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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争天-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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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袋是我的!”伸手便抓。文秀才手臂一晃,道:“明明是我的,怎么会是你的?钱袋在你身上才是你的,在我身上便是我的。此谓‘尔币尔藏,吾币吾收’,岂有非尔之币而强尔之理乎?”花送陀正一肚子气没撒处,喝道:“什么之乎者也,今天我捉贼捉赃,走,跟我见官去!”伸手扭文秀才衣领。那文秀才呼道:“噫,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公然行抢,教化何其难哉?”身形微闪,脚下一勾,手背在花头陀后背轻轻一推,花头陀站立不住,直向楼梯下跌去。

  尹天弃冷笑道:“好一招‘小鬼当差’!”说话之间,人已抢在楼梯旁边,伸手抓住花头陀背心,一拖一转,在花头陀右肘一推,花头陀自然而然出拳打向文秀才咽下。文秀才手臂一格,尹天弃左掌又在花头陀左肘一扭,花头陀左拳摆击文秀才腰眼。文秀才侧身相避,尹天弃右膝顶花头陀右腿环跳穴,花头陀右腿疾出,嚓的一声,扫中文秀才左胯。文秀才叫道:“傀儡之戏,吾不惧尔!”折扇点花头陀人迎穴。花头陀看得清楚,却不知如何抵挡,大叫一声。尹天弃扯住他辫子,向后一拉,催他右腿踢出。文秀才叫道:“有趣之极,有趣之极。”见招拆招,全是小巧打法。花头陀全由尹天弃摆布,只觉得精妙招式源源不绝,忍不住大声呼喝。他力求呼喝之声与出招同步,但十几招下来,也没能够。蓦地里尹天弃双手一盘,将花头陀抛起四五尺,花头陀嘀溜溜转了个圈子,双臂双腿俱出。花头陀一生之中也从没有出过这么威风的招式,人在半空,已是兴奋难抑,大声道:“臭酸,受死!”文秀才大惊,向后跃出八尺。花头陀稀里糊涂点了上风,叫道:“你个穷酸贼皮,再来!”尹天弃从他身后闪出,笑道:“花头陀,你已经‘尔币尔藏’,还不尔帐尔付?”花头陀怔了一怔,这才见钱袋已回到自己手中。当下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笑道:“这贼骨头,偷得快,还得也快。”他虽是痴一些,却也知道若论自己的真本事,绝非文秀才对手,是以不敢再招惹。

  那文秀才向尹天弃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文无华,有眼不识泰山,在方家面前卖乖露丑,恕罪恕罪。不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尹天弃素来不喜结交,还了一礼,淡淡道:“在下江湖无名之辈,有幸一睹文先生绝技,幸甚幸甚。”

  文无华面有憾色,说道:“在下行事无状,原知惹恼了方家高人。若是足下不弃,在下还有几个相好的朋友,请足下一同吃一杯酒如何?”

  尹天弃笑道:“在下已经吃饱喝足,多谢文先生好意啦。”向尹三娘子等点一点头,便欲领众人离开。那文无华抢前两步,忽然咚的跪倒,说道:“前辈务请留步!”

  尹天弃便再见多识广,也是惊讶之极,怔道:“文先生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那文无华道:“老前辈若是不答应留下来一起吃一杯酒,小子便觉得是一生最大之憾事,怎么能起来?”他的称呼一次比一次尊贵,先是“阁下”,继而“足下”,接着“前辈”,这时已是“老前辈”了,可谓节节拔高,而自称也随之由“在下”急转为“小子”,诚可谓一泄千里也。

  韩蛋蛋笑道:“你给我师父磕头,想拜我师父为师不成?”尹天弃微笑道:“玉楷,不可无礼。”他知这徒弟脾气不让师父,虽是严辞,却不敢厉色。哪知那文无华喜道:“不错,这位小姑娘……啊不不,你既是老前头高足,便是我的师姐了,也不知师父还有几个徒弟,我有几个师兄师姐?”

  尹天弃听他说话乱七八糟,浑没了乍见时的文质彬彬、言谈得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说道:“文先生快快请起,这一来不是拆煞在下了么?”

