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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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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记商行,您家晓得啵?”吴明凑到张腊狗跟前,小声说。

“祥记?我么样不晓得咧?就是刘宗祥做老板的那个商行唦?打了半辈子交道,锤了几十年的铁。”

武汉人把总在一起打交道扯皮称为“锤铁”。

“噢——我说么,汉口的商家,还有您家不熟的?是这样,就是这家商行的老板娘来了。”吴明做出一副完全不熟悉汉口商界的样子。

“呵——?祥记的老板娘?你是说,吴秀秀来了?她,到警察局来了?”张腊狗刚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上,蓦然停住了,一只准备迈进门的脚,也收了回来。也难怪,吴秀秀不请自到他张腊狗的警察局来,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

张腊狗知道,眼下这警察局的办公地,就是吴秀秀的产业,旁边,曾经是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眼下,被一家日本人的茶道馆占了。噢,一晃都四十年了哦!跟这个吴秀秀,跟祥记,跟刘宗祥,软的硬的,白的黑的,明争暗斗,扯皮锤铁,人都老了噢!那个女人,有心计,有心计的人老得快。咦?这鬼婆娘到这里来搞么事咧?穆勉之的人不是把刘宗祥的保镖打死了,刘宗祥不是也气得瘫铺了吗?这女人,未必是为这处房产来的?不会呀,她不会这么苕哇。

空中传来飞机嗡嗡的轰鸣声,众人不由抬头朝天上看。

黑乌鸦样的飞机,雄赳赳地飞了过来,像长了眼睛样的,在日租界上空盘旋了一圈,就把炸弹母鸡下蛋样的,丢了下来!

泊在江面上的几艘日本军舰,炮口转动着,朝扔炸弹的飞机射击。不过,比起飞机丢下的炸弹来,日本人的还击显得很无力,就像孩子放鞭炮一样。

“走,快,快进屋去!”荒货催促。

“快,快,先进屋再说!莫沾火星!”吴明过来搀扶张腊狗。

“张局长,久违了噢您家!”看张腊狗进来,吴秀秀在椅子上略微欠一欠身,跟他打招呼。

炸弹爆炸的地方,虽然离这里还有些远,但声音仍然很响。张腊狗没有听到吴秀秀说的什么,估计也就是打招呼的客气话之类。

张腊狗对客气话不感兴趣。甚至,他对吴秀秀也不感兴趣。

严格地说,张腊狗不是个很贪色的人。尤其是别人的女人,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这是他与陆疤子、穆勉之、毛芋头们很重要的区别之一。当然,这并不说明张腊狗很高尚,很正派。张腊狗有张腊狗的想法:别人用过的东西,有么搞头咧?要搞,就搞那别人冇搞过的唦!胩里的个东西,又是别人弄过了的,你也去弄,他也去弄,不就像是上茅厕么!因此之故,他可以同他的继女同居过日子,几十年来,却少有嫖的经历,就是同弟兄伙的上妓院,顶多也就是逢场作戏。

张腊狗朝周围扫了一眼,再盯住对面的女人:哦,这是吴秀秀!老是老了一些,还不是那样老。算来,也五十好几了啵?要是别的女人,五十好几朝六十走的年纪,不说是老得像掐不动的老菜薹,只怕早就像老丝瓜了噢!刘宗祥,做生意找女人都有眼力,硬是随么事都比老子高一篾片哪。就是日本人来了之后,刘宗祥很有些背时。

“您家,不是祥记商行的老板娘子么,听说,您家屋里最近出了蛮多的喜事咧。您家这么忙的人,么样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咧?我这里,不是隔壁的茶馆咧。”

张腊狗在他的局长椅子上坐了下来,悠悠地开了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特别强调“我这里”和“隔壁茶馆”这几个概念。他要用这些话,刺激眼前这个仍然显得高雅脱俗的女人。

“张老板,到您家这里来,是吵闹您家了咧!我说哇,我们两家呀,认识打交道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咧,说话咧,也就不消打哑谜了唦。您家听得到唦,外头,日本人的租界,差不多都被炸平了咧!我这样说哇,您家也明白,日本人,明摆着是长不了的咧!就说这处房产啵,只要不是日本人占着,就是送把你张老板,又算得个么事咧!只怕您家瞧不起,不得要噢!”吴秀秀一点也没有被张腊狗激怒的意思。

