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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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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上,就死了人?”黄素珍也翻过身来。她早就醒了。“叹么气唦!叹个鬼的气!鱼总摆在这里,又不是不准你这个猫子吃。怪哪个咧,您家这个猫子,只有鼻子闻腥的板眼,冇得吃鱼啃刺的本事……”

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黄素珍打住话头,也不经意地轻轻地吁一口气。

她也很委屈。同张腊狗在一起之前,黄素珍没有经过别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跟了自己的继父之后,承受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的,她自己的亲娘,到现在都不跟她来往。她不怪娘。她晓得,是她,把娘的丈夫夺成了自己的男人。杀子夺夫,古今难容。这个道理她懂。这也罢了。可恶的是那些街坊邻居,又不关他们的事,说不晓得几多难听的话,刺得人心里烦。

“真好,老子这一辈子算是冇白活,随么尖板眼都看到了:娘做大女做小,一个萝卜两个坑!”

“杀人放火还不过瘾,还要丢人现眼,出丑卖乖!”

“个把妈,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湿(时)!隔壁这丑的事,把老子的伢们都教坏了!”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像这种聊天式的半骂半刺半挖苦的指指戳戳,张腊狗和黄素珍都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什么口都堵得住,只有人的口是堵不住的。再说,人们在剔牙缝里腌菜渣滓的时候,最喜欢说,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题目。

张腊狗的街坊们,的确兴奋了一阵子。

世界上任何一种兴奋,都会有疲软的时候。

街坊邻居们恶意或仅仅是好奇的兴奋,早就被时光的流水勾兑得淡而又淡了,而张腊狗和黄素珍之间那一阵新鲜的兴奋,也同样被岁月的流水漂得苍白了。

前几年,在床上,张腊狗还是如狼似虎的。起码,黄素珍是这样体会的。除了张腊狗,黄素珍没有第二个男人,她不可能有什么比较。天下的诸多精神体会中,这可能是最不好公然进行比较的一种。但是,最近几年,黄素珍明显地感到,张腊狗没有多少男人的阳性了。完全没有也还罢了,他还不服输,总是像今天早上这样,掭。把你掭得醒了,掭得想那个事了,他却像个蜡烛头,一热就化,冇得一点用。像这样的早晨,太多了。这对黄素珍,无疑是一种折磨。好在黄素珍想得开:有么法子咧,脚上的趼子,自己走出来的唦。再说,这种被窝里头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好开口咧!如果要真的一开口,像这样的话会把你气死:

“么样唦,痒不过?”

果然,这样的话就出来了。

张腊狗咕哝了一句,又侧过身来,一双手把黄素珍上下一阵乱摸。

黄素珍早已习惯了。她晓得张腊狗的这种看来很疯很火的动作,实际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就像一个没有后劲的围棋手,点的似乎都是急所,但内行一看就晓得,都是些没有后续手段的着眼。

这个男人完了。黄素珍不止一次绝望地想。

第五节

居巷不是一条长巷子。前后总共加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百多步。这是一条和宗祥路平行的小巷,南通沿江路,北接花楼街。居巷原来叫猪巷。改猪巷为居巷,也是民国之后的事。可能是打倒皇权实行共和的政府,觉得一个文明政府的治下,允许这样一个不文雅的地名存在,似乎不文明罢。

于是,猪巷就成居巷了。好在汉口话猪居不分,住在这里的人和到这里来找人的、做生意的人,都没有觉得不方便。

其实,这条巷子叫猪巷,是很确切的。

早先,汉口是中南最大的生猪集散地。从湖南、四川到汉口的生猪,多是从长江和汉水靠岸。生猪的暂时圈养和屠宰地,就在距宗祥路不到五十步的这条小巷里。生猪屠宰副产品的加工地,也沿着这条小巷向周围几条小巷辐射。这条小巷距英租界太近,英国人在汉口又是以蛮横著称的,他们说猪脏,不准生猪白天上岸。这样,这条小巷,每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充满了猪们的哼吼和猪屎尿的骚臭。

很少有人说得清楚,汉口有多少条巷子。花楼街一带的小巷子,多以某一行业经营的项目命名。与猪巷类似的,就有牛皮巷、打扣巷、当铺巷、剪子街、打铜街、戏子街、花布街……当黄素珍走出居巷的时候,居巷的生猪生意,已萧条好多年了。

学校最近经常停课,学生经常上街,不是排着队游行,就是到一些厂子里去演说。老师也经常请假。今天,给黄素珍上课的冯老师请了假。喊她老师真是于心不甘。这样年轻,还像个黄毛丫头样的,做我的老师!黄素珍常常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黄素珍对学生的游行、演说这些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

“像些苕样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个的闲事,真是吃饱了胀不过!”