  那文无华正色道:“小子诚心想拜老前辈为师,能给师父磕几个头,心里可是高兴得很。”当真磕起头来。韩蛋蛋大笑道:“师父,快收下他罢。他又有钱又体面,比我和宝儿师弟都好得多啦。”她故意将“宝儿师弟”四个字加重语气,那文无华果然抬头看谁是宝儿。韩蛋蛋对宝儿笑道:“二师弟,你有了一个师姐,喜欢再有个师弟吗?”尹宝儿摇摇大脑袋,闷声道:“不喜欢。”那文无华赶紧道:“原来是二师兄。”尹天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韩蛋蛋一眼,说道:“文先生,你我不过初见,再说在下年纪也大不了你几岁,怎敢受你如此大礼?你再不起来,我就走啦。”苏佩莲本来不想多言,但见花头陀又在一边偷看自己,不禁顽皮心上来,笑道:“师兄,你若是一走,岂不害得文先生在这里跪一辈子?”文无华道:“是啊,小子访遍名山大川,学习武艺,自认为见识多广,可老前辈的神奇武功,别说见过,便是听过也不曾,小子爱武成痴,请老前辈念在小子一片诚心,收下小子当徒弟吧。”又砰砰磕头。八仙楼子掌柜酒保都知文无华是通州有名的大富豪,又是一手好功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当众向一个车夫样的人叩头,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惊奇。

  尹天弃沉吟道:“请文先生先起来。”文无华听他口气中有些松对的意思,喜孜孜站起,叫道:“师父。”尹天弃笑道:“我不能收你当徒弟。”那文无华忙又要跪下。尹天弃左手轻轻一托,文无华便跪不下去,但这一来更加知道尹天弃武功了得,愈发觉得心痒难搔,急道:“师父,你不答应收我为徒,为什么让我起来?”

  尹天弃被他缠得无计,拉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看来文先生对武学真是有痴心。不过在下自知于武学所知甚浅,这师父一称么,是不敢自居的。这样罢,等在下何时闲暇了,定到府上拜访,切磋切磋倒也不妨。”那文无华面色甚是遗憾,叹道:“老前辈执意不收,只能怪小子没福啦。不过小子有一事相求,于老前辈是举手之劳,恳请老前辈千万帮帮小子。”

  尹天弃心中老大不奈,但见他如此恳切,一时拉不下脸来,问道:“不知文先生有什么事指教?”文无华连连摆手,迭声道:“怎敢怎敢,老前辈若再客气,小子只有再磕头了。”尹天弃皱眉道:“文先生到底要在下做什么?”

  文无华叫酒保换了壶热茶,亲斟了一盏,说道:“实不相瞒,小子今晚请了三位好朋友在这里见面。我们这四人合起来有个绰号,叫做‘通州四痴’。唉,说起来甚是丢人,我们‘通州四痴’之中,就小子称为武痴,武功偏偏最差,小子发誓要强过他们三个,这十几年来每年都要出去走师访友,但几时遇见过老前辈这样的高人?学倒也学了一些,可不过是花拳绣腿,没有真章。”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等一会那三个家伙就要来啦,小子斗胆想请老前辈同饮几杯,在席上故意对小的亲亲热热,若是称在下几声文兄弟,那自然再好没有了,再露几手功夫,吓那三个家伙一吓。”尹天弃心思闪转,忽然间闪过一念:“天下哪有这等痴傻之人?莫非是他们设计好了计谋,要加害于我?”在脑海中回忆了一圈,没想到哪个仇家与什么通州四痴有瓜葛,心想:“便是真要设计加害于我,我岂能怕了不成?”一念及此,豪气顿生,点头道:“文先生不必客气,若是不嫌叨扰,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文无华大喜,请尹天弃等人移步菊花厅。尹天弃暗道:“若真是敌人,三娘子、苏姑娘、玉楷都能自保。”抱过宝儿来,放在膝头。

  那花头陀本要跟进,尹天弃道:“花头陀,你最好快快滚蛋,下一回让我碰上,我可就不一定心情好了。”花头陀始知当初尹天弃让自己滚而自己不滚大大的错了,出了酒楼,恋恋而去,心想:“那姓苏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神仙下凡?”

  众人候了不到一刻,却听楼梯咣咣作响,震得厅门楼隔均晃,文无华喜道:“是老大先来了。”尹天弃双眼一扫,但见上来一个纠纠武夫,身如铁塔,浑身肌肉虬结,威猛异常,只是着了一件长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尹天弃站起身来,以示礼貌。文无华迎上前去,叫道:“大哥,今年小弟做东,是你来得最早,大哥总是这么谦逊。”那武夫微微一笑,便斗地里一串暴响,刚要说话,一眼瞥见尹天弃等人,忙敛去笑容,肃容正色,开口道:“小子鲁莽,原来有客人在此,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则乐固乐也,未尝如小子未礼见而先乐。小子武有境见过阁下兄台,并敦请阁下见怪不怪,知会高姓大名何?”

