刘瘌痢和他的堂客摆在一起,再去看他们的儿子刘宗祥,会发现儿子很会长:尽长了父母的优点。刘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刘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里是有数的。

刘宗祥知道自己长得蛮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罢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处。如果一个女人晓得自己长得漂亮,那么,这个女人也就开始向不可救药的方向发展了。

十四五岁的女伢,喜欢叽叽喳喳。刘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们。

有几次,秀秀一个人下湖摘野菜,刘宗祥心里就轻松多了。他总想找点什么跟秀秀说。

秀秀是湾西头吴丑货的姑娘,才十岁,细挑挑的身条,像风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还没有定型,小圆鼻头,长凤眼总是眯着,眼角眯眯的向上翘,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翘,蛮逗人怜。吴丑货是半个残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气,下不得田。除吴家湾外,这一带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这种要死不活的病,连累得秀秀成了个苦姑娘。她总是衣衫裤子垮垮的,不合身,还补丁摞补丁。别的小姑娘偶尔来摘野菜,主要是借摘野菜到湖边野外来玩。秀秀是每天必来,又摘野菜又砍柴,每次回家,捆柴的绳子深深地勒进肩膀,把肩胛骨勒得像刀刃样地耸起来,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但秀秀就是没有倒下去,手里还挽个装野菜的篮子!

刘宗祥的身边有好大一蓬野枸杞。绿茵茵的枸杞嫩叶尖是野菜中的上品,用开水一汆,或清炒或凉拌,微苦清香,回味极妙。

“秀秀呃,这里来唦,好大一蓬枸杞咧!”

刘宗祥从草地上欠起身,招呼秀秀。刘家在吴家湾已是殷实人家了,衣食无虞,野菜倒是认得的。地米菜,灰灰菜,枸杞尖,比白菜萝卜都好吃。刘家在湾里也从不摆阔,也常吃野菜的。

秀秀朝刘宗祥这边瞅瞅,走过来掐枸杞尖。刘宗祥捡起丢在身边的法文书,起身让秀秀过来。

秀秀摘了半篮子枸杞尖,装了半篮子清香。刘宗祥忽然发现,秀秀的辫子又粗又长,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脸侧对着他,翘翘的鼻子,翘翘的圆下巴,翘翘的长眼梢,被春阳勾勒出曲线流畅的毛茸茸的金线。

他突然觉得秀秀好美!这感觉很强烈,强烈得真想上去,在这流淌着春阳的脸上摸一把!

“秀秀要是巴黎广场上的雕塑该有几好!我一定可以上去摸一摸她的鼻子,摸一摸她的嘴巴。”

皮埃·让神父无数次地用法语描绘巴黎,描绘巴黎的雕塑。

“宗祥哥,都说你学洋文,洋文蛮难得学啵?”

掐完了一蓬枸杞,秀秀转过身,看一眼刘宗祥手里的书,浅浅一笑。

秀秀苍白清秀的脸上,漾出一对深深的酒涡。

17岁的刘宗祥第一次盯着女孩儿的脸发呆。

春阳让人懒。刘宗祥的眼光随着雪白的鸭群由一个水凼移向另一个水凼,渐渐有些迷糊了。

想尿。

刘宗祥急得到处找厕所。茫茫湖荡,密密芦林,哪里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厕所。巴黎的大街,车水马龙,红男绿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着曳地长裙,像白云托着的仙子,细长的上翘的眼睛笑成一弯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识地向裆下捂去……

他的手按在另一只手上。这另一只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他用劲眨了眨眼皮“水莲嫂子!您家……”

刘宗祥要挣着坐起身,却被水莲挡住了,脸撞在水莲丰腴绵软的胸上,弹了回去。

“祥伢子,你把嫂子撞疼了喂!你看,你看,你把嫂子撞疼了喂!”

水莲扯开胸衣,白生生暄糯糯的一对奶子,像一对羞怯的小兔娃,醉红的眼珠子一颤一颤。

水莲的那只手还在他的裆处揉着。他感到口好干,眼前一片模糊,一切变得飘渺而轻盈……

一截铁杵,被匆匆地夹进炉膛,炙烤,冶炼,煅打,挤压,熔融,崩塌……

“呵呵!”

他双眼紧闭,鱼离了水样地张嘴喘气。手,被水莲引到她的胸上。他像溺水的人抓到点什么,死死地抓住,死死地掐住。太冷了,手冰凉,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发抖。呵,怎么这样热!太热了,浑身发燥。

他睁开眼,水莲笑盈盈地瞄着他。她俯下身,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唇。一股腥气。她从他身上站起来。一团杂乱的衰草和乌黢巴黑污泥搅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动。他止不住一阵恶心,翻过身干哕起来。

“嫩蒿子,灯草拐棍!”