原来,吴诚回到祥记,说了钟媛媛被警察局抓走的事。吴诚并不知道钟媛媛是被穆勉之的人抓走的。听到钟媛媛的名字,吴秀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刘宗祥的妻子在刘公馆弄出来的事,吴秀秀听来都不舒服。只不过,吴秀秀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种不舒服而已。眼下就不同了。吴诚是祥记的经理,看样子,这个近四十岁还不娶妻的汉子,跟钟媛媛的关系不一般!说不定,这么多年吴诚不成家,就是心中有钟媛媛!感情的煎熬,感情的神秘,感情的说不清道不明,吴秀秀是过来人。摆平这件事,当然最好让刘宗祥出面。刘宗祥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但他那个毛病,最忌讳的就是怄气。为了吴诚,吴秀秀决定放弃她对刘公馆的事“不闻不问”的一贯立场,亲自来找张腊狗要人。

“哎呀,祥记老板娘诶,莫看您家是女流,跟我这个粗人还蛮对脾气咧!”张腊狗注意到,吴秀秀一直称他为张老板而冇称他为张局长。心里有些舒服:这鬼婆娘,还可得,还冇把老子当汉奸看,还把老子看作生意人。

听着外头逐渐平息的炸弹声,张腊狗也品出了吴秀秀话中的弦外之音。嘿,这是个几明白的婆娘噢!也是,日本人就像别人身上的肉,是无论如何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的。老子当这个狗屁警察局长,还不是为了玩味,为了多弄几个钱!哪个真的是为日本人卖命咧!莫真的到了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老子还成了他们垫背的!刘宗祥除了跟日本人不往来,一向跟各个方面都把关系弄得蛮好。老子也要学乖些,留条后路,总不是拐事!张腊狗很快把吴秀秀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决定来软的。

“不过咧,祥记老板娘诶,要是说这处房产咧,我是一点想法都冇得咧您家!天地良心!您家也晓得,我张某,虽然穷,也不至于穷到冇得住的地步唦!您家么时候想要这处房子,您家就开口!我在这里,您家肯定晓得,还不是做个样子给日本矮子看?噢,您家今天来,就是为这房子唦?”

“张老板,您家误会了!我今日当不速之客呀,哪里是为这处房子咧!说句您家不见怪的话,您家不愁冇得房子住,祥记也不愁冇得房子住。”听张腊狗的口气突然变得绵软起来,吴秀秀觉得,眼前这个青帮头子,年纪有一把了,也比年轻时节沉稳多了。

“那……您家……”不为这处房子,吴秀秀今天来这里搞么事咧?张腊狗实在想不出祥记商行老板娘主动到警察局来的原因。

“您家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捉了我们刘家的人咧!您家应该是晓得的唦,我们祥记刘家,是从来不做犯夜的事咧!”汉口话“犯夜”,是“违法”“违规”的意思。刚才,吴秀秀已经从吴明口里听说了,钟媛媛不是警察局的人抓的。现在,她想凭她游说,把钟媛媛救出来。

“噢,是这样啊!吴明哪,你们捉了祥记的人,么样不跟我说哇?冇捉?未必祥记的老板娘诬赖我们不成?”

搞了半天,是为这个事?张腊狗心想,不就是一个人么?只要冇送到日本人那里去,做个顺水人情,又算得了么事咧。

“么事啊?你们冇捉人?是经济警察处捉的?噢,老板娘,这就是了。我说么,捉了祥记的人,么样我会不晓得咧?么样办咧您家?经济警察处不在我这里,那里是穆勉之的地盘。”

一听是穆勉之那边的事,张腊狗就不想管了。如今这年头,得罪哪个都不好。再说,吴秀秀跟我张腊狗的关系,未必就比穆勉之跟我的关系亲近一些?个把妈,难道老子睡着不烧还要爬起来烧?老子张腊狗犯不着!

“张老板咧,您家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咧!您家这里,才是警察局唦!穆勉之那里,是该您家管的咧!您家这样说,要就是不想帮祥记的忙,要么就是怕穆勉之。说穿了咧,就是您家的警察局,跟穆勉之那里的经济警察处,位置是平起平坐的。”

听张腊狗的口气,吴秀秀觉得,游说成功的希望,已经不大了。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青帮头子,还是那么精明,显然,比他年轻的时候更老到了。吴秀秀记得,当年,用两只蛐蛐,她就可以挑得张腊狗杀了他的把兄弟陆疤子。如今,要再挑起他去找穆勉之要人,是很难的了。

“话不能这样说咧,祥记老板娘!您家不就是想激我一下子么?您家的心思我都晓得。我也跟您家明说了,人咧,我还是要去要的,不是为您家激我,是为了我的面子!他个把妈穆勉之是经济警察,除非人家夹带鸦片违禁品,不然,个把妈的,他冇得捉人的权力!我这样说,您家满意了啵?”