  尹天弃暗道:“此人叫武有境,倒真是谦逊。可惜满口之乎者也偏偏辞不达意,不知又是哪一痴了?”他前头便没对文无华透露姓名,便道:“在下流落江湖,小名原不足为人道。”拱了拱手。文无华脸有得意之色,说道:“大哥,也是小弟有福,得遇这位江湖异人、武林前辈。大哥,我们兄弟四人,以小弟武功最末,可你们三个便是能胜我,也不过是一招半式,这位武林前辈却是不须自己动一手一指,便能将小弟打得服服贴贴。他的大名,自不屑于说与我等了。”尹天弃操纵花头陀胜了文无华一招,文无华这话倒也没错,只是他如此说法,难免不妥,尹天弃不想与他们多与,也不说破,只微微一笑。那武有境见他这一笑似是深不可测,愈发恭敬,请尹天弃坐了,对三娘子、苏佩莲等一一招呼过,只不过打招呼时绝不抬头看她们一眼,说道:“小子一生最尊崇之人,莫过于孔子。子曰:‘非礼勿视。’此桌既有前辈女眷,小子理应回避。”真的退到一旁小几前,垂手低目,正襟危坐。

  韩蛋蛋看得好笑,说道:“喂,武叔叔,待会儿就要上菜了,那里离菜很远的,你难道也非礼勿吃不成?”武有境道:“非礼勿吃?论语之中,无此训导。真是一个大大难题。”文无华道:“大哥,论语之中,怎么没有这句话?你呀,坏在当年练武太过专心,用尽了脑子,转过来学文,未免不尽人意。”武有境最佩服文无华之学识,听他这么说,不禁挠头道:“愚兄生性迟钝,还请四弟指教。孔子曰:‘食色,性也。’食即是吃,乃为人之本性。岂有‘非礼勿吃’之说?”尹天弃与苏佩莲均是文武双丰之人,听他当真,均感好笑。尹天弃道:“武先生在通州四痴之中称为文痴,是么?”那武有境惊得站起身来,大喜道:“前辈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想必学问高深,必为小子解此惑难矣。”尹天弃呆了一呆,暗道:“此惑难真不好解。”

  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叮叮综综,煞是好听。尹天弃等人精神一振,那琴声由远而近,到了跟前。孙掌柜哈腰道:“二爷来啦。”却听琴声不断,楼梯上来一个小个子老者,生得精皮干瘦,若不是颌下一把花白胡子作衬,整个脸便不足巴掌大小,身上穿着当时少见的宽袍大袖,头上顶着一架六弦古琴,双手从背后反绕过去,拨动琴弦,笑嘻嘻走进来。尹天弃不禁眉头一皱,心道:“此人能如此弹琴,已练成通臂绕功夫,若真是冲着我来的,倒是个劲敌。”

  那老者笑道:“大哥、四弟,我新练了一首曲子,你们听着如何?”武有境道:“二弟,你还是这般行事无状,前辈在此,还不见过?唉,我这二弟,姓商名宫羽,沉溺于丝竹,称为‘琴痴’,缺礼少文,前辈千万不要见怪。”尹天弃抱了一拳,笑道:“好说,好说。武林同道,何必拘于形迹?”心中奇这商宫羽年纪看起来起码六十出头,怎会将武有境称为大哥。

  商宫羽道:“他若听懂我这首曲子,便是前辈,若是听不懂,认我作前辈我也不干。”尹天弃本来绝没有冒充前辈的意思,听他此言,倒被激出意气,凝神细听。商宫羽在桌子前坐下,六弦古琴仍然没有取下来,边弹边道:“大哥、四弟,咱们兄弟四人每年一聚,定兄弟排行。眼下我们三人都到齐了,只差三弟,这矮子若是当了老大,今年我们都要听他的了。”

  武有境叹道:“去年几位兄弟谦让,愚兄略胜一招半式,枉居四痴之首。今年相聚,我自知一年来研习四书六经,苦作文章,本来以为来的最早,谁知还是被四弟抢了先去?”商宫羽笑道:“来得最迟也不一定就是武功第一。去年不是四弟来得最晚么?结果还不是他最次,抢去了武痴的名号!”哈哈大笑,竟不稍敛嘲弄之意。文无华苦笑道:“因此今年我多了点自知之明,第一个来的。”

  尹天弃等人均想:“他们每年相聚,定兄弟排行。这规矩真是稀奇。更奇的是谁自认为武功最高,谁便最晚来。难怪这文无华将酒席设在深夜。”

