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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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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两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声外,一无声响,四周也没有光亮。未了,在那片深海之上,他们终于入睡了。
  早晨明亮的薄雾中,他们驶进霍特港。港内有上百船只停泊或正要启航,有渔船、捕蟹舟、拖网捕鱼船、商船、两艘二十桨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桨大船,还有一些狭长型的帆船。那种帆船配备特别设计的三角帆,利于在南陲这一带的燠热静浪中捕捉上风。「那是战船吗?」驶经其中一艘二十桨大船时,亚刃问。他同伴回答:「根据船舱中的链闩来看,我判断那是奴隶船。南陲这一带,有人从事贩奴。」
  亚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轮机箱,取出他的剑。上船时,他将宝剑包得密密的,收起来放在轮机箱内,预备离船时才拿。这时,他打开包裹,入鞘的宝剑握在手中,配挂的带子悬垂着,但他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
  「这不像海上商人的用剑,」他说:「剑鞘太精致了。」
  忙着操作舵柄的雀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配戴,就配戴。」
  「我原来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以天下宝剑而言,它的确是一把有智慧的剑。」他同伴说着,提高警觉,留意正在穿越的拥挤湾道。「它不就是那把不情愿让人使用的剑吗?」
  亚刃点头。「传说是那样。但它已开杀戒,杀过人了。」他低头注视宝剑细长但被握旧了的剑柄。「它杀过人,但我没有,这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少不更事。它的年岁大我太多……我还是带刀好了。」说完,他将宝剑重新包好,塞在轮机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鹰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孩子,你能帮忙把桨拿好吗?我们要向台阶旁的码头驶去了。」
  霍特镇是群岛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哗的岸边,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整个市容好比一大团奇色异彩。住屋的泥墙有红色、橘色、黄色、白色;屋顶瓦片是紫红色;潘第可树沿着高处街道开了一簇簇暗红色花朵。俗丽的条纹雨篷一张接着一张,为狭窄的市场遮荫。码头阳光明艳,岸边后头的街道好像一个个暗色块,充满阴影、人群与市声。
  等他们系好船,雀鹰弯腰,好像在检查绳结,同时对旁边的亚刃说:「亚刃,瓦梭岛有很多人认得我,所以你现在注意看一看,好确定你认得我。」他直起腰杆时,脸上伤疤不见了,头发相当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点上翻,与他同高的紫杉巫杖变成一支象牙细棒,插在上衣里。「汝识得吾否?」他咧开嘴巴笑着问,而且说话带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汝伯乎?」
  亚刃在贝里拉的宫殿见过巫师变脸,那是在演出《莫瑞德行谊》哑剧的时候。所以,他晓得「变脸」仅是一种幻术,也就能冷静回应道:「噢,认得,侯鹰伯父!」
  不过,大法师与港口民兵在为船只停泊费及看守费议价时,亚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确实记清他的长相。但在这段观察时间内,大法师的易容反倒让他愈来愈觉头疼,而不是愈来愈看清楚,因为实在变得太彻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师本人,不是那个智慧的导师及领袖……民兵索取的费用很高,雀鹰付钱时一边抱怨;付完钱与亚刃一同离开时,仍继续抱怨。「真是考验我的耐性,」他说:「竟然付钱给那吃人的偷儿来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术,就能完成他的两倍工作哩!唉,这就是乔装易容的代价……啊,我忘记该有的讲话腔调了,不是吗,侄儿?」