说完这些话,张腊狗得意地瞄着吴秀秀,嘴角露出些须炫耀的笑意:你这鬼婆娘,事情老子是要办的,人情债老子也是要你欠的。但是,老子就是不钻你做的笼子。

“还是您家想得周全!冇得话说,到底是老江湖了咧您家!”

吴秀秀也瞄了张腊狗一眼。她的心思和张腊狗不一样。只要你张腊狗松了口,吴诚那里也就有个交代了。只要事情办成了,哪个还管今后怎么样呢!看日本人这三天两头挨炸弹的形势,明天早晨汉口插么旗子,都难得说咧!

第7节

在刘公馆客厅里,穆勉之踱着小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在毛烟筒和六指看来,穆勉之很像一头被蒙了眼睛的老驴,在磨道上反复地转圈子。如果要说此刻的穆勉之与磨道上的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磨道上的驴转的是圆圈,穆勉之是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转。磨道上的驴子转圈的时候,很可能没有什么想法,即令有,顶多也就是祈祷快点停下来,喝点儿水,弄点草料到肚子里去。穆勉之在两个点上来回地踱,腿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者说是麻木的,最活跃的是他的脑袋。转着圈子的穆勉之,脑袋里活跃的,不是如何停下来不转了,也跟喝水吃草料没有关系。但要他自己说出此刻脑袋里翻腾的是什么,恐怕也很难。只有一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钟媛媛。

看穆勉之转圈子的人里头,心里最不安的要数毛烟筒。他心里有数。刚才,在杂物间里,他差不多就要得手了。他记得,那女子的褂子被他扯开了,要不是那女子死命地抓他,死命地把腿夹着,裤子也早就褪下来了。唉,几柔酡的女人哟,就是摸扯了一阵,也就是摸几下,就让人忘不了哇!这样柔酡的女人,要是睡成了,就是死了,眼皮子也闭得紧些唦。胡思乱想的毛烟筒,看穆勉之仍在转圈,心里大是不解:寨主到底是么样了噢?从来都是敢作敢为提得起放得下的,么样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身上,这样子冇得决断咧?我不就是想玩一下子么,捉来的人犯,弟兄们玩一下子,这样的事情,算得个么事咧。平常,他也冇管过呀!未必,这女人,蛮有来头?不就是跟刘宗祥有些关系吗!说穿了,也就是刘宗祥老婆抱养的姑娘唦,犯得着这样护着!难道是怕刘宗祥?也不对呀,连刘公馆都敢占,连刘宗祥的保镖都敢打死,还怕抓他的养女?

“爹,您家歇一下子咧,喝点茶。”

跟着穆勉之又回到刘公馆的六指,心里也很是不安。不过,他的不安是担心穆勉之的身体。在六指的印象里,他的干爹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像这样不停地转圈子,不是激动是么事咧!个把妈的烟筒哦,真是个惹事的精!要他不捉这个女的算了,他偏要捉回来。我就晓得,么事嫌疑犯唦,他就是骚不过!瘦得像香签,浑身冇得四两肉,还不晓得有几骚!这好,也不晓得拌动了干爹哪根筋,让他这样难受!

六指朝毛烟筒瞥了一眼,这一眼充满怨恨。

恰在这时候,毛烟筒也在朝六指看,读出了六指眼神里的不满,也白了六指一眼,低下了头。

平常,六指很听毛烟筒的。这倒不是因为毛烟筒年龄大些,而是六指觉得毛烟筒比自己贼些。毛烟筒也从不小看六指。一来六指是寨主的干儿子,二来六指武功了得,也不缺心眼,不是个可以随便马虎的人。低下头的毛烟筒心里直窜火:人又不是我一个人捉回来的!老子不就是摸了几下么,又冇弄成,又不是你们的姑娘妹子,么样搞得这样像是死了人样的,蛮严重唦!

“六指诶!过来!”

穆勉之终于停了下来,不转圈子了。他喊六指,但是,脸却对着那扇高大的落地窗。

“我在这里咧,爹!有么事,请您家吩咐。”六指站在穆勉之身后,毛烟筒也乖乖地跟在后头。

突然,穆勉之转过身来,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来,在六指和毛烟筒身上扫了一遭:“这姑娘的事,嘴巴都关紧点!明白了冇?”

