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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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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他们还冇吃鸦片唦?”

洪门山寨里头,除了吃鸦片,还没有约束会众吃喝嫖赌的规章。穆勉之知道,毛烟筒在投奔到山寨之前,鸦片瘾很大,一天到晚泡在名为“戒烟所”的烟馆里。也得亏了他有些定力,为了投奔洪门,硬是把那口嗜好给掐了,改抽香烟。也是不容易。从这点上看,烟筒还是个人才。男人在江湖上混,吃喝嫖赌算得个么事呢?一个男人,要真是什么嗜好都冇得,还活着做么事咧!看看老子自己吧,当年长得蛮是个人样子,除了不沾土,老子么事不喜欢?还玩相公咧!有几个男人喜欢玩相公?就是那土,要不是老子山寨做土生意,么样会禁咧!不过咧,这个杜月萱,年轻时节从洋学生沦落风尘改名陶苏,从当婊子到自己开婊子行最后从良嫁给老五孙猴子,又把名字改回来,生养个儿子也是不容易。唉!杜月萱哪杜月萱,你把我们的老五盘得有些苕了哦!成天窝在家里,像个抱鸡婆!得亏你冇嫁给老子咧,要是老子当年同意你嫁给老子,老子还不被你盘得像老五一样了!

窗玻璃里头的形象,实在让自己都不怎么舒服。他转过身来,眼珠子在老五孙厚志身上转了一圈,很是感慨:这个精明强干胆大敢为不顾生死的兄弟,如今真是像个干瘦的猴子,冇得一点当年的精气神了噢!

“冇,冇沾土,听口气,就是喝了点酒。”孙猴子不清楚他的大哥在想些什么。几十年来,忠于山寨,忠于大哥穆勉之,孙猴子始终如一。就是娶了杜月萱成了家,更多地喜欢泡在家里,对大哥穆勉之的忠心也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孙猴子人是老了,敢作敢为的性格并没有变。世事沧桑,拼性命出蛮力的事情,多半由山寨的年轻人去干了,没有必要同年轻人玩命争功。有了这些想法,孙猴子就甘愿保持目前这种孵蛋的“抱鸡婆”形象。

“他回来了,老子要好好地骂他一顿!他个杂种做么事,老子不管他,已经是胚子坏了,总不能把侄儿子也带坏了啵!”穆勉之口里骂得恶狠狠的,又朝孙猴子瞟了一眼。

“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骂个么事咧,说下子就算了。总还是老六的干儿子咧。再说,老六又不在了,哎,弄狠了,脸皮子上头也不好看,您家说咧?”孙猴子听出了穆勉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他也清楚,山寨里头没有惩罚吃喝嫖赌的章程,要不是堂客在耳朵边呱噪,他也不会拿这当个事说。再说,为小辈人的小事伤了老辈人的和气,很不值得。

“六指诶,烟筒那狗日的,这热的天道,死到哪里去了?”见孙猴子口气也很平和,穆勉之知道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我也不晓得咧。”虽然是干爹,但毕竟不是亲爹,六指还听不出来,穆勉之是真发脾气,还是假发脾气。

“连你都不晓得?你两个,不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么?”穆勉之继续骂,口气轻松得已经近乎调侃了。

“噢,爹诶,烟筒哥回来了咧!”六指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没有烟筒那么多心眼。虽然是干儿子和干爹的关系,但六指对穆勉之非常亲近,这种亲近,更多的是崇拜的成分。在六指眼里,干爹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尤其是有一身的硬功夫,还不晓得几会玩!在六指看来,一个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都不是很难,难得的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且会玩。真本事硬功夫和会玩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真本事硬功夫是会玩的基础。冇得真本事硬功夫,拿么事做本钱玩咧?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不会玩,那本事功夫有屁的用处!“您家看唦,从那边的巷子里穿过来了。”

“这热的天道,还到处跑,硬像是个跑骚的伢狗!”穆勉之口里兀自骂骂咧咧的。

武汉人把畜生发情到处跑称作“跑骚”,称公狗为“伢狗”。

“大伯,噢,张腊狗……”毛烟筒急匆匆地跑进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捧起桌上那个装花红茶的罐子,肉嘴对这罐子嘴,一阵猛灌。

“看你个杂种噢,真是噢真是!”看毛烟筒狼狈的样子,穆勉之不由想起了老六毛玉堂,一阵怜惜涌上心头。唉,人真是老了呵,人老了才容易生出这种软心肠来咧。“你五伯在这里,也不晓得先喊人——你说张腊狗,么样了哇张腊狗?”

