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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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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节,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荒货只有看着,看着他们的龙头老大像一条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狗,不停地在那里“哐哐哐哐”地叫唤。

张腊狗喘咳,他自己难受是肯定的,但他可能不知道,旁边听他喘咳的人,也难受异常。想想吧,闷热的梅雨季节,就是在空旷地,也热得汗唧唧地难受,何况把自己关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听一条疯狗狂吠,而且不能离开,就这么听它狂吠,该有多扎心吧!

尽管张腊狗染上这咳喘的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可跟了他几十年的荒货,也差不多适应了。荒货也一大把年纪了,练出了些定力,加上生就个石板脸,本来就少有表情的。他的龙头老大狂咳的时候,他实在听得难受了,表情上顶多也就是皱皱眉头而已。让荒货难受的是,他们的龙头老大这般喘咳难受,他们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为这毛病,他们请了不晓得几多先生,中医西医,张腊狗也不晓得吃了几多药,可就是没有效果。听说,吸鸦片可以缓解咳喘,可张腊狗死活不沾:“一辈子都快完了,没有沾那个东西,临到快见阎王了,还把那东西沾上身?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杀人放火喝酒嫖娼,我哪样不搞?就是不沾鸦片。那是害人损寿的东西,不沾,不沾!”

好多次,咳喘得倦了,张腊狗一边像拉风箱样地起伏着胸膛,一边表白。

他说的是实情。将近七十岁的汉口青帮龙头老大,没少贩卖过鸦片,可从来就没有吸过。这也可能是张腊狗唯一的优点吧。

张腊狗歪在那张躺椅上,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没有挪动一下了。

荒货摸了摸茶壶,斟了一杯茶,几次做了递的动作,见师傅没有动静,也就停在那里了。

难得喉咙里不痒了,塞在胸脯子里头的那团棉絮,似乎也松动了许多,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身子骨享受这难得的轻松,脑瓜子里却又翻腾得像一锅粥……

个把妈的穆勉之,他不想做的事,硬要推给老子!把有油水的禁烟局长的位置自己坐,把清乡局长的椅子推给老子!这清乡局局长的位置,是好坐的?这是一把露着钉子的椅子唦!给日本人办事,暗地里办,阳奉阴违地办,尽量不要吃眼前亏,那才是聪明人唦!莫看把妈的日本人打进来,看着蛮狠,占了不晓得几多地方,那是长得了的?古往今来,还冇听说有哪个外国占得了中国的!看下子一唦,占武汉快五年了,这汉口周围,从来就冇消停过,到处都是游击队,不是国民党的,就是共产党的,还有不晓得是么党的游击队!把老子推到这把椅子上坐,不是把老子放到得罪国民党共产党的砧板上么?这种割卵子敬菩萨得罪人又得罪神的事,他还说么事只有老子德高望重做得来!穆勉之个王八蛋,不晓得日本人为么事这样听他的,老子这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喉咙管了,未必死了还要背个汉奸的骂名不成!

这张腊狗活了近七十岁,从偷鸡摸狗到杀人越货,没有干的坏事恐怕也少,除了鬼使神差地参加过辛亥革命,干的好事,真是再也难得找出几件来。可在不死心塌地做汉奸的问题上,这位汉口清乡局长倒是难得地清醒了一回。

“诶,吴明回了冇?”张腊狗问,喉咙里带出些嘶嘶拉拉的声音。

“还冇回咧,您家醒了……”荒货凑上前,顺便递上那杯茶,“您家先漱漱口,我再倒杯热的您家喝。”