水莲嘻嘻地在他胩里掏一把,起身走了。

没有呕出什么。他抬起头,眼珠子红丝丝的,含一泡泪水。

他真想杀了这个远去的女人!

水莲是吴氏族长的寡媳。三十多岁的水莲长得富态、红润。前年,男人得干咳痨,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怜的女人像干了塘的泥鳅,见了湿泥巴就钻。

第10节

刘宗祥把跟水莲的事吞吞吐吐地对皮埃·让神父讲了。

皮埃·让神父虽然是神职人员,但在教他法语时,还给他看一些花花绿绿的画片、画册。有的画册上也有光屁股的女人,看着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他以为对神父诉说他的恐惧感,是适宜的。

“孩子,你是对一个神父忏悔呢,还是向一个父辈求教呢?”皮埃·让神父黄眉毛一耸,深深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我觉得蛮怕,又想杀了她……”

“不,孩子,先不要这样说。”皮埃·让神父双手抚在刘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后花园里,在草坪上转悠。

“如果你是向一个神父忏悔,那么,我会对你说,孩子,你是无罪的。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只不过没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个父辈讨教,那么,我告诉你,一只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皮埃·让神父调侃的笑容一闪即逝。“你恨她,想杀死她?为什么?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没有。她只不过需要一点快乐,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点快乐。给人快乐特别是给女人以快乐,是男人的责任。何况,这快乐并不是单方面的。你既给予,也获得,给予多少,也获得多少。你没有感觉到快乐?那是因为紧张感淹没了快感。当然,那女人这样对待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少年,是不该的。但是,孩子,在你们的国家里,谁又相信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奸呢?孩子,感觉无所谓好坏,只是换个角度罢了。看来,你的父亲不让你多读中国的古书,是不对的。你们中国古代的典籍里,这样充满哲理的东西比我们西方多得多。”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学外国的东西,以后好到法国去做事。”

“他真是这样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于这么愚蠢。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马就是马,驴子就是驴子。想把驴子变成马或者想把马变成驴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没有看到骡子吗?骡子就是蠢想法的证明。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我还是法国人,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我永远是洋人。尽管洋人在中国很吃香。你到法国去,同样永远是中国人,何况……”

皮埃·让神父打住了话头。他本来想说,何况中国是弱国,弱国人在强国生活,是直不起腰来的。

刘宗祥默默地听。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观点,又说不出为什么。有一点他很自信,凭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机灵,给他一个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戏来!

“在这个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实力。国家和个人都这样。实力是什么?实力就是钱。你们中国怎么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胆或者胆小,算什么英雄?钱怎么来?当然是靠赚。凭什么去赚?凭本事。世上赚钱的本事千千万,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资。没有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到手的钱。孩子,如果今后看到人家轻轻松松赚了大钱,你一定不要以为那是轻松,那是真正的大本领,记住,孩子……”

“神父,我还需要向哪个方向学呢?”刘宗祥被神父的这一段话震动了。

“我正准备对你说呢,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给你讲一讲法国商人在汉口投资的情况,还有其他国家在汉口的生意特点,然后,你就到汉口闯世界去吧。”十来年了,皮埃·让神父喜欢上了这个中国少年,“当然,我要跟你的父亲商量一下。我想,他不会反对的,这可能也是他要你学法文的原因呢!”

第11节

汉口同知黄炳德的确逗起了刘宗祥多年的后湖之梦。

买城基荒地,后湖沿建刘园,不是都被这后湖之梦在冥冥中呼唤着吗!

刘宗祥感到他终于撩开了历史蒙在后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个新后湖,他,注定是新后湖的塑匠!

吃饱喝足玩清爽,黄炳德被刘宗祥招待得乐不可支,四个婊子又把他盘弄到半天云里,像神仙。深夜临别时,黄炳德彻底放下了官老爷和长辈人的架子,拉着刘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轿,要从浮碧轩步行到园门口。

“刘老板轻财仗义,下官久有耳闻,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刘先生,后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哟。这文章非得您这大手笔不可咧刘老板,刘先生,我套一句当年诸葛亮《隆中对》里现成的话:先生岂有意乎?”

刘宗祥口里打着哈哈,极谦恭的样子,朝冯子高使个眼色。

“黄大人厚爱,刘老板岂有不深铭五内的!此事刘老板断断乎要出力的。然事关重大,容稍假以时日……”冯子高掀起轿帘,黄炳德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倒是,那倒是。只是夜长梦多呵!”