“噢,大伯,五伯,日本人要张腊狗那老杂种做警察局长了咧!”毛烟筒用擦了汗的袖子,在湿淋淋的嘴巴上潦草地一擦,又顺便在额头上撩了一把。毛烟筒是个细心人,但他常常用粗豪的外形动作来掩盖他的心细。

“个把妈日的,硬是让他弄成了!这是几好的一块肥肉噢!”穆勉之话里,充满了惋惜。

“炎同哇,你这消息,是确实的?”孙猴子也很关心这事。他关心是因为穆勉之很在意汉口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就孙猴子本人而言,把山寨的生意做好,有钱赚,就很好了。把摊子铺得太大,揽太多的事,尤其是和日本人有太多的瓜葛,孙猴子是很不赞同的。

“是的咧五伯伯!我是在茶馆里头,听张腊狗的人亲口说的咧。其实咧,清乡局,警察局,都把他们做,本来冇得么事了不得的。说穿了,还不就是扛根七斤半给日本人卖命还得罪人么!”屋子里到底还是凉爽些,又猛灌了一气花红叶子茶,毛烟筒才感到身上的汗毛孔张得不像刚才那么开了,烟瘾又窜了上来。他从黑色香云纱口袋里头掏出一个洋铁烟盒。这是有身份的武汉人的标志之一。

“你年轻咧,事情哪像你说的这么撩撇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未必还不晓得,张腊狗那个老杂种,冇得好处的事,他肯做?”

穆勉之瞥了毛烟筒一眼,爱嗔兼半:这小杂种,人虽然不是蛮勤快,脑壳倒还活泛,只是可惜了,这样一副身架子,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喜欢玩!吃喝嫖赌哪样不沾!也冇得哪个玩成这个浑身冇得二两肉的样子!真是噢,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咧……

其实,穆勉之对毛烟筒的感慨,有失公允。就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洪门山寨老一辈三兄弟,也就只有穆勉之身怀武功,孔武有力。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和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就属于那种螃蟹似的长法——肉长在骨头里头;尤其是毛玉堂,吃喝嫖赌,玩得连男根都被张腊狗割了,最终丢了性命。

“是的唦,冇得好处,张腊狗他肯跟日本人卖命?我还听说噢,张腊狗他杂种身边,有个年轻的小杂种,蛮有本事,也蛮有心窟眼,是个人物,现在张腊狗那边的好多事情,都是他在管——叫个么事名字噢,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孙猴子拍了拍脑门子,抬眼朝毛烟筒一扫。这一扫就与穆勉之的那一瞥有些不一样了,没有爱的成分,也没有什么恨,只是有些讨厌:这个小狗日的,除了吃喝嫖赌,就是蚊子含秤砣——嘴劲!

“五伯,那是张腊狗清乡局的副局长,叫吴明您家,也冇得么事,就是会几下拳脚您家。”毛烟筒是个精明精细的人,他已经从孙猴子的眼里看出了不悦,就在孙猴子说不上来的时候,赶快接腔,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成分。

“你莫开簧腔!那个吴明,要不是真有点本事,张腊狗不会把随么事都交给他!”孙猴子又瞥了毛烟筒一眼,这一眼,有明显不快的内容。

“五伯,我有个主意,蛮想说,不晓得……”毛烟筒话是对着孙猴子说的,眼光却瞟向穆勉之。

“说唦!有么事不能说的咧!这里,不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么样嘴巴里头像是含了根骚萝卜样的!”

穆勉之看出了孙猴子的不快,他希望毛烟筒肚子里真的有对付张腊狗的点子。这小狗日的脑壳活泛,肚子里盘的都是花花肠子。脑袋有些发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手在揉,心里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哪!想一想噢,一个人哪,一辈子就像是睡了一场瞌睡,昨天白天还年轻得屙屎能打破茅缸,到今天早上一觉醒过来呀,嘿,就老了!这人一老哇,想事情咧,脑壳也不灵光了,身上咧,随么毛病也像是约好了样的,一起都来了。