黄素珍有时对张腊狗这样说,炫耀自己的聪明。既然上了学,不去总是不好,学得太差,面子上也难看。学生们动不动就停课上街,黄素珍倒觉得蛮好。她可以自在地玩玩耍耍。

今天早晨,当黄素珍又说,最近学生可能又要上街游行时,张腊狗听得很注意。

“素珍哪,以后哇,学生们上街游行这样一些事,你还是要跟到一起去哦。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跟着混么!去了回来,讲点新闻我听一听!嗯?”

张腊狗一边说,一边穿裤子。黄素珍脸朝旁边一别。她不想看。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有个么看头咧!

对花楼街,黄素珍却总是看不够。

花楼街随么东西都有卖的。花楼街随么东西都买得到。

黄素珍一上街,就有半条街的眼光朝她瞄。

盯着她瞄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女人也有,只是少些。在永远都蒙着一层灰调子的花楼街,黄素珍绝对是一道很抢眼的风景。

已是阴历九月的深秋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穿上了夹衫子,就是出苦力的,也穿起了长袖子衣服。黄素珍仍穿一件无袖的薄绸旗袍。这件旗袍“无袖”到什么程度呢?“无”到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头。旗袍的腰卡得很细,把该凸该凹的都彻底地凸凹出来了。这件旗袍的腰太窄了,虽然她的腰围很小,但在家里穿这件旗袍的时候,为扣肋下的两颗扣子,还吸气收腹折腾了一阵。这样细的卡腰旗袍,穿在身材很不错的黄素珍身上,勾勒出来的曲线,的确有一种夸张的诱惑。

这正是男人们开眼睛荤的好机会。汉口人把站在一边欣赏而不花钱买或不动真格的干,称之为“开眼睛荤”。这里头当然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古人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绝大多数汉口人不晓得古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晓得,他们肯定会大不以为然——“屁话!世界上晓得有几多东西,都是退而结网就搞得到手的?就像街上走的这个看着蛮舒服的女将,你么样结网搞到你的床上去咧?”

这种情绪实在是很有道理。既然经过艰苦的退而结网都得不到,倒还不如就这么临渊羡他一羡,这对羡和被羡的,都不会造成损害。

女人的眼光就要复杂些。除了“羡”之外,更多的还有“妒”。

“啧啧啧,几骚哦,晓得有几骚哦你看你看,把个胸挺得那高!”

“咿哟咧,吓死个人咧,你看那个屁股哟,翘那么子高!”

“嗨呀,是的唦,是的唦,挺胸翘屁股,硬像匹撩骚的母狗子啊!”

“么得了哦,这样子满街地撩,男将们都会变坏的呀!你看唦,看唦,你看那个卖桂花汤圆的独眼龙唦,就一个眼睛了,还歪着个脑壳瞄,手上的那坨汤圆搓了这半天,都忘记下锅了!”

“真的咧!噫哟,汤圆锅里的水瀑出来了,他都不晓得咧!”

这些随着眼光带出来的评论,多属于“腹非”的范畴。即使是自发的“讨论对话”,也多是咬耳朵的性质。在开眼睛荤的同时,产生一些这类的点评,也很正常。说的人过了嘴巴瘾,被说的人没有听到,对说的和被说的,也都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临渊羡鱼有如此这般诸多的好处,就难怪这个世界上,总是临渊羡鱼的人多,真正退而结网的人少而又少了。

黄素珍感觉得到这些眼光。人的某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黄素珍有意不去注意人家盯着她看的眼光。但只要她一上街,觉得背脊上黏黏糊糊的,像背上抹了糖浠子,盯了不晓得几多苍蝇。

很有几年,她沉浸在和张腊狗的缠绵之中。姑娘家初恋的神秘,新婚期间一系列的新奇构成的刺激,填满了少女有限的情感空间。人性中理性的一面,在原始的刺激中,向原始的生物的一面靠拢。那几年,张腊狗只要出门办事,从出门开始,黄素珍就盼望张腊狗什么时候回来。张腊狗也是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能在家里办的事,就尽量不出门。能够推掉的应酬,就尽量地推掉。那真是值得回味的一段光阴呢。人一辈子,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岁月?