  他们爬坡经过一条拥挤发臭、虚华不实的街道,街上排列许多家只比摊子大一点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置货品的门口,高声广告他们贩卖的东西价廉物美,包括锅盆、袜子、帽子、铲子、别针、皮包、水壶、篮子、刀子、绳子、螺钉、床单等五金与服饰用品。「这是市集吗?」
  「啊?」狮鼻灰发的男人低头问道。
  「伯父,这里是市集吗?」
  「市集?不是,不是。他们整年在这里卖东西。小姐,我吃过早餐啦,别向我兜售鱼饼!」亚刃也努力摆脱一个捧着一盘黄铜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脚后跟,小声兜售:「买啦,买啦,俊少爷,这东西不会让你失望的,气味好闻得像努米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让她们投怀送抱,试试看嘛,少年船爷,少年王子……」
  雀鹰突然一个箭步站到亚刃与小贩中间,说:「这东西下了什么魔咒?」
  「没有魔咒!」那男子瑟缩着退开。「我不卖咒语,船主!这只是枫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后,可以用来使口气清新宜人。只是枫糖,大爷!」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盘容器匡当掉了一地,其中有些倾倒,里面盛装的黏糊液体由容器盖子渗出来,液体颜色接近粉红或粉紫。
  雀鹰没再说什么,掉头转身与亚刃继续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来。商品陈列于破旧的狗舍内,全部不过是弯钉一把、破杵一根、旧梳一把。这种寒酸相倒不是最让亚刃不舒服的;刚才在较富裕的街道那头,贩卖品堆栈起来的压力与货物叫卖声,才让他感到窒息。小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惊:心中不免忆起北方家乡凉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贝里拉绝不会有谁像这个样子紧缠陌生人,低声下气求售商品。「这镇上的居民真教人作呕!」他说。
  他同伴只回答:「走这边,侄儿。」他们转弯走进一条巷道,巷道夹在高大无窗的住家红墙间,红墙沿山脚伸展。接着,穿过一个装饰了破旧旗帜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处陡斜广场的阳光中。这里是另外一个市场,搭了很多棚子和摊子,挤满人群与苍蝇。
  广场周边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个个木然不动。他们的嘴巴奇怪地带黑,有如瘀血;嘴唇周围有苍蝇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干。
  「居然这么多。」是雀鹰的声音在说话,又低又急,仿佛他也吓了一大跳。但亚刃注意看他时,他依旧是健壮商人侯鹰那张粗率和气的面孔,一点也没有操心挂虑的表情。
  「那些人怎么了?」
  「吸食迷幻草根。它有镇定及麻木功效,可以让身体脱离大脑,让大脑自在漫游。可是漫游回来之后,身体会需要更多迷幻草……而且吸食的渴望持续扩增,人生相对就短暂,因为那东西是有毒害的:一开始只是发抖,进而瘫痪,最后死亡。」
  亚刃打量一位坐着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阳光的墙壁,举着手好像要把脸上的苍蝇挥走,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着画弧,仿佛它早已被忘掉,只由肌肉内重复涌现的麻痹或颤抖状态所移动。那动作宛若没有目的的咒语、没有意义的法术。
  侯鹰也在看她,但面无表情。「快走!」他说。
  他带路穿越市场,走到一个有遮阳篷的摊子。阳光透过遮阳篷画出条纹,有绿色、橘色、柠檬黄、枣红、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织带上,连商妇羽毛头饰上当作点缀的小镜中,也呈现缤纷颜色。这个身材肥胖的商妇拉开大嗓门,重复叫卖:「丝、缎、帆布、皮毛、毛毡、羊毛、弓忒岛出产的羊毛、肖尔岛的萝纱、洛拔那瑞岛的丝!嘿,两位北方来的,脱下你们的粗呢外套吧,难道没看见太阳出来了吗?瞧瞧,这是南方的地道丝料,柔细得有如昆虫翅!带回遥远的黑弗诺岛,送给女孩怎么样?」说着,她灵巧的手抖开一卷薄如蝉翼、粉红色掺银线的丝料。
  「不要,太太,我们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听侯鹰说完,商妇提高嗓门:「那你们都让老婆穿什么,粗麻布?帆布?可怜哪,老婆在北方大风雪里发抖,居然不肯替她买点丝料,真是吝啬鬼呀!呐,这个怎么样?弓忒岛的羊绒毛皮,冬夜里让她保暖!」她往台面抛展,现出米褐色的方块料子,是东北岛屿所产,细丝般的羊毛织成。乔装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来。
