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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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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侧的那个山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兵们早已熟悉的唢呐声。唢呐吹的是《解放区的天》。五团的官兵早就听惯了一营长黄群的唢呐声。以前,每次战斗间隙,或休整空闲时,五团的官兵都会听到一营长的唢呐声。此时,兵们躺在温热尚未散尽的弹坑里,听着这支《解放区的天》,都想起祖国刚刚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乡父老乡亲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几个躺在弹坑里的兵,咧开干裂的嘴唇,随着唢呐的节奏,哼唱起来。这声音从这座山头传到那座山头,很快三座山头的歌声响成了一片。

肖党团长斜倚在一棵已经枯焦的树桩上,望头顶清冷的一弯残月。他被唢呐声吸引着去望左面的山头,警卫员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声,一发冷弹在山谷里炸响,整个世界也随之颤抖了一下。那唢呐声没停,仍在悠扬地响着。“烟,”肖党冲小德子说。小德子先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片裁好的纸,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撮烟末,放在裁好的纸上,再递给肖党。肖党接过烟,几下便卷好了,然后划火点燃,深吸一口。肖党从不吸成盒的纸烟,他觉得那样的烟吸起来不过瘾。每次打仗前,他总是弄来一些烟末,让小德子带在身上。刚开始,小德子总是把这些烟末用纸包好放在挎包里。直到有一次,挎包被炮弹皮划了一个大口子。肖党又向小德子要烟时,小德子才发现烟末早就丁点不剩了。肖党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团长视烟如命。小德子汪着泪,傻呆呆地瞅着被炸烂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时,小德子便把肖党团长交给他的烟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团长要烟,他都能从身上任何一个装东西的口袋里掏出烟末来。每次肖党团长都怜爱地拍一下他的头,骂一声:“你这个鬼东西。”

肖团长吸着烟,望着一营的阵地,掏出怀表,借着月光看见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他知道,天一亮,飞机大炮又要轮番向这里轰炸,然后是步兵的集团冲锋。三天了,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战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这样下去,自己所剩下的这支疲惫之师还能抵挡几次美军成团的轮番进攻?恐怕明天,全团就得全军覆没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围。正面突围他试过几次,结果都失败了。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后山那道山崖,那里没有敌人把守。敌人轰炸时,山崖两侧的敌人便向山下汇拢,炮声一停,敌人已经在鼻子底下了。只有利用这个空当,部队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围。要突围就必须要有一支阻击部队,拖住敌人,为战友赢得时间。政委、参谋长早就在几天前的突围战中牺牲了。阻击任务无疑要独自身先士卒承担下来,让一营、二营先撤,自己带着三营,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人也要为部队赢得突围的时间。想到这,一种悲壮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的妻子,还有已经三岁,却尚未见过面的儿子。

肖党又抬起头望一眼西垂的清冷残月,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拿起步话机的听筒向一营二营发布了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伏下身躺在一个弹坑里。他真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过去。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睡着了,他马上又睁开眼,就这么一瞬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从未见过面的三岁儿子,张着小手向他走来……他坐起来,看见小德子还坐在自己的身旁。小德子见团长又坐起来了,便说:“团长,你睡一会儿吧。”此时,肖党真想和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好好聊一聊。也许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人生真是一场梦,战争是梦的导演,说不定什么时候导演就会让这梦结束。

肖党的目光慢慢地从在一个个弹坑里躺着的三营战士身上掠过。这一切多么熟悉啊,天一亮,这些熟悉的身影还能见到么?

然而,天却悄悄地亮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炮弹和飞机的炸弹在阵地上炸响以后,肖党团长在硝烟的缝隙里,看到一营、二营的余部正在悄悄地向后面的山崖爬去。他在心里说:五团还没完。他知道,只要在敌人扑上来之前余部爬过那段山崖,就是生。这时,黑压压的敌人向一营、二营的阵地扑去,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敌人这时才如大梦初醒,三面的敌人合起来一起向三营的阵地扑来。

那一仗,肖党不知打了多长时间。敌人一次次被压下去,又一次次发疯地冲上来。子弹没了,后来就和敌人拼在一处了。肖党用枪托砸倒一个敌人,他看见小德子和一个膀大腰圆的敌人扭在一处。敌人倒下了,小德子骑在那人身上,刚抓起一块石头向敌人砸去,这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敌人向小德子举起了枪,他喊了一声:“小德子——”便扑了过去。他没有听到那一声枪响,就失去了知觉。