黄素珍在花楼街上走。茫无目的地走。她此刻正在体会的,早已不是那些遥远的浪漫。她在仔细品嚼粘在她脊背上眼光的滋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黄素珍开始喜欢这些复杂眼光的?

黄素珍常常问自己。

黄素珍早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了。年轻的黄素珍已有曾经沧海的历练了。她发觉,她已经进步了。从厌恶盯在脊背上的眼光,到能品尝到个中三味,难道不是进步么!她相信,奇迹总是会出现的。姜太公在渭水边上钓鱼,那鱼钩子上,不仅没有蛐蟮,连钩子都是直的,居然还钓到一代宰辅的大鱼咧!黄素珍听说书的讲过这段典故。原来,对这个故事,她没有太在意。姑且不说渭水里头有没有鱼吧,这行为本身,就太荒诞了。现在,这故事却极清新地在她脑壳里头浮现出来。她要钓什么呢?这还真叫她一时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绝对不想钓个“一代宰辅”的什么劳什子。

黄素珍在一个卖炒板栗的摊子前停下来。

正是板栗上市的季节。汉口周围的乡村,不出这东西。这是山区的特产,以本省罗田县最为有名。黄素珍并没有买板栗的意思。炒板栗有一种生吃所无法达到的酥软香甜。黄素珍晓得这种滋味。但她嫌炒板栗拿在手上脏,吃起来啃得嘴唇黑不拉唧的。

她还是停在炒板栗的摊子边了。说得更准确些,她是停在炒板栗的那口大炒锅跟前了。她不错眼地盯着这个炒板栗的看。

炒板栗的是个壮小伙子,穿一件没有袖子的坎肩。坎肩已经看不出本色,灰不灰黑不黑的。壮小伙敞着怀。短到膝盖上的扎腰裤,裤带是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腰被粗麻绳勒得细细的,与宽宽的肩膀和厚厚的胸脯相比,显得很不成比例。炒板栗,还真得有这样的身板。这么大的一口锅,这么大一锅混着砂的板栗,没有这样天神样的块头,不说炒,就是把这柄硕大的锅铲舞弄个三五下,也要气喘不匀。壮小伙子手臂上、胸脯上的肌肉,随着锅铲的抄动,小老鼠样不停地窜,窜得黄素珍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您家称几多?蛮好吃的咧,真正的罗田板栗呀!不要紧,您家先抓几个尝下子,不买也不要紧的。”

壮小伙停下手上炒动的锅铲,抬头招呼黄素珍。一阵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侵进炒板栗的热气,朝炒板栗的袭过去。他心头撞鹿,脸一红。瞬间的神色变化,随即被炒炉上炒锅里的烟火遮盖过去了。这是个大主顾!炒板栗的当即收拾起毫无希望的色心,调动起小生意人的积极性,脸上堆起很实惠的笑来。

“唉,真是,河里无鱼虾也贵!见鬼!”小伙子壮则壮矣,眉眼生得实在叫黄素珍不敢恭维。她一边暗自叹息,一边随手拈了一颗板栗。

“拿错了,您家那是生的,熟的在这里!”

“冇拿错,我就是喜欢生的!”黄素珍把手上的生板栗放进嘴里,咬得喀嘣一声脆响,顺便又朝小伙子油汗滋润的肚子上瞄了一眼,不顾他惊愕的眼神,兀自车身朝前走了。

“买两个!”

黄素珍又在卖盐蛋皮蛋的摊子前站住了。

“买两个?您家买两个么家伙唦?”

卖蛋的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身板块头,根本不能跟炒板栗的壮小伙比。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在清秀中,藏着一些狡黠和邪痞。

黄素珍何尝看不出这种街头小混混嘴脸?她要的就是这种无事聊聊的穷逗。穷逗里藏着里巷的卑污和智慧。

“买么家伙?买蛋唦!未必你还卖别的么东西?”

“是的,是的,您家!您家真是说对了,我就只是卖蛋。我卖别的么东西,人家也不得要唦!哦,您家买蛋,买两个蛋,两个么蛋咧?”