  「嗳,你是弓忒岛人?」那拔高的嗓门问道,摇晃的头饰随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个七彩色点。
  「这是安卓岛的制品,妳晓得吗?因为它每个指宽都只有四条经线,弓忒岛人会用六条或更多经线去织。不过,说说为什么妳会从表演魔术转业到贩卖服饰呢?几年前我来时,看到妳会从人的耳朵里变出火焰来,然后再把火焰变成小鸟和金铃。那种生意比这个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话的瞬间,亚刃注意到她的眼睛像玛瑙般强硬地直视他与侯鹰,而头上的羽饰飘飘晃晃,不停颤动,亮花花的小镜频频放光。
  「能从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鹰的口吻听来严冷却纯朴:「我本来希望我侄儿能见识见识。」
  「两位仔细听好,」商妇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她把两只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齐搁在台面上。「我们已经不玩那种把戏了。因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还能记得我,多亏这些镜子——你是对这些小镜子有记忆。」说着,她故意摇头晃脑起来,使得他们周围斑烂光点不停回旋。「噢,仅凭这些小镜子的闪光和几句话,就可以迷惑一个人的头脑。至于其余把戏,我不会告诉你们——除非有人认为他见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实际上不在那里的东西。比如火焰和金铃,或是我以前用来替水手打扮的那种服装: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钻石。打扮后,他们都像诸岛之王那么神气——可是,那是把戏,掩人眼目的东西。人是会被愚弄的,有如鸡被一条勾在指头上的蛇所蛊惑。对,人像鸡。只不过,他们要到未了才明白,他们被愚弄、被搞胡涂了,所以事后都很生气,对这种事就不再觉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卖这些东西。也许,所有这些丝料都不是丝料,弓忒羊绒毛皮也不是弓忒羊绒毛皮,但大家到底会买回去穿——他们会穿!这些东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制的套装,说穿了不过是诈欺和空气。」
  「噢,噢,」侯鹰说:「这么看来,全霍特镇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从耳朵变出火焰的魔术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商妇皱眉。她挺直上身,开始小心折叠羊绒毛皮。「希望看到谎言和异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说:「要是有兴趣,你去找他们聊聊呀!」她朝广场四周那些木然不动的形体点点头。
  「但以前有些术士会帮水手对风施咒,并为他们的船货添注好运术。他们全都改行了吗?」
  商妇突然对侯鹰讲的话大为光火:「你一定要找术士的话,倒还剩一个,一个拥有去他的巫杖的出色巫师——看见那边那个人吗?他自己说,他曾经与埃格船长一同出海,负责为埃格造风、为他寻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说。所以埃格船长最后才会付他公平的回报:把他的右手砍掉。所以现在他就坐在那儿。瞧他,满嘴迷幻草,但肚子里全是空气。空气和谎言!空气和瞎编!你要找的魔术全在那边,山羊船长!」
  「噢,噢,太太,」侯鹰依旧温和淡然道:「我只是问问而已。」
  她一个转身,肥硕的背部向外,头饰上的旋转镜面亮点,让人一阵眩目。侯鹰缓步离开,亚刃跟在他旁边。
  他故意缓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妇所指的那个人。他背靠墙坐着,呆滞凝视的眼睛没看见什么。留胡子的黑脸孔,看得出以前相当俊秀。那只起皱的右腕残肢横在地面铺石上,让燠热明亮的阳光照着。
  他们后头的摊子起了点骚动,但亚刃发觉自己很难不盯着那个男人看,而油然兴起一股嫌恶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师吗?」他很低声问道。
  「他可能是那个叫做贺尔的,当过海盗埃格的天候师。他们是一帮名气响亮的窃贼。啊,亚刃,快闪开!」一名男子由摊子中间全速跑出来,差点与他们两人撞个满怀。另一人从旁边快步半跑经过,一边吃力捧着一个可折叠的平盘,盘内装着线、绳、花边等等。有个摊子哗啦一声溃倒,遮阳篷在这么拉扯之余,翻面倒下。群众在市场推来挤去,杂沓的人声喊叫不已。那个头戴镜饰的商妇声音最高、最突出,亚刃瞥见她举着一根柱子或棍棒,像个身陷重围的剑士,正大刀阔斧驱赶群众。这到底是一场争吵扩大成的暴动,或是一帮窃贼设计的袭击,谁也搞不清楚。只见群众一个个怀抱货品,可能是掠夺来的,也可能是保护着以防掠夺。广场混乱中,有刀战、争斗、殴架。