“算了,算了,漱个么口唦,有热的,就给我喝两口……”听说吴明还没有回来,张腊狗有些烦。

张腊狗虚眯着眼,黑糊糊的屋梁,幻化成几条乌龙,在头顶上盘舞。

咳,人老了,这屋也老了!想当初,这栋小楼,在这花楼街,是数得上的好房子咧!张腊狗暗自叹息着,从这房子,不由想到了当年的辉煌岁月,想到了在这栋房子里滋生的幸福和发生的不幸:在这里,他张腊狗与黄素珍有一段缠绵的日子。尽管黄素珍是他妻子与前夫生的女儿,尽管这种结合不被世俗所容。黄素珍是个奔放的性子,张腊狗也是个神鬼不怕的,可他们暧昧的结合产生的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黄素珍的不安分和张腊狗的性无能,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闹剧始,以悲剧终。

“唉,我怎么想起她来了?都死了一二十年了——要是有坟,要是坟边有树,只怕那树都长得合抱粗了噢!”想起黄素珍,张腊狗心里叹息一声,转过头,朝荒货瞥了一眼。当初,处置黄素珍和那个孩子,就是叫荒货办的。虽然对黄素珍恨得咬牙切齿,可在一起有过欢乐,有过爱,一夜夫妻百日恩哪,他张腊狗毕竟难得亲自下手哇!

“局长,吴明他们回来了……”见张腊狗把脑袋转过来,荒货连忙禀报。六十出头的荒货,虽然比张腊狗年轻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比张腊狗精神得多,瘦精精的身架,腰不弯,背不驼,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惯常总是眯缝着,偶尔张开,射出的光还是有那么一股逼人的力道。

“回了?么不早说咧?快叫他进来唦!”

“看到您家咳得遭孽,好容易咳得歇下来了,还以为你家睡着了咧。”荒货一边陪着小心,一边朝外间走,“吴明,吴队长,局长叫你进来!”

罗跛子茶馆里的人没有猜错,荒货叫的这个吴明,的确是二苕和芦花的二儿子吴明,也就是跟随冯蝶儿到北方去了的那个吴明。其实,除了冯蝶儿和吴明自己,谁也不知道,吴明被冯蝶儿发展为共产党员,已经好多年了。日本人占领武汉前夕,冯蝶儿带着吴明吴汉生这两个年轻人,同一批热血青年,都到了延安。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毕业,被派到新四军五师,在江汉军区城工部工作。出于战略的考虑,吴明被指令打进汉口清乡局。

说起吴明成功打进张腊狗的汉口清乡局,还得归功于张腊狗和荒货他们自己。

那还是在张腊狗当了汉口清乡局局长两个多月后的样子,由于张腊狗不想当这个“局长”,加上本身年纪大了,又有个咳喘的毛病,出去“清乡”,就总是派手下去应付一下……

“到乡下去,都要学机溜一点,莫像个苕样的!真的跟日本人卖命?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唦!碰到跟你们对着搞的,不管是哪个党的,能够跑就赶快跑!么样哇?以为老子胆子小?说胆子的大小,汉口几个人有老子的胆子大?那要看么时候!为钱财女人,为老子自己的帮口,老子的胆子比哪个都大!老子盘出这块堂口香火,是容易的?辛亥年,首义保汉口,老子还不是顶着枪子籽活过来的!如今是为么事咧?为日本人?见他姆妈的鬼哟,老子认得他日本人是哪个!不是老子么样爱国,老子是爱自己,是爱你们这些把妈日的们——老子把你们盘拢来,容易吗?听着,乡还是要清的,命更是要保住——老子的队伍你们的命,比随么事都值钱!清乡么,阎王日屄——鬼日鬼,哄弄一下就是了!”

张腊狗寓爱于骂的演讲,很得人心。反正也不怕日本人知道,这些听他演讲教训的人,都是他收罗拢来的青帮堂口的人,按辈分,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可日本人就不满意了,不是不满意张腊狗的骂——他们根本不可能听到张腊狗精彩的咒骂,而是不满意张腊狗不积极的态度:坐上清乡局局长的椅子都两个月了,一次都没有到乡下去过!