肖党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小德子一张满面泪痕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的上半身躺在小德子的怀里。半晌,他才清楚,自己和一些战友被一辆卡车拉着向前驶去。他想动一动,小德子更紧地搂住他哽咽地说:“团长,我们成俘虏了。”小德子说完这话时,有一滴泪水落在肖党的脸上。这时他才看清站在车尾上端着枪的几个美国兵。他后背上的伤口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喘着粗气。小德子呻吟般地说:“没子弹了,他们人又多……”他让小德子把自己的头抱得高一些,提高声音冲车上的人说:“不死的就回到五团,咱们五团还在。”

他们下了车才知道,被俘的不只是五团的人,还有其他团的人。他们几十个人被关在笼子里。五团的人被分开,只有他和小德子在一起。小德子一直抱着他,他躺在地上,头枕在小德子的腿上。肖党透过木头围成的笼子的空隙,看到还有许多用同样方法围成的笼子,里面躺满了被俘的志愿军。一股力量从他心底升起,有这么多人在,就是力量。

夜晚,星斗满天。没有人说话,四周很静,笼子四周不时地有美国兵在走动巡视。肖党和小德子相互依偎着躺在地上,满天的星光撒在他们的脸上。半晌,小德子转过脸冲他神秘地说:“团长,俺又听到黄营长在吹唢呐了。”肖党咧开嘴笑了笑说:“那是你在瞎想。”小德子也笑了,轻声说:“俺也不知怎么搞的,一静下来就觉得黄营长在吹呐唢。”肖党把目光从很远的天际收回来,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一定是冲出去了。”

夜深了,从黑暗里传来一声声叹息,人们都没有睡着。小德子伏在肖党的耳边说:“团长,他们许多人都哭了。”

肖党支撑着坐了起来,望一眼黑暗中或躺或坐着的战友,冲小德子也冲周围的人说:“咱们唱支歌吧。”说完便哼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歌声先是低低的,后来渐渐高亢起来。躺在笼子里的人,在黑暗中先是惊愕地望着肖党,随即便拥到他的身旁,激动地望着肖党。小德子随着唱了起来,很快所有的人也唱了起来。一时间,低沉缓慢的歌声连成了一片。一队美国巡逻兵叽哩咕噜地跑来,他们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肖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的小德子也已经醒了。他烟瘾又上来了,他习惯地冲小德子说:“烟。”小德子坐起来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后沮丧地低下头。这时一个哨兵走过来,嘴里叼着半截烟,肖党望见了那烟,咽了口唾液。小德子小声地说:“团长,都怪俺,等下次俺要带好多、好多烟。”肖党拍一拍小德子肩膀,怜爱地笑一笑。

这时,那个吸烟的哨兵在笼子旁停下了,看了一眼肖党,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吸一口烟,咧开嘴一笑,把半截吸剩下的烟丢在地上。小德子一直在注视着那半截烟头,小德子见那哨兵离去,就很快地走到木笼边上,从木桩的空隙里伸出手去够那半截烟头。直到这时,肖党才明白小德子要干什么,又气又急,他刚喊了一声:“小德子——”那个刚离去的哨兵又走了回来。小德子想缩回伸出去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哨兵穿着皮鞋的脚已经踩在了小德子的手上。那个美国兵垂下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小德子。那只脚在用力,小德子张开嘴却只哼了一声。美国兵感到极大的不满足,于是把浑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那只脚上,小德子的头上顿时汗如雨下,这次小德子哼也没哼一声,一双充血的眼睛怒视着那个美国兵。良久,那个美国兵又用力地在小德子的手上辗了几下,才走掉。小德子缓缓地抽回血肉模糊的手,他望见了肖党那双冷冷的目光。肖党吃力地向小德子挪去,最后一把揽过小德子的双肩,小德子这才“畦”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俺错了,俺错了。”肖党也流泪了,边流泪边在心里说:“这辈子再抽一口烟,就他妈不是人养的。”所有的志愿军战俘,都在悄悄地向肖党和小德子靠过来。

暴动是一天深夜进行的。那时,这些被俘的志愿军已经在笼子里关了一个多月。这次暴动是肖党一手策划的。暴动那天,他们喝了很多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水桶递给看守他们的美国兵,美国兵一次次给他们送水。美国兵诧异地望着这些拼命喝水的人。他们一直把肚里的水憋着,天黑的时候,他们开始冲着埋在土里的木桩子撒尿,一拨一拨分开撒,十几分钟一拨。撒完尿的人躺在地上攒力气。那一夜的行动口号是:“向北。”每个人在心里都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一口号。每重复一次,心里就温暖许多,北方有自己的部队,自己的亲人。