  「走那边。」亚刃手指最近的一条侧街,从那里可以走出广场,看这情况,马上离开最好。他正准备要走时,被同伴拉住手臂。亚刃回头,看见那个叫贺尔的男子正拼命要站起来。等他站直,身子摇晃一会儿,没稍微看看四周,便径自循着广场边缘走去。他那只独臂始终贴着房屋围墙,好像做为指引或支撑。「看住他。」雀鹰说着,两人开始跟踪。没有人来拦他们或拦这个被跟踪的男子。
  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走出市集广场,然后是狭窄曲绕的下坡街道,很安静。头顶上,街道两旁住屋的阁楼几乎交会,遮蔽了日光;脚底下,铺石路因堆积污水和垃圾而湿滑。贺尔虽然有如盲人扶墙而行,但步调不慢。他们跟在后头,必须亦步亦趋,才免得在岔路跟丢。亚刃内心突然起了一阵追踪的刺激感,全身知觉都处于精警状态,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猎捕雄鹿。他清楚看见擦身而过的每张脸孔,呼吸着这城镇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的亲切秽气.他们跟踪穿越一条宽阔拥挤的街道时,他听见鼓击声,并瞧见一排赤身露体的男女经过,他们的手腕和腰都被串链,蓬乱的头发遮头盖脸。但只惊鸿一瞥,就不见了这整排男女的踪影,因为当时他们正在贺尔的后面,巧妙闪躲着走下一段阶梯,步入一处较窄的广场,废场只有几个女人在喷水池边闲聊。
  雀鹰在这里追上贺尔,伸手搭在他肩上。贺尔仿佛烫着般惊得缩身后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门的阴影中。他站在那里发抖,睁着被捕猎的猎物般视而不见的两眼呆望他们。
  「你叫贺尔吗?」雀鹰问道。他问话的声音是用他本人的声音,严冷但音调温和。男子没回答,好像没回神、或是没听见。「我要向你打听一点事,」雀鹰说道,对方仍然没回复。「我会付钱。」
  慢吞吞才反应:「象牙或黄金?」
  「黄金。」
  「多少?」
  「法术有多少价值,巫师最清楚。」
  贺尔的面孔瑟缩一下,而且神色一转,变得精神起来。但那转变快得好像火焰晃动片刻,马上又回复阴霾的木然表情。「法术全部不见了,」他说:「都不见了。」一阵咳嗽使他弯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杆,精神已相当不济,单顾着发抖,好像忘了刚才在说什么。
  亚刃再次出神观看他。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门两侧两尊雕像的中间。那两尊雕像的颈子倾斜顶住建筑的山形墙,肌肉叫结的身躯只有一部分突出墙壁,看来仿佛一直想从岩石挣扎出来,进入有生命的人间,但中途失败了。它们所守护的这扇门,绞链已经腐朽;这栋原为宫殿的房子,人去楼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郁脸孔被削去一些,长了苔藓。那名男子站在这两尊壮硕的雕像中间,萎顿而脆弱,两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鹰举起那只残废的手,低声乞讨:「施舍一点给可怜的残废人吧,大爷……」
  法师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惭愧;亚刃感觉自己霎时见到法师乔装背后的真实面孔。法师再度将手搭在贺尔肩头,轻轻说了几个字,是亚刃听不懂的巫师语言。
  但贺尔懂。他单手紧抓雀鹰,口吃道:「你还能讲……讲……跟我来,来……」
  法师瞥一眼亚刃,点点头。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进入霍特镇三座山丘之间的谷地。一路经过的下坡街道愈来愈窄、暗、静。悬翘的屋檐使天空缩小成一条灰色带,两旁的住屋都阴冷潮湿。谷底有条溪河,臭得好像未加盖的阴沟。在几座拱桥之间,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间屋子,贺尔转身进入阴暗的大门,有如一支蜡烛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见。他们跟着入内。
  没有燃灯照明的阶梯,他们踩上去不但发出吱嘎声,还会摇晃。到了梯顶,由于贺尔推开一扇门,他们才看清置身之处:一个空房间,角落有草褥,房内有一扇没上漆的素面板窗,射进些许朦胧光线。
  贺尔转身面向雀鹰,再度抓紧雀鹰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动,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说:「龙……龙……」
  雀鹰以安定的眼神看着贺尔,没说话。