“是这样咧您家们,最近咧,我也看到大伯像是有些着急的样子,就在烟馆收保护费的当口,常到茶馆这些地方去走动走动。我也晓得,山寨里头说不到会有兄弟长辈对我心里不舒服。反正是自家人么,有点误会也冇得么事。刚才在茶馆里头跟张腊狗的几个家伙喝茶混点,他们的心思也都不是一样的咧您家们!有的说咧,他们这个青帮香堂这下子算是把汉口的味玩总了;有的说哇,玩个鸡巴的味,要说玩,还不是拿这些弟兄们肩膀上的这颗脑壳去玩!”毛烟筒一边说,一边朝穆勉之和孙厚志瞄,意在观察他们的反应,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说法。“我就想噢,玩味好是好,把味玩总了当然更好,可要是拿性命去玩,尤其是拿了自己的性命让别人去玩味,就不值了唦!您家们说是不是咧?我们山寨还不是玩味!我们玩味跟赚钱是一起的唦!这就是伯伯们比张腊狗高明的地方唦!”

武汉人把有意做出些出风头的事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称之为“玩味”,“玩味”玩得大了,玩得有影响了,叫做“把味玩总了”或“玩总味”。

“老子想听下子你说出点么条条道道来呀,你杂种倒拍起老子们的马屁来了!老子们要你拍个么马屁咧?真是!”穆勉之微笑着骂。一世界的人都晓得拍马屁的不是好东西,但一世界的人都喜欢人家拍马屁,尤其拍法高明拍得舒服的时候,尤其喜欢。对毛烟筒的拍马屁,穆勉之喜欢倒在其次,他在用亲切的笑骂,鼓励毛烟筒继续说下去。穆勉之知道,凡是毛烟筒说话饶弯子,就是后头有真货色,这时候,需要鼓励。

孙猴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很平静。自从娶了杜月萱,有了家有了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务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热情。过去,孙猴子,那可是执掌刑堂视山寨如家的洪门老五咧。再说,他对这个把他的儿子孙孝忠往坏处引的年轻人,没有好印象。

“我是想咧,他玩他的味,我们弄我们的钱。他们不是警察局么?警察局要管的东西宽得很咧!我们能不能也管一点咧?反正警察局又不是他张腊狗的,是日本人的。他张腊狗做治安警察,我们做经济警察。”

“你未必叫老子们做张腊狗的部下?”孙猴子有些烦了。活了几十年,玩了几十年的味,他孙猴子除了听穆勉之的,成了家听杜月萱的,就从来没有服过另外的人。

“五伯,要是有钱赚,就是做他的部下又有么关系咧您家!眼下,我们还不都是在做日本人的部下?对日本人,我们还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哄一天算一天。”毛烟筒觉察到穆勉之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自己的主意被他听进去了,就不太在乎孙猴子的抢白。

“您家莫说噢,老五,这伢说的,值得我们在这上头动下子脑筋的咧。”

穆勉之还在揉太阳穴。近一段时间,不晓得是因为天太热,瞌睡睡得少,还是心里不痛快,穆勉之脑袋一直发胀发闷,隐隐胀疼的感觉非常讨厌。穆勉之不喜欢这隐隐胀疼的感觉。在江湖上混光棍,在社会上玩味,在汉口斗狠,跟刘宗祥这样的对手斗法,穆勉之从来都喜欢玩痛快的,除非迫不得已,比如跟各种政治力量玩花样,实在痛快不起来了,才玩点阴的。

“可得,大哥!朝钱看咧,不消多想得!只要不怕做张腊狗的部下,我们就去跟日本人说,在警察局里头安个经济警察处,这个处的位置就安在老子们这里,就大哥您家做处长也好,还是别哪个做处长也好,反正我们是要捞钱!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怕张腊狗说他是局长老子们只是处长,玩我们的味,我们就到日本人那里塞些砣子,日本人肯定巴不得咧。老子看得清楚得很,日本人比老子中国人还要贪财些!让张腊狗一家做,日本人还难得放心,老子们洪门再半路里插一杠子,日本人要喜死!日本人巴不得老子们中国人相互像狗子样地咬。”在洪门山寨里,孙猴子虽然外表粗鲁,内里还是很精细的。闯荡了多半辈子,他只是历练得更深沉更少言寡语些罢了。

“嘿,老五哇,您家么样一开口,就说得这么子圆范咧?嗯,塞砣子,多塞些!张腊狗弄个局长,怕是也塞了蛮大的砣子……”穆勉之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盯住孙厚志,满是赞许之意。

武汉人把行贿叫做“塞砣子”。穆勉之猜得不错,为谋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张腊狗的确塞了不小的“砣子”。