暴动的夜晚和其他夜晚没什么两样,很静的夜空,散布着清冷的星光,远远近近,不时传来几声美国兵的皮鞋声。就在这时,从一个笼子里响起一声唿哨,所有笼子里被俘的志愿军,一下子从地上跃起,一声低沉的口号声喊起:“一、二、向北——”随着这一声整齐的口号,战俘一起向笼子使力,木笼摇晃着,最后轰然倒下了。人群疯了似的向北跑。枪声响了,先是一声,后是两声,再后来就响成了一片。火光中肖党看到成群向北奔跑的人在枪声中倒下,没有倒下的人嘴里喊着“冲啊”,向阻挡在前面的美军扑去。一群手无寸铁的志愿军战俘和手持刀枪的美军混战在一起。

天亮的时候,肖党看见了这一场面。无数【文】志愿军战士【人】和美军死【书】死扭在一【屋】起,有的咬下了美军的一只耳朵,有的夺过美军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拉弦就被子弹击中,动作仍定格在最后一拼的瞬间。肖党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冲了出去。那时,小德子大叫一声,他回过头时才发现小德子迎面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过小德子的胸膛。他扑向小德子,小德子在临死前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声:“珍妮。”

肖党被关在了一个有铁栏的屋子里,这次暴动他暴露了身份。天亮的时候,他透过有铁栏杆的窗口望见了昨晚那场血战的场面。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给他的东西,那是只粉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支金色的金达莱,金达莱正含苞欲放。那只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党看见了那只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后喊出的那句话:“珍妮——”

珍妮是他们在朝鲜一家房东的女儿,珍妮长得很秀气。他们在那小山村里休整了一个月,团部就设在珍妮家,那时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每天,天还没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后山采来一束束金达莱花儿,然后把这些花插到盛满水的炮弹壳里。那花香很好闻,珍妮望着那些金达莱就冲小德子笑。她发现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时候,肖党经常听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来覆去地翻身。不一会,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声也就消失了。一觉醒来肖党发现小德子的床铺仍然空着,他侧耳细听,听见窗外院子里有珍妮哧哧的笑声。他坐起来,透过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见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枪。一会让珍妮扛上枪,一会又让珍妮端在怀里。小德子不时地接过枪纠正珍妮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动作,两个人都要笑上一会儿。肖党也笑一笑,心想,真是两个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黑夜。

白天没事时,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汉话说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学。小德子教唱《解放区的天》,《志愿军战歌》,珍妮很聪明,一会儿就先学会了调,词唱得却不准确。进进出出的,珍妮就唱那两首刚学会调的中国歌。

部队要出发的那几天,他发现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醒来的时候,望见对面珍妮窗口的灯仍在亮着。有几次,他借着月光看见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着对面的灯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小德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长大了的男人。

离开小村好久,肖党发现小德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没事时小德子总是望着远方的山岗出神,山岗上还有一簇簇正在开放的金达莱。

此时,他望着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暴动失败,暴露了身份,他作为特殊战俘被单独关在一处。他几次被审问,美国人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只有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是志愿军。美国人提问了几次,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

夜晚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关押志愿军的地方传来歌声。他知道那歌是为他而唱的。歌声告诉他战友还在,还和他在一起,他这么想着,泪就盈满了眼帘。他和战友们分开了,外面的音讯便不得而知了。

过了好久,夜晚的时候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双方正在和平谈判,双方的战俘正在交换。

他在那间有铁栏的小屋子里不知关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有一天,他被带到了船上。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知道这一切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儿了。这艘船是开往台湾的。在船上他才知道,志愿军中不仅他一个人被关押着,还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长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这些人说几句话,首长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们只用目光交流着。

船出发的时候,是在一天晚上。他当时不知道是晚上,他们被关在船舱的最底层,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船行驶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觉得船身在剧烈摇晃。他从来没有坐过船,不知船这是怎么了。然后,所有的人开始呕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他只听到“咣”的一声巨响,整个船似被什么肢解了。海水慢慢浮过来,拥抱了他。这以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起伏的潮水不时地拍打着他的身体,四周漆黑一片。他似觉得做了一个梦,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他昏头昏脑精疲力竭地朝沙滩上的一点渔火走去。到了渔人身旁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中国。很多年后,他仍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就回到中国了的。那艘船呢?船里的人呢?这一切他都说不清。恍然间,他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说不清自己。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的秋天,一位年过六旬的美国老人随经济考察团踏上了中国。在茶余饭后,叙述了那艘失踪的船。老人叫詹姆斯,那时老人是一名海军士兵。当时他并不在船上,他是港口一名信号员。但他知道那艘船驶出没多久,就遇到了台风,为躲避台风迷失了航向。最后驶进了中国海域触礁,破碎沉没了。当时谁也不会相信,在那艘船上还会有人幸免遇难。可惜这位老人说出这些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他说出这些时,没有人能够知道肖党就是那次海难中的惟一幸存者。