  「我不能施法了。」贺尔说着,放开雀鹰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师在他身边跪下,轻轻用太古语对他说话。亚刃站在关着的门边,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线、积尘的房里,两个跪着的形体,法师使用龙语小声说话的奇异声音,这种种宛若梦境,与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时间一无关连。
  贺尔缓缓起身,单手拍拍膝盖灰尘,把残肢移到背后,看看四周,看看亚刃:现在,他总算「视而可见」了。不久,他转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亚刃依旧站着,保持警戒;但雀鹰由于童年家境也是这么四壁萧然,泰然自若地直接迭腿坐在一无铺垫的地上,说:「告诉我,你怎么丧失你的技艺,怎么遗忘技艺所使用的语言。」
  贺尔良久没回话。只不停用断肢拼命打大腿,最后才突然把心里的话逼出来:「他们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织构法术。他们砍了我的手,血流出来,流干了。」
  「但那是你丧失力量以后的事,贺尔,不然他们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风、浪、与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们的名字,你可以使它们服从你。」
  「没错。我记得自己曾活着,」男子哑着嗓子轻道:「而且我也会那些语言,那些名字……」
  「你现在死了吗?」
  「不,活着,活着。我曾经是一条龙……我没死。只是偶尔睡着了。每个人都晓得,睡眠与死亡相似。每个人都晓得,亡者步行于梦中,他们活生生地来找你,对你说话。他们脱离死域,进入梦境。有条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够远,还有路可以回来,没问题。只要知道去哪里找,就找得到——要是你愿意付代价。」
  「付什么代价?」雀鹰的声音飘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叶影子。
  「生命呀!还会有什么代价。除了用生命,你还能用什么去买生命?」贺尔坐在草褥上前后摇晃,露出狡猾诡诈的目光。「你瞧,」他说:「他们可以砍去我的手,他们可以砍去我的头。无所谓,我能找到回来的路,我晓得到哪里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里。」
  「你是指——巫师?」
  「对。」贺尔迟疑道,样子好像曾尝试几次,却没办法说出「巫师」两字。「有力量的男人,」他重复道:「而且他们必须——他们必须放弃力量,做为代价。」
  说完,他变得不高兴起来,仿佛「代价」两个宇终于引发某些联想,也才使他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在提供信息,而不是交易。所以,他们再也无法从贺尔那里获得更多讯息。雀鹰认为「回来的路」特具意义,便暗示着、结巴着想多套点东西出来,贺尔却不肯再说什么。不久,法师放弃,站了起来。「唉,只得一半答案,还不如都没有。」他说:「但是,钱仍照付。」说着,他丢了一锭金子到贺尔面前的褥子上,动作如魔法师般灵巧。
  贺尔把金子捡起来,望望金子、望望雀鹰、还有亚刃,甩甩头。「等等。」他咕噜道。然而情势这么一变,害他顿失掌控,只得狼狈苦思原本想讲的话。「今天夜里,」他终于说:「等等……今天夜里。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为了带你……为了带你看路。今天夜里,我带你去,我会带你去看。你能去那里,因为你……你是……」他苦思那个字,雀鹰替他说:「我是巫师。」
  「对了!所以我们……能……我们能去那里。去那条路。等我做梦的时候,在梦中,懂吗?我会带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条路。」
  雀鹰在这间阴暗的房内立定深思。「或许吧,」他好久才说:「如果要来,我们天黑以前就会来。」说完,他转身面向亚刃,亚刃马上打开房门,急于离开。
  相较于贺尔的房间,那条阴暗潮湿的街道好像花园般明亮。他们抄快捷方式,往城镇上方走。快捷方式是一道陡梯,夹在长着藤蔓的住屋墙壁问。亚刃爬得气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去那里吗?」
  「嗳,我会去的。要是不能从一个比较不冒险的来源获得相同信息,我就要去。但,到时候他可能会设埋伏。」
  「您不是有做点防卫,防备窃贼之类的伤害吗?」
  「防卫?」雀鹰说:「你指什么?是不是你认为,我随时用法术包裹着,像老婆婆怕风湿那样吗?我根本没有时间那样做。我隐藏面孔,以便掩饰我们的查访,这就行了。我们可以互相为对方留神提防。但事实上,这趟旅程绝没办法避免危险。」
  「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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