见六指和毛烟筒一起点头,穆勉之从他们的眼睛里,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明白,也不管,自顾说下去:“我晓得,你们根本就冇明白。算了,只照我说的办就是了。这个姑娘,就关在这里,不是关在杂物间里,是……是就让她在这里,在这里楼上住!听清楚冇?就让她在这里的楼上住,让她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她要么事就给她么事,就是莫让她跑出去!”

“听明白了!要是她非要跑出去咧?”六指很认真地问。他问得有道理。他干爹说的很清楚,不是关押,是照顾。既然是照顾,被照顾的人就有行动的自由。

“哎呀,兄弟,这也算问题?我们不晓得把她拦住?”毛烟筒接过话茬。受了穆勉之的呵斥,挨了六指的白眼,毛烟筒觉得自己应该表现一下了。

“我跟你说,六指,这个姑娘伢,要是出了一点事,不说是伤了皮毛,就是掉了根头发,老子拿你是问!别的人,该做么事做么事,哪里好玩哪里玩!”

穆勉之气冲冲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六指诶,等一下,我叫我那边管家的妈子过来。”说完,停了一下,似还想补充什么,又没有想好,边揉太阳穴,边朝外头走。

“烟筒哥,还站在这里搞么事唦,还不快照顾爹回去?”

看毛烟筒呆呆的,六指心生同情:骚吧,还骚不骚?这回,冇骚成还不说,被骂苕了啵!

“哟,这不是穆老板么!”

“咦?巧了咧,张局长,您家大驾光临,么样都不打个招呼咧?也让穆某有个迎候的机会唦!”

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看到张腊狗,穆勉之的确吃了一惊:这个老杂种,冇得好事不登门。他的好事,多半就是老子的拐事!

“哎嗨哟,老哥子诶,看您家是么样在称呼哟!么事局长巴掌咧,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我们心里不都是亮的?”如今的张腊狗,说话不能说急。一口气说了这多的话,肯定要咳喘一阵。

“是呀,对呀!张兄,您家这当局长的,都这样子说,我还有么话说咧!哎呀,我说张兄诶,您家这咳喘的毛病,只怕是有一阵子了啵?要过点细咧!这鬼毛病,像这天气一变,就蛮拐的咧,来,来,请进,请进。”见张腊狗绕弯子,套近乎,穆勉之也就说些不相干的话。

“我看就免了吧,穆兄!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有意要到您家府上打扰您家的,也就是随便转下子,嘿,也是有缘哪,在这里碰到了。”张腊狗咳喘了一阵,蜡黄的脸有了些血色,“就是这病唦,底下的人,要我多走动走动,诶,穆兄,听说,您家这里,捉到了一个共产党,还是个女的?”

“哦?有这事?我么样不晓得咧?您家未必不晓得,我们经济警察处有我们的事,捉共产党搞么事唦?说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跟我们经济警察狗屁相干?”张腊狗的来访,虽然在穆勉之的意料之中,但张腊狗来得这么快,倒是穆勉之没想到的。穆勉之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以攻为守。

“咦——!怪了!怎么传得吼吼神的,说法租界洪门山寨捉到个女共产党……”

张腊狗盯着穆勉之,看穆勉之矢口否认的神态,觉得不可理解:怪了,个老把妈的穆勉之,一生都只喜欢钻钱窟眼的,么样陡马地参与政治,维护起共产党来了咧?看来,这事还不简单,其中必有隐情。也罢,老子跟他也是差不多的人,何必在这事上头翻脸咧!弄不好,外头还说老子是死心塌跟日本人捉共产党。他穆勉之要是自己把这个女共产党送给日本人,就让他到日本人那里去邀功吧。吴秀秀说得对,个把妈日的,日本人的气候,看来真是长不了的。咦,老子答应了把人交给她的!么办咧?噢,她以后要是问起来,老子就照直说,是穆勉之那老王八蛋捉的,他说有日本人在后头抵腰,不肯交人。

在穆勉之脸上盯得越久,张腊狗就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越是觉得穆勉之在做戏,张腊狗的心里就越是得意:穆勉之,你个老杂种哦,贼了几十年,玩了一辈子光棍,到老了,还要栽到东洋矮子手里!