日本人的不满意,传到张腊狗耳朵里了,张腊狗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就有了汉口清乡局局长的一次“亲征”。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好,暮春时节的后湖,虽然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灿烂,但旷野平畴,湖乡水凼,青枝绿叶,和风拂面,是被日本人蹂躏笼罩着的汉口无法比拟的。张腊狗胸无点墨,与后湖好景无法沟通共鸣,但在汉口觉得很憋闷的心情,被清新的空气一疏通,竟舒畅多了:“乡下还是比汉口宽敞多了,看啰,那里,两头牛,打起来了咧!”

一时间,张腊狗有了不是来清乡的,而是来春游的感觉,四十多年前为修张公堤同陆疤子一起在这里做监工的情景,竟一股脑儿翻上了心头……

“哦,一晃,都四十几年了咧——诶,伢们咧,看下子,这牛挖架,还蛮过瘾的咧。”

“挖架”,汉口话专指牛打架。因“挖”除通常意义上的用锹锄头之类的劳作外,汉口人把闷着头心无旁骛地干某事,称作“挖着脑壳搞”。牛打架是“挖着脑壳”用力的,故“挖架”就很是生动形象了。

两头牯牛,角顶着角,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口里朝外直喷白沫子。看来,斗得正酣,且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只是把放牛的吓得眼泪汪汪的,捏着根鞭子很无助地在一边转悠,不敢靠近,也不敢请这些当兵的帮忙。

“吴大哥,快点,帮个忙,把这犟牛扯开吧!”突然,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过来,放牛娃就像看到救星样地喊。

张腊狗回头一看,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一架移动的水车,从移动的水车看下去,才看到两条粗壮的腿。这人好气力!整架水车一个人扛着,还像轻飘了的!

听到喊声,这个被放牛娃称作“吴大哥”的,一耸肩膀,庞大的水车就从肩膀上滑将下来。水车的一头刚一着地,就见他腰一扭,把水车的另一头抱在怀里,轻轻地一送,水车整个地就被放到地上了。

“么样噢——腊生?牛么样就犟了咧?莫怕,我来,我来!”

这是个英武中透出清秀的年轻人,扛了那么重的水车,听不出话音中有喘气的成分。

“咦!这水车,湿淋淋的,怕不有四百多斤啰,个把妈的,盘上盘下像盘灯草样的!好蛮力!”张腊狗和荒货不由对了一眼,都有艳羡怜惜之意。

“吴大哥,您家过点细咧……”

放牛娃还在那里不放心呢,这“吴大哥”已经轻手轻脚朝顶着角的牛挨了拢去。两头牛兀自顶着角,八只蹄子栽进泥里寸多深,只是,血红的眼珠子斜视着挨近的年轻人。蓦地,“吴大哥”闪电般地伸出双手,两手同时抓住两头牛的一只角,用力地朝下按!使劲顶着的牛头,力道被改变了方向,朝地上挪动,牛嘴挖进被白沫子打湿的稀泥里,憋出一声闷雷也似的长嚎,拼命地朝上一挣!借着牛脑袋同时上挣的力道,“吴大哥”双手顺势一推,两头牛各自朝后退出了尺多远!被分开的牯牛摇了摇头,喘着粗气,朝“吴大哥”瞄了好一会,眼神由敌意变得温顺,终于,友好地“哞”了一声,甩着尾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各自啃草去了。而“吴大哥”,摸了摸放牛娃的脑袋,朝张腊狗们瞥了一眼,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朝放在地上的水车走去。

“诶,狗日……伙计……好汉,等一下!”一辈子不“带渣滓”就不会说话的张腊狗,这回少有地讲究了措辞的礼貌。对个一面不识的陌生人,一个人才,理当尊重,不可出语轻薄。大道理,久经世事历练的张腊狗还是非常明白的。

“好汉留步,留步唦——!”听龙头老大的口气,有把这气力不凡的年轻人收揽在身边的意思,见年轻人好像没听见的样子,荒货接着喊。其实,在“吴大哥”从肩膀往下卸水车时,荒货就看中了这是个可造之材。