第7节

山口太郎赤裸裸地歪在塌塌米上,叉着大腿,嘴巴没有规律地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嘘声。每当他的嘘声发出,在他裆里鼓捣的那个人,就哆嗦一下,停住鼓捣的手,听听没有别的动静,就又在山口太郎裆里鼓捣。似乎是鼓捣完了,那人抬起头来,才可以发现这是个女人,由于穿着宽大的蓝灰色类似和服的衣衫,把一些女人该有的特征都遮掩住了。女人咕哝了几句什么,山口太郎听了,又长长地嘘了一声,才笨拙地坐了起来。他瞅了瞅自己的裆部,又瞅了瞅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不经意地吁了口长气。这一吁意义有些暧昧,不像是痛苦,倒是遗憾的成分居多。山口太郎的这些情绪,很有些可惜,因为刚才在他裆部鼓捣的女人,这时一直低着头,以跪姿踞坐在塌塌米上,无缘欣赏山口太郎变化多端的表情。

“太君,一个叫穆勉之的人请求见您!”室外,翻译官报告着。

山口太郎是个中国通,也是个武汉通,他在汉口生活,根本用不着翻译。给他配备翻译官,是给他的一种待遇。

“谁?穆勉之?叫他等着!”穆勉之的求见,似乎又添了山口太郎几分烦躁。

本来,山口对穆勉之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自从裆部出了毛病之后,他对穆勉之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裆部毛病的根源和私通新四军,都是穆勉之手下那个叫做毛芋头的家伙。尽管穆勉之曾当面解释了多次,说洪门山寨是忠于皇军的,他穆勉之是忠于皇军的,就是那个毛芋头,也是忠于皇军的,他的私通新四军,肯定是一个圈套,说不好,还是张腊狗的人做的圈套:“太君,您家这贼的人,肯定晓得唦,像我们毛玉堂这样的人,么样会是共产党的人咧您家!您家在汉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未必还不晓得我的山寨,从来都是不跟共产党来往的咧您家!我的那个毛玉堂兄弟,您家也不是不熟,他那个样子,您家一看,就晓得绝对不会是共产党唦!”

穆勉之曾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在山口面前申诉过。山口也基本上相信了穆勉之的话。尽管他至今还一直为裆部的毛病对毛芋头耿耿于怀,但穆勉之那句话让山口深信不疑:就凭毛芋头那个样子,就不会是共产党!

可是,那个八嘎的毛芋头,为什么带他到那样的妓女家里去呢!难道毛芋头真的不知道那妓女有梅毒?真是个混帐的八嘎!让我现在有苦说不出!

山口瞥一眼身旁那个黑糊糊的罐子。那里面装着的药膏,是张腊狗孝敬来的。张腊狗是个聪明人,知道他裆部有毛病,连孝敬的话都说得很婉转。

“太君,汉口的天道,太热太热的,您的,怕是不适水土的。我一个亲戚,祖上是个中医,配了些药膏,哪里痒痒,一擦就好!就是什么难得诊好的疮疥脓疱,擦上也是很见效的。”

山口用这种药膏已经三天了,刚一擦沾上的时候,火辣辣地,像撒了芥末一样,可过了一会,就凉飕飕地,似冰片薄荷敷在伤口上那样舒服。三天下来,裆部的那些脓疡,虽然没有收口,但也没有发展。这就是奇迹了噢!山口绿豆样的眼珠子,从装药膏的罐子转到女人身上,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挥了挥手。那女人感觉到眼前一阵手影晃动,抬头站起来,弓腰倒退着出去了。

如果孙厚志的儿子孙孝忠在这里,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不就是慰安所的那个美枝子么?

“太君,穆勉之说有重要军情要禀报!”

山口还沉浸在有女人在旁边而不能有所作为的遗憾情绪中,翻译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这次不是在房间外响,是在耳边响。

“穆勉之,有什么军情?八嘎,肯定是受了穆勉之那家伙的钱,才这样积极为他通报。”山口翻身坐稳,尽量不触动有毛病的裆部。刚让自己面对房门,正准备把翻译官臭骂一顿,忽然,他看到翻译官呈献在眼前的一个硕大的圆盘子,盘子正中端坐着一尊黄灿灿的金菩萨,黄灿灿金菩萨周围,是一圈黄灿灿的元宝,使金菩萨好像端坐在黄灿灿的莲台上一样!

“噢……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还没有穿衣服吗?”