卖蛋的小痞子啰里啰嗦说了一通,又把话说转了弯。他正沉浸在开眼睛荤的快感中。他口里阴不阴阳不阳地混说一气,眼光不停地在黄素珍高耸的乳胸上扫。最后,充满探究的眼光,停在旗袍的开衩处。旗袍的衩开得太高了,几乎露出了大腿根。这给卖蛋的小街混混提供了邪心狂跳的想象空间——这个女的老子认得,是住在这附近巷子那栋高房子里的阔女人。她的男将蛮有狠。看来这个女人蛮骚,找我这个童子鸡开心,混点。我咧,开一回眼睛荤是可得的,认不得真。她的男将是个缠不得的狠家伙,老子不能做苕事。

卖蛋的小痞子没有色胆,只有很知趣地收拾起色心。

“是这样的,您家,这是盐蛋,您家。是真正沙湖的鸭蛋腌的呀您家!沙湖的鸭蛋为么事好些?您家不晓得?沙湖的虾子、泥鳅多唦,鸭子就吃这两样活食。您家看唦,这盐蛋从壳子外头都看得到里头的蛋黄,这叫油黄呵您家!为么事从外头看得到里头?这就是腌熟了唦,这叫靠了黄呵您家!”说到从外头看到里头,小痞子的眼光又像锥子,在黄素珍的胸脯上锥。

“算了,盐蛋咸。”黄素珍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这有几好玩咯!一个小屁伢,只怕连毛都冇长齐整咯,就这么邪!不由自主地,黄素珍朝卖蛋的小痞子裆下扫了一眼。一条蓝不蓝灰不灰的扎腰裤,明显大了,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什么动静。

“咸?不咸咯您家!那您家就买皮蛋咧。皮蛋可以就这样白口吃,清火的呀您家!贵了?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这还不便宜?话又说转来咧,您家还在乎贵?

您家晓得,从生蛋做成皮蛋,不用火烧水煮,就熟了,费几多工,花几多料哦!

是些么料?哎呀,那就一两句话说不清白咧。么样晓得皮蛋好不好?这样,我告诉您家。”

卖蛋的小痞子逐渐进入生意人的角色了。他拿起一枚皮蛋,在手上轻轻地颠动:

“您家看,这样子的皮蛋,个个都是糖心的,个个都嵌满了松花,不然,为么事叫松花皮蛋咧!”

黄素珍倒真的在这个小痞子面前长了见识。接过小痞子手上的皮蛋,也学他的样子轻轻地颠动。

“哎,我怎么看不出来咧?”她一边说,一边敲。

“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您家都会了,我们还有吃的?哎哎,您家不能这样敲!

这样敲破的皮蛋,粘壳子,不好剥。要像这样——!”卖蛋的小痞子从黄素珍手上复又拿过那枚皮蛋,将大的那一头,在装蛋的筐沿上轻轻磕了几下,蛋壳就分成三瓣裂开了,露出一大半青色的皮蛋来。

“给,您家,就这样拿着还冇磕掉壳子的小头吃,你家吃到壳子跟前了,轻轻地一挤,就都进去了。好,就这样,就这样,看唦,这不,一滑,就都进去了……”

看着黄素珍在自己的指导下吃皮蛋,卖蛋的小痞子心里一快活,口里就又痞起来了。

第六节

陆小山一眼就认出了,进来的这个女人是黄素珍。

张腊狗一家的根根底底,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不止一次对陆小山说过。

老叫花子晓得,陆小山迟早要为他爹报仇的。除掉张腊狗,老叫花子有好几次机会。但临到下手之前,总是阴错阳差地丢了机会。这或许是天意罢。报杀父之仇,是为人之子的第一孝道。张腊狗的这条老命,说不到真的要丢在他仇家儿子手上。看着一天天长成人的陆小山,老叫花子常这样想。

最近,陆小山经常问到张腊狗家庭成员的一些细节。老叫花子感觉到,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要向张腊狗动手了。打算怎么动手,从哪里下手,陆小山没有说,老叫花子也不问。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自己的主张。特别是这样刀头舔血赴汤蹈火的事,男人一定要有章有致。不说,是有自尊心,不问,是一个男人尊重另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老叫花子照样到王发记包子铺喝牛骨头汤,照样捏着扁瓶子喝汉正街酿的散汉汾酒。

从老叫花子口里,陆小山对张腊狗这一家,连坛坛罐罐怎么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尤其详细地了解了黄素珍,包括她的爱好、上学放学走的路线,喜欢上那些店子买些什么东西。

张腊狗的小女人,是他老婆的亲生女儿。老叫花子强调,黄素珍做小姑娘伢的时候,就喜欢一走三摇,秋波流转,眉眼飞动。小街小巷姑娘伢们勤俭顾家的品行一点都没有,把些轻浮的举止都染上了身。

这就好办了。无缝的鸡蛋不生蛆。你个把妈这多的缝,看老子么样把蛆下到你的锅里,下到你嘴巴里!