  武有境道:“子曰:‘学而不思则亡,思而不学则台。’窥四弟今年最早到之一斑,而知四弟此一年有大成之全豹。”苏佩莲听他每句话都引经据典,偏偏辞不达意,白字频频,不禁莞尔,心道:“武痴武功差、文痴学问差,只这琴痴的弹奏技艺真是一流之境。不知他们的老三是什么痴?”又想:“尹大哥若不赶花头陀走,今天通州四痴加上花痴,则更是锦上添花。不过人家这四痴虽痴,却是风雅之人,花头陀之痴,却另当别论。”不禁微微一笑。韩蛋蛋问道:“苏姐姐,你笑什么?”苏佩莲脸色微红,低声道:“我在想,认了你作妹妹,该拿点什么东西送给你才好?”韩蛋蛋诘笑道:“你没说实话。”苏佩莲反问:“怎么会没说实话?”韩蛋蛋也低声道:“你呀,肯定是想开心的事。你会想什么开心的事呢?苏姐姐,你在想着那个花头陀。”苏佩莲给她说中心事,暗道:“我由花头陀而想到那个人,蛋蛋妹妹怎会知道?”只是哪里肯认,小声啐道:“你人小鬼大,尽是胡说。我怎会想着那个花……花痴?”韩蛋蛋道:“姐姐,他叫花痴,是喜欢花么?喜欢花可也好得很哪。只是我不喜欢花。”苏佩莲怎能给她说此“花”非彼“花”,一笑搪过。尹天弃专心听琴,没有留意二人言语。尹三娘子素知丈夫仔细,但见这几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谅来不足与丈夫为敌,要过宝儿来让他自己坐着。听着商宫羽的琴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磕睡。

  却听那商宫羽琴声不停,忽然转疾,在座中苏佩莲通音律,顿觉眼前似是七彩纷飞。琴声一歇,那七彩凝成一树洁白的梨花。斗然间六弦齐鸣,那满树梨花如若猛受劲风激落,四处飞散。突的琴声一折,低声呜咽,如同老牛卸犁,暮日落山,又似婴儿为羊水所溺,有啼难发;壮士为情事所困,无人可陈。苏佩莲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心里道:“黄大哥,你若是也和我一起听听这人的琴声,当会仔细看我一眼。你若是仔细看我一眼,便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这时想的那黄大哥,便是和她一起起事的黄淳耀。嘉定兵败,黄淳耀与苏佩莲逃出生天,苏佩莲前往药神屋寻访老教主商广翼,黄淳耀联络旧部及所知的白莲教众,约定在下月十六月出之时凤凰岛相会,再议大事。苏佩莲亡夫张华生前乃白莲教副教主,英俊儒雅,武功高强,多智善谋,在教中很得人心,为商广翼所忌,终致被逼害而死。苏佩莲为承夫志,加入白莲教,致力于恢复汉人江山,其中艰辛,自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黄淳耀本来不是白莲教的人,但与苏佩莲结识以后,为她绝世风华、侠肠义胆所折服,从此结拜为异姓兄妹,加入教中,甘心在苏佩莲麾下,共谋大事。黄淳耀发妻早亡,与苏佩莲共事,一为鳏夫,一为寡妇,但肝胆相照,虽男女有别,却情同手足。但情之为物,何等之奇,此时苏佩莲沉浸于琴声之中,幻想到的,便是黄淳耀的眼神,默默道:“我和黄大哥,我能觉出他心里的话语,他或许也觉得出我心里的话语。其实什么也不用说的,只需要相互仔细看一眼。可惜每次我们在一起,都是以大事为重,别说言语中不涉及男女私情,就是眼神之中,也不曾有过半分透露。唉,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会相互好好看一看?恐怕到老了时,我们都做不了大事了,那时才敢仔仔细细地相互看着,他的胡子,我的头发,也全都白了。那时我们也什么都不说,默默地相互扶携着,到张华大哥的坟上,给他祭酒。”呆呆作想,不禁痴了。

  那商宫羽前头听她一声叹息,再见她眼神变幻,默默点头,知道她听懂自己的琴声,不禁精神大振,愈发将此曲种种细微妙处发挥的淋漓尽致。只不过琴顶在头上,动情之处,摇头晃脑,不免略显奇怪。忽的他双手按弦,琴声嘎然而止。众人尽皆无声。