正准备冲出口的臭骂,完全变了味道。

第8节

一蓬苍灰色的云团,在南边天际膨胀着。云团的顶部,诡谲异常,变幻多端,长势尤其迅猛,仿佛从魔瓶里逃逸出来的魔鬼,贪婪地舒展自己的身子,向这个世界发泄自己被压抑的无边的欲望:当你刚刚觉得它好像一头狮子或者疯虎,瞬间又幻化成一群豺狼或者群妖。

吴秀秀盯着这团云快爬到屋顶上了,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对吴诚说:“吴经理,打烊关门板吧,这场雨,来势不小咧。”

“是的咧,您家,窗户哇么事的,早就关了咧您家!我是看到这天道热得很有些邪么!就这几扇门板,关起来也快,您家就莫管了,上楼去歇下子,楼上凉快些。”吴诚一边说,一边朝老板娘脸上瞄。他注意到,吴秀秀注意天色已经很有一会儿了。但从她凝重的表情上看,她好像又不是真正在关心天气,像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分散自己的某种紧张情绪。

“是的咧,您家,这些小事,吴诚他们都晓得做的唦您家,您家就上楼去歇着,等一下,我就把绿豆稀饭也端到楼上来,您家就在楼上吃。”芦花在厨房忙乎了一阵,挂着一脸的汗珠子,跑了出来。“也是咧,今天这鬼天道,闷得吓人。嘿哟,您家看啰,这云爬的噢,把天都快盖严实了啊!”

自从二苕死后,芦花就像陡然遭了霜的秋白菜,蔫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先前那种风风火火脚不住手不闲的精气神了。有吴安槐姑夫妇协助照顾刘宗祥,芦花就留在汉口协助儿子做生意。来到儿子身边后,芦花的心情明显地舒坦多了。也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男人死了,除了吴诚还在汉口,其他的孩子都漂泊在外地,有的就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赶上这样的命运,谁都扛不住。

“也是,吴经理,事情也是不多了,你就叫伙计们弄算了,你和你姆妈,跟我到楼上来,有事跟你们商量。”吴秀秀又朝那堆已经越过头顶的云团瞄了一眼,不经意地吩咐着,先上楼去了。

芦花朝儿子吴诚看了一眼。吴诚兀自在收拾柜台,指挥伙计上门板。

日本人来了之后,祥记商行的生意虽然清淡,毕竟还维持着大商行的架子,这也是刘宗祥的意思:要做,就做大生意,如果没有做大生意的机会,就维持铺面,等待时机。

芦花盯着儿子宽厚的脊背,不由又想起了二苕。眼前的大儿子,无论是身板还是相貌,最像他的父亲二苕。吴诚随什么都好,就一桩事让芦花心焦:快四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成家!做娘的或亲自或托人,不知道张罗了多少,吴诚要么是不表态,要么就一句话:“慌个么事唦!”就是老板娘吴秀秀,也跟着着急:“这伢到底么回事噢?照说,比我的汉柏还要大月份咧,么样就一点成家的心思都冇得咧?未必是有么毛病?”一想多,反而还不好多嘴了。

吴秀秀是早上到汉口来的。来了之后,就要吴诚陪着,到金诚银行去看了看。金诚银行董事长刘汉柏撤退的时候,连带撤走了银行的现钞和硬通货,留下的东西里,值钱的就是一些首饰之类,那都是抵押品,一来是因为很可能物主随时要赎取,二来这些对象的主人多半是洋人或与洋人有关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日本人也不会对法租界一家空壳子银行怎么样。日本人占领武汉,除了公开的掠夺,也要做生意也要赚钱。做生意赚钱除了别的本事,在大面子上讲信誉是最重要的。否则,要长期占领一个地方,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再说,银行撤退,外人肯定以为什么都撤走了,谁会想到还藏了东西下来呢?

留守金诚银行的,除了看门的老人,还有两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的家都在汉口,有一把年纪了,留守银行,既可照家,也可尽职。

最近几天,在乡下,吴秀秀右眼老是跳。开始她也没怎么在意,一连跳了好几天,而且老是右眼跳,这就让她心里不安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碍,未必真有么坏事情要发生?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正常。虽是战乱之年,处在乡下,日子倒也平静。是不是汉口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吴诚哪,把门关上!”吴秀秀见芦花母子进了的房间,随即吩咐。

“芦花噢,您家莫吓得不得了,今日我要告诉您家们的呀,是好事,不是拐事。”吴秀秀端起芦花递上来的一碗绿豆稀饭,瞥一眼芦花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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