黄炳德打一个哈欠,拱拱手。冯子高递上一张银票:“黄大人,刚才几局下来的进项,已经给您家换成一张法国银行的票子……”

黄炳德的哈欠打到半路上被憋回去了。借衙役的灯笼看清是一千两,怔了怔,掖进了靴腰子。他不糊涂。牌桌上赢的钱,刘宗祥早就兑成一张银票给他了,现在这一张,是刘老板为后湖的事“打窝子”的——这是一个信号:后湖筑堤的事,留着给我刘宗祥,对您家黄大人,只有好处,冇得坏处。

黄炳德一走,刘宗祥当即匆匆回到浮碧轩后堂秘室,给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打电话,请他火速出城,到刘园来议事。赵吉夫负商行经营之责,住在商行里。

汉口刚刚设电话局,刘宗祥是装有这种新鲜玩艺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刘宗祥想趁赵吉夫来之前,同冯子高商谈后湖的事。刚坐下,送茶的张妈说,太太刚才打电话来,问先生今天回不回去。

刘宗祥抬眼朝张妈看了看,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张妈等了一会,见他无说话的意思,悄悄地退出去了。冯子高闭目养神,等刘宗祥开口。

“子高先生,今天黄同知透出来的事,我想了一下,说出来,先生为我筹措筹措。”刘宗祥端起茶托,揭开盖,茶叶还浮着,用杯盖滗了滗,又盖上。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我聆听高见就是。”

“子高先生,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又无外人,先生怎么也这样客气!先生宦海沉浮,商界历练,你我有缘共事,先生当多赐教才是。”刘宗祥又端起茶杯。还有两片叶子浮着。他呷了一口,一片茶叶被吸进嘴里。他嚼着,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朝廷后湖筑堤,防水患是表,着眼长远,汉口城向铁路外扩展是实。我想用芦汉铁路贷款的老法子,拿到购买后湖地皮的优先权。”

“时过境迁,贷款之策恐是不灵了。再说,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揽子购进,恐怕要费些周折。”

“先生的意思?”

“捐款!后湖筑堤,虽是朝廷名义,实际上是张之洞中堂倡议。这张中堂为宦为人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历数他督鄂所倡办的几件事,倒都是从大处着眼。这筑堤虽非洋务,却是国计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壮举。先生捐款,必将远近震动。先生难道忘了‘欲取之必先与之’道理么?但此举在施行上却又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往深处说罢,黄炳德今天并非仅为透信而来,实为摸底也!筑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汉口商界能够包揽此事的户头主子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盘弄地皮的大手笔不多,即使有,能够绕着弯弯肠子,从荒湖荡子开始想心思买的主子,绝对不多!偌大的汉口,吃这种菜的虫,我冯某真还只见到您家刘老板一位。我这不是恭维,您家晓得,冯某还冇长打恭作揖的骨头。先生先稳一稳。先下点力气打窝子,窝子打好了,有鱼自会上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亩地价,收成好坏诸般详情。先生虽自幼生长于斯,但世情民情,关乎大生意的成败,不可不慎之又慎。”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祥在冯子高说话中间,就一直端着杯子,下意识地用杯盖赶那片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看来,他很专注。“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访,也请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场上走动走动,如能过江到省城那边活动活动……”

正说到这里,赵吉夫赶到了。

赵吉夫总是一脸的笑。他笑着和人说话,一副谦和陪小心的样子;他笑着听人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满世界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赵吉夫习惯笑,笑是他的习惯。赵吉夫的笑,不是那种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顿足锤胸夸张的笑。赵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脸部与生俱来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弯,呈下弦月状;嘴角微翘,不露齿,作上弦月状。如果你把问题摊给赵吉夫,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有刘宗祥清楚,一旦赵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烦了。

听自己的老板说了半天芝麻的事,赵吉夫没有插一句嘴,脸上的表情一变不变,笑眯眯的,头微微地一点一点,像不是在听老板交代一桩大买卖,而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赵吉夫就问了这一句。见刘宗祥摇摇头,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回家?”赵吉夫脸上笑容如故,刘宗祥就放了心。冯子高也好像轻松了,伸了伸懒腰,记起张妈说的刘宅打给老板的电话,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二苕,弯一脚!”刘宗祥叫吴二苕。

这“弯一脚”,是顺便搭载一程的意思,当然,也含有因被人顺道搭载而表示谢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板的包车,老板是用不着讲这种客气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板叫他“弯一脚”,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第12节

紫竹苑是刘宗祥常光顾的烟花脂粉乐户家。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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