  商宫羽道:“你听明白了罢?”这话是对着尹天弃说的。尹天弃道:“这首曲子好象是从司马相如为卓文君所作的《凤求凰》中演化出来的,可是?”那商宫羽哈哈笑道:“你听懂就听懂,没听懂就没听懂,不懂装懂,还不如我骑的那头驴子。”尹天弃不禁一怒,待要发作,却见他从头顶上拿下琴来,随手划拨了两下,只听铮铮杂响,楼下忽有一驴昂昂鸣叫起来。商宫羽道:“这两下叫做《吃草曲》,这头驴子再熟悉不过,一听就叫。如果不是弹这首曲子,它就不叫。”又随手拨了几下,那驴子果然不叫。商宫羽得意之极,哈哈大笑,旁若无人。尹天弃心道:“此人半疯半傻,我不过一时兴起,跟他们厮混一番,又何必当真?”忍气不发。韩蛋蛋却气不过,冷笑道:“这位先生果然好曲,好极妙极!”商宫羽喜道:“这位小姐能听懂我的曲子?”韩蛋蛋道:“我没听懂。但若是驴子能听懂,谅来不会差的。”尹三娘子、文无华、武有境均笑,其中武有境大笑起来声震屋瓦,韩蛋蛋双耳嗡嗡作响,宝儿被吓得睁开眼睛。幸得他笑了两声,便意识到自己笑得有失“礼敬”,忙缄口不笑,只不过脸上笑意一时难收,满脸横肉根根饱绽。

  商宫羽明白过来,竟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叹道:“唉,原也没指望能有人听懂。俞伯牙,你好福气!”轻轻抚摸琴弦,意颇萧瑟。

  苏佩莲忽道:“小女子有一点浅见:人人都有迷惑之时,不过人生在世,该是清醒的时候多些,迷惑的时候少些。商先生此曲,变化繁复,多思多叹,似是将人生苦乐尽表于弦,妙则妙矣,只不过略嫌悲愁了些。小女子说得可有几分道理?”商宫羽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是有几分道理,是有十分道理,大大的有道理。你别小女子小女子的来那些假客套,我问你,这曲子分为几折?一折中又有几转几承、几扬几收、几盛几衰?”

  苏佩莲沉吟半晌,摇头道:“依小女子之见,此曲不过一折而已,这一折之内无转无承、无扬无收、无盛无衰。”旁人刚才也都在暗暗计算,听了都暗暗摇头,心想苏佩莲这一回说错了。哪知那商宫羽脸上忽的绽出一种大欢喜,道:“请前辈为此曲赐名。”苏佩莲笑道:“小女子怎是前辈?”商宫羽道:“谁听懂我这曲子,谁便是前辈。若是有人不服气,便……便……”一时想不到应该怎样,忽的抓住一只酒杯,手掌一按,扑的一声,那酒杯竟没入桌面。那酒杯是景德镇瓷器,并非铜铁之物,极是易碎,商宫羽这一手内力当真了得。尹天弃不禁赞道:“好功夫!”心下生敬。

  商宫羽却不领他的情,大声道:“……我就让他站不起来。”众人一怔,这才想到他是连着上面的话所说,尹天弃暗道:“这老儿倒也狂妄。”但想他这般行事,绝非敌人,不由微微一笑,伸手往桌面上一抓,连酒杯带木头一起抓下,手指轻搓,木屑纷落,酒杯又好端端的留在手中,说道:“文兄弟,这张桌子给弄坏啦,你又要破费了。”微微一笑。文无华笑道:“无妨无妨,贾大哥这一手可妙得很哪。”他前头央求尹天弃在席间与他兄弟相称,好撑足门面,尹天弃称他文兄弟,他必要称一声大哥,却不知这大哥名姓,灵机一动,称为贾大哥,“贾”者,假也。尹天弃一生劳苦,这时与三个疯疯颠颠之人在一块,只觉得轻松自在,对苏佩莲道:“前辈,人家请你给这曲子赐名哪!”苏佩莲也是兴趣盎然,说道:“商先生琴技不凡,此曲叫《半天云》可好?”商宫羽沉吟道:“取什么意?”苏佩莲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商宫羽呆了一呆,忽的手舞足蹈,大笑道:“古有《定风波》,今有《半天云》,妙极妙极。四弟,你快为此曲填一阙词,待会儿三弟到了,你们饮酒赏曲,我与这位姑……这位前辈给众位唱上一段,岂不妙哉!”

  忽听一人笑道:“不错不错!”咯的一声,临街长窗无风自开,众人眼前一花,室内多了一人。但见那人四十岁上下,生得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偏偏一张脸又宽又大,身上一件衣衫油彩斑驳,显得极是滑稽。文无华道:“三哥这么晚来,这一年来,自是将神功练到境界啦。”商宫羽道:“你来听听我这首曲子。”便要拨弦。武有境道:“三弟姗姗来迟,必是胸有胜算。然也?”那来者伸手按住商宫羽琴弦,笑道:“你们真是有眼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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