肖党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五团。五团还在么?那时他不知道抗美援朝已经结束了,所有的部队都已经撤回国内一年多了。在被俘的日子里,肖党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日思夜想的是五团还有多少人活着。在被俘的日子里,白天和夜晚,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地回到了祖国。他一时不知自己的五团在哪里,他想应该回家看一看,看一看那个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谋面的儿子。他一想起儿子,心里就热了。自己的老婆,那个生得很憨实的女人,也在日夜思念自己。想到这,他的心里陡然增添了几分柔情和甜蜜。

肖党是一路走一路问找到老家的。当他望见村头两棵老榆树旁自己的土屋时,眼角竞滚出两行热热的泪。肖党走回自己的家时已是傍晚,村里的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的炊烟。当他走近家门立在屋门前呼唤老婆名字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得也很憨实,愣愣地瞅了他半晌,他也愣愣地瞅着那男人。这男人他认识,就是本村的人,可他一时竟叫不上名字。愣怔片刻之后,他想问一问自己的家是不是搬了,却听得那男人哀嚎一声,跑回屋里。肖党被那声哀嚎惊得一抖。他想进去看个究竟,这时门里走出自己的老婆。老婆一见他惨白着脸,先也是愣愣地瞅他,后来喉咙里莫名其妙地咕叫几声,缓缓地倒下了。他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他上前扶住了老婆。好半晌,老婆才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呼口长气,泪就流下了。半晌才哀婉欲绝地说:“你没死?”他被老婆这句话也惊得差点惊叫起来。这时房间里有婴儿在尖利地啼哭。一会儿,又响起那个男人拍打孩子的声音。门外,肖党和老婆就那么很近站在一起相互对望着。半晌,老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屋里这时奔出一个男孩,见母亲在哭,他也大哭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母亲的大腿。他当时就断定,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他走上前,想抱过儿子,儿子却惊恐地躲着他,更响亮地躲在母亲大腿后嚎哭。肖党被眼前的一切变故惊呆了。这时屋里那个男人抱着哭叫的婴儿走出来,老婆接过哭叫的孩子,顿时孩子便不再哭泣了。老婆抹一把泪水,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那男人已经回过神来,嗫嚅谦恭地冲肖党道:“肖大兄弟,俺不知道你没死,俺对不住你哩。”说完“咕咚”一声跪在了肖党的面前。

肖党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已经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而且有了他的孩子。他大脑一片空白,转瞬,心上滚过一阵悲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婆孩子和眼前这个男人。

那一夜,他坐在曾是自己家的屋里,面对着那个男人和曾经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三个人都默默不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他面对着这两个人,说了那次战斗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很简单,很苍白也很空洞,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很快就说完了。老婆流着泪不语,那个男人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辣辣的烟雾裹着他半个身子。三个人就那么坐着。肖党想了好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鸡叫头遍的时候,他终于说:“我走,我还有五团。”老婆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他,那男人睁开一双疑惑惊愕的眼睛望他。他长叹一声,那个男人走下床,“咕咚”一声又给他跪下了。声嘶力竭地说:“肖大兄弟,俺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哇。”他没有理会那个男人,走到床边伏下头,瞅着熟睡的儿子。儿子全然不觉梦外的事。他的一滴泪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在梦中挥起小手抹了一下脸上那颗潮湿的东西,马上又睡去了。女人的泪也下来了,她掀开盖在儿子脚上的被子,露出儿子那双胖胖的小脚,女人声泪俱下地说:“你的儿子俺会养大的,到时俺会让他去找你。”说完女人小心地搬起儿子的左脚,他就看见儿子脚心上那块黑痣。那是他祖传的一块标记。他家的祖祖辈辈,左脚心都有一块黑痣。此时,他捧起那只小脚,像捧了一座山。儿子这时醒了,睁开一双小眼睛惊愕地望他一眼,他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更汹涌的泪涌上来。他伏下身,把自己的脸在儿子的脚上贴了一下,站起身,这时鸡已经叫第二遍了。他推开门走出去,那个男人也随在后面,他想冲这个男人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男人却说:“肖大兄弟,你的儿子就是俺的儿子,你放心。”他抬起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头,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女人压抑的嚎啕。他被那声哭震得颤了一下,双腿一时间很沉,但他还是向前迈动双腿,把那嚎啕留在了身后。走了很远,他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间小屋,他发现那个男人仍然立在门前的两棵榆树旁,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隐隐的,他的耳畔仍在响着那女人的嚎啕声。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此时,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部队。找到五团,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肖党终于在他们最后解放的那座城市里找到了部队。五团还在,不过五团他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五团自那次战役后,就回国进行了休整,五团的兵都是回国后征召的。

当年的一营长黄群已经是五团的团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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