“您家是喊我?哎哟,您家咧,听您家在喊好汉,我就以为不是喊我的。老总咧您家,我哪里敢当咧,”“吴大哥”转过身,似乎才领悟过来的样子,神气天真。

“是这里的人?听口气,蛮多汉口口音咧?”张腊狗问。

“是这附近的人咧您家,到这里来打零工,混个肚子咧您家!您家的耳朵狠哪,总在汉口做零工唦您家,挑脚呀扛码头呀,别的不会,就是有点蛮力气您家!”可能是见到这么多当兵的,“吴大哥”面色有些腼腆不安。

“叫么名字?想不想跟着我,吃一份饷?”

“我?我……”显然,“吴大哥”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当面拒绝。

“叫么事哦?哦,叫吴明?嗯,吴明,跟着我,蛮快就会有名的。么样?看你的意思,是不想?我晓得,你是瞧不起跟日本人扛这七斤半,怕穿着这身黑皮被人戳背心骨惹人骂?是啵?不要紧,又不要你真的去为日本人做么事,未必要你去打你的乡亲?哪个那么苕咧?样子么,做做么!跟着我,不错的!你晓得我是哪个?老子是张腊狗!清乡局长?清乡局长算个鸡巴——张腊狗才是硬招牌!噢,在汉口做工听说过?我说么,汉口,不晓得张腊狗的人,还冇生出来!诶,对了,摇头不算点头算,好,就这样!老子们也不游了,回去,荒货,回去!”

这多年来,投奔在帐下的徒子徒孙倒是不少,可像这个年轻人这样的,一个都冇得。张腊狗收了吴明,很有点当年得了一只好蛐蛐那样的快感,嘴皮子少有地利索起来,也不咳喘了。

“难得,今天老大这般高兴!像捡到个欢喜坨样地,把一年的话做一次说了!”

见张腊狗高兴,荒货也难得地咧了咧嘴。

“回了?冇碰到么事吧?”吴明的到来,让张腊狗难得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冇碰到么事。还不是按您家嘱咐的,转一下,是个意思罢咧。”吴明恭敬地站到跟前。

张腊狗略见浑浊的眼珠子,在盯着吴明的这一会工夫,少有地闪出了几星精光。这种待遇,在张腊狗的帮口香堂里,能够享受的人不多,除了荒货,就是吴明了。荒货基本上是成天守在身边的,张腊狗也就很少给他这种机遇。对这个吴明,张腊狗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特别喜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一个普通的兵蛋子,把吴明提升成中队长直至副大队长。名义上,汉口清乡局统辖一个清乡大队,三个中队,实际上,也就一个中队而已。

别的“局长”大都在“衙门”里办公,张腊狗却喜欢在家里“上班”。

汉口清乡局也有一衙门,衙门就设在四官殿一栋二层小楼里。那原是吴秀秀为方便管理一江春茶楼,在四官殿置的产业。日本人来了之后,茶楼被日本人改成了茶道馆。那栋小楼,也成了日本人的一个税务所。汉口清乡局搭台之后,恰好日本人要把税务所迁进江汉关,就把这里让给了张腊狗。几十年前,为追捕受伤的共产党人李长江,张腊狗到这里来过一次。印象中,这栋二层小楼,外表与周围的民居别无二致,很是一般,可里头装潢得很是雅致。几十年过去了,这房子也显得很陈旧了,使得张腊狗的占有欲无从伸张,很是无趣,就叫吴明在此“办公”,自己基本不来。好在日本人近年来战线太长,战局也越来越糟糕,穷于应付;加上日本人收编张腊狗,也只是意在收编这股社会势力。日本人深知,占领武汉,不收服穆勉之张腊狗这样的力量,是不行的,那是连睡觉都难得安稳的,可对他们收得太紧,也是不行的,也是睡不踏实的。所以,对张腊狗是否在“局”里“上班”,根本就懒得在意。