看到黄素珍走进店门,陆小山松开了咬紧的腮帮子,换上一副风流潇洒轻松愉快模样。他的手,抚在一匹翠绿色的湖绸上,一股滋润和滑腻,像甜甜的黏黏的莲子汤滋味,朝周身流动。

福记绸庄门前,铺了足足一寸厚的彩纸屑。这是鞭炮自我爆炸的残骸。能够在门前铺这么厚一层鞭炮屑的主子,应该是有些气派的。果然,黄素珍一眼就注意到,这家新开张的绸缎铺,货色还真齐全。

在有限的爱好中,喜欢丝绸,是黄素珍的爱好之一。她买丝绸,已经有收集和收藏的意思了。她可能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爱好。张腊狗周围的人,都不认为这是一种什么爱好。对丝绸,黄素珍喜欢买,不管穿不穿得着,只要被她看中了的,她就买下来。这才叫爱好。等要穿了再买,那叫扯布做衣服。不过,黄素珍的这一爱好,不是升斗小民养得起的。

“唉,又买这么子多!有么益唦?穿得完?放着还不是坏了哇?陈丝如烂草唦!

“她和张腊狗还欢欢爱爱的那几年,张腊狗虽然没有如今有钱,但对她买丝绸的爱好,只是爱嗔参半地劝说。这几年张腊狗的产业已今非昔比了,对黄素珍的这一爱好,反而骂骂咧咧的——“你看你这个鬼婆娘哦,买买买,只晓得买!买这么多,裹尸哦?”

不过,骂归骂,天长日久,也晓得这是黄素珍克服不了的爱好。有时,有那在张腊狗手上犯事,来送礼求情的,还有那想在张腊狗手上讨一点好处拍马屁而送礼的,张腊狗往往也主动要别人送绸缎。张腊狗除了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偶尔也到烟花柳巷盘桓那么一次两次,没有更多的歪消费。家里也不差什么东西。叫人家送什么东西呢?送钱?口开大了人家吓跑了,送得少了,别人拿不出手,张腊狗也觉得腥不腥臭不臭的,烦人。不如就叫别人送几段绸缎。“反正这个鬼婆娘总是要花钱去买的。”内心深处,张腊狗深爱着黄素珍。他平常的骂骂弄弄,多半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掩饰。

黄素珍喜欢穿绸缎衣服。热冷四季,她的衣服料子,都是绸缎的。她有厚得只需双层就能过冬的绸旗袍,也有薄到能感到里头内容颤动的薄旗袍。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舶来品。黄素珍也有资格穿绫罗绸缎。除了男人有钱,主要是她的身材好。

丝绸是个好东西,这是谁都晓得的。问题是,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适合的。这就像人参,毫无疑问是公认的好东西,有的人吃了,大补元阳,起死回生;但有的人吃了,轻则毛发脱落,有如斗鸡,重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绸缎是织物中的上品,轻柔薄软,雍容华贵。但它对身材,尤为挑剔。它能使窈窕的身材更加曲线玲珑,显出玉树临风的绰约风姿;它也最能暴露你的冬瓜身材水桶腰磨盘屁股。

人参之于人身,是补虚损实。绸缎相反,对西施王嫱赵飞燕,它是锦上添花,对东施无盐马太后,它是雪上加霜。当然,衣着之于人,也有不管穿什么都看着舒服的。村野乡姑,你叫她绫罗裹身,未曾举手投足,她就一身的不自在。渔樵之人,你叫他整日的长袍马褂,除了令人喷饭,只能是夺他的衣食。

在穿着上,黄素珍有相当的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是那种越扮越俏的女人。得亏是有钱,不然,早就像黄脸婆了。她常常暗自庆幸。由此,她就特别地嫉恨冯蝶儿。

“随便是件么颜色么样子的衣服,只要是穿在她的身上,都看着不晓得有几舒服,不晓得有几多人朝她瞄!一些人也真怪,盯着老娘看哪,像是嫖客盯卖屄的。

盯着这姓冯的丫头看咧,满眼睛都是喜欢,就像喜欢自己园子里、窗台上一盆花!”

一进这新开张的福记绸缎铺,黄素珍就忘记了一切。就连刚才在花楼街和卖蛋小痞子“打嘴巴官司”的愉快,也丢到后脑壳去了。她看得出来,这家铺子是以卖湖绸为主的。湖州出丝绸。黄素珍虽然没有到湖州去过,喜欢丝绸,就晓得哪里的丝绸好。也怪哦,你看这一匹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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