“张局长,要说交情咧,您家刚才也说了,我们哪,是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心里都是亮的。要说公事上头咧,我们这里是您家的下级。我们未必还敢不听您家的命令?这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顶好,是请您家派几个弟兄,来我们这里搜一搜。”

张腊狗的心思,穆勉之哪有猜不出来的咧!分分合合,扯皮闹襻,几十年了,相互间太熟悉啦,尾巴一翘,都晓得对方屙出来是干的还是稀的。

“诶,穆兄,言重了,您家这就言重了咧!都是为皇军效力,共产党,您家捉,我捉,都不是捉?今后咧,您家尽管捉,尽管捉!告辞,告辞!”

张腊狗朝穆勉之一抱拳,嘴角眉梢都是笑。

等张腊狗转身走远,穆勉之朝墙根吐了一口稀痰:呸,腊狗杂种呃,你以为你赢了?看你的那个相哦,像是睡着了笑醒了哇!莫慌,老子把脚印抹平了,再来跟你好好玩!

一向卧在墙根的那条野狗,也许是久经饥饿和战乱,也修炼得很有些道行了。它虚眯着狗眼,目睹了张腊狗和穆勉之打嘴巴官司的全过程,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穆勉之吐在墙根的那泡稀痰,由于太稀,溅了几滴到它脸上,让它感到颇受侮辱:狗日的——噢,不,穆勉之不是我们日出来的!我虽然只是一条狗,哪怕只是一条野狗,也该有狗的尊严唦!为么事要把痰吐到我脸上咧——狗脸就不是脸?野狗眨了眨狗眼,甩了甩狗头,试图把沾在脸上的痰液甩掉,结果还是有痰沾着的感觉,不由心头火起,耸起颈毛,对着穆勉之吠了起来!

嘿嘿,老子今日真是走背运咧,连这匹野狗子都欺负老子!穆勉之朝野狗瞥一眼,然后在地上搜寻,指望能捡到一颗石头或土疙瘩之类。

“今日真是邪得很咧,地上连一颗石头瓦渣都冇得!往常噢,地上的石头瓦渣多得踢脚!”

第8节

集家嘴码头,被夜色染得黢黑黢黑的。

一条日本巡逻艇从江里冲过来,搅起一股浪梗,模糊了江水的浑黄与汉水的清凌。巡逻艇上的桅灯,似久病垂危人的眼,浑浊无神,仅勾勒出巡逻艇霸道的身影,只有艇上的探照灯,鬼眼似的,射出冷飕飕的光柱,四处晃动,令人心寒。

一条跳板,搭在一条带篷的木船上。从外表看,这是一条很普通的载货船。长江和汉江上,这种样式的船很多。钟媛媛和吴诚站在跳板边,哝哝地说着什么。吴明和罗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依偎着,静静的。

“该走了,不早了。”吴明耳语着。

“我晓得!你呀,一点都不晓得体贴人!我们么,老夫老妻了咧,看人家,十几年才碰到。”罗英把嘴巴挨在吴明的耳朵边。

“我还是送你过江吧。”吴诚离钟媛媛不到一尺远,在罗英夫妇看来,他与钟媛媛是挨在一起的。

“何必咧,有警察送,还不保险?”钟媛媛声音轻柔,身体也朝吴诚这边靠了靠。

吴诚感觉到——不是闻到,而是感觉到,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清香,柔柔地贴了过来!

噢,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妙的味道呵!我这十几年等的,可能就是这种味道罢?或许,二十几年做生意,真的把脑壳鼻子给弄麻木了?开始,对靠过来的香软的身子,吴诚只是惶惑地垂下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他舒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钟媛媛。

“么样噢?下雨了?”钟媛媛抬起头。埋藏太久的初恋,让这个三十七岁久经征战的女子,声音嘶哑了。噢,一粒种子,没有及时地发芽开始它生命的旅程,被憋得太久,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噢,吴诚,苕大的块头,么样哭起来了咧,噢?”抬起头的钟媛媛,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她用手摸了摸吴诚的脸,摸到一手的湿,不禁也鼻子一酸,把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还是让我送你——不,我就跟去吧!”

吴诚用手捧着钟媛媛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精致的脸哟!是的,这张脸,如果在白天看,青春的光泽和柔润,或许已经不多了,可是,此刻,在吴诚看来,这简直就是一张观世音的脸!捧着这张脸,吴诚竟有捧着自己生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到现在为止,吴诚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抹自己的眼泪。我哭了么?十几年来,我哭过么?吴诚还捧着钟媛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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