“算了,吴明哪,我就委你做个副局长,代我在办公室办公,免得我总到那里去。”

张腊狗随口就把“副局长”的官帽子戴到了吴明头上。他知道,日本人只在乎他香堂这股势力,只要他张腊狗是局长,副局长是哪个、有几个副局长,日本人是不得管的。

“哎呀,您家这样抬举——局长,看您家的样子,是有么事?咳喘得好了些冇?”对于这突然的提拔,吴明没有太多感谢之类的表示。

吴明与他的哥哥吴诚、弟弟吴用,都长得很相像。区别在于,吴诚年长许多,外表老成憨厚;吴用身架稍显单薄,脸相更加秀气些。吴明有他大哥魁梧的身材,也有弟弟吴用清秀的脸相,外表看,可谓英气勃勃。

“是有事噢,还是蛮麻烦的事咧。”张腊狗瞥了吴明一眼,心想,这小狗日的,真是蛮沉得住气,要是别个,听到被封了副局长这大个官,晓得要说几多感谢劳慰的话!可得,是个人才。想到这里,他又朝周围扫了一眼……

“我说了好多回了,在家里,就莫喊个么局长鬼长的了!”

“是的是的咧,喊师傅您家!我听说哦,财鱼煮汤,趁热的喝,治您家这个毛病蛮好。要不要试下子?反正,财鱼这东西,也不是么坏东西,吃起来也不败胃口——噢?蛮麻烦的事?”

武汉人把乌鱼叫做财鱼,据说用这种鱼炖汤,可治哮喘。吴明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尽管张腊狗很信任自己,但并不说明待在这里没有危险。如果仅仅只是自己有危险,那也还罢了,组织上给的命令是“长期潜伏,伺机动作”八个字,一出问题,将会坏了大事。所以,任何时候,吴明都很谨慎小心。

“可得,那就叫他们去弄几条财鱼来,试下子咧!我说噢,吴明哪,日本人交下个事情,要押运一批粮食,到宜昌那边去,接济那里的部队。那边,听说最近响动有点多。我想呀,是不是就由你去办。么样办,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还是有别的么主意,你先说说。荒货噢你的师傅咧,也一把年纪了,你看是跟你一起去咧,还是就你带人去?”

“师傅噢,这倒真是蛮麻烦的个事咧!往西边走,是顶不安全的哟。”看了茶馆里得到的纸条,吴明心里有数,有意夸大困难。

“是唦,是唦,靠西边,这些时打得狠。还不是穆勉之那个烂屁眼的,出的锼主意,说从汉口买粮食运去。在当地征不是蛮好么?说什么冇得粮食征。要真的冇得粮食,当地的人,还有那些专门打日本人的队伍,不早就饿死了?真多事!”

提起这次押运粮草,连带着想起穆勉之推荐他当清乡局长的事,张腊狗气就升上来了。

“么事冇得粮食征唦,还不是趁机捞几个钱么!这样吧您家,我们弄两套方案,水陆并进。”

“点灯,点灯咧!弄点菜来,喝酒,喝酒,边喝边吹!”

听吴明说得投机,张腊狗心里极痛快。

第12节

一条逶迤的田间小路,被绿色簇拥着,袅袅娜娜地蛇行而来。晨霭还没有散尽,如恋山的云,不舍地在田野空阔处缠绵。从远处看,人走在这样的田间小路上,似乎不是人在行走,倒是路在蜿蜒。

这是三个人的小队列,吴秀秀走在最前面,跟着的吴安,用一只手虚托着,做出随时准备搀扶老板娘的动作。

秀秀发现了吴安的这个动作,说:“我说吴安,未必我真的蛮老?”

“哪里哟,您家哪里蛮老唦!我这是小心咧您家,小心无大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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