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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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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给老夫住口!”
眼见皇子公主们的议论疑问由夏猎而及国政,分明是怒气冲冲要收不住口了,老嬴腾不得不厉声喝止了。扶着竹杖站起,老嬴腾气喘吁吁道:“非朝会而私议国政,不知道是触法么?后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畅么?都给我闭嘴!老夫说话都听着:满朝大臣还在,大秦铁军还在,嬴氏老皇族还在,谁也翻不到阴沟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猎么?去便去!狩猎之后论功行赏,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亲临论功;其时皇帝来了,你等当着皇帝面说话,那叫谏阻!谁敢不听正言,老夫启动陇西老皇族来!”
“老宗正万岁!……”
皇子公主们挨了骂,却一齐扑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国政骤然大变,扶苏与蒙氏勋族竟能一朝赐死,李斯丞相竟能若无其事,满朝重臣竟无一人铮铮强谏,这些虽无权力爵位然却最是关注国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孙们,确实察觉到了一种隐隐迫近的劫难,感知到一种森森然的恐惧。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动皇子们直言强谏,且要启动陇西老皇族廓清朝局,孰能不奋然涕零?
“哭个鸟!像嬴氏子孙么?都给我回去!”老嬴腾奋力跺着竹杖。
皇子公主们哭着笑着纷纷爬了起来。老嬴腾却眯着老眼突兀喊道:“子婴,你不去狩猎,老夫有事。”年已四十余岁的子婴点点头,从一大群先辈皇子中走了出来,兀自拭着一脸泪水。老嬴腾将子婴领进书房,眯缝着一双老眼将子婴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突然黑着脸道:“你给皇帝上过书,谏阻杀蒙氏?”子婴淡淡一点头:“嬴氏子孙,理当尽心而已。”“你不怕大祸临头?”老嬴腾面无表情。子婴依旧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惜乎我嬴氏子孙忘记这句老誓了。”老嬴腾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气,老夫没看错。给我听着:当下收拾,连夜去陇西!”子婴大是惊愕:“老宗正,咸阳味道不对,我去陇西做甚?”老嬴腾低声呵斥道:“不对才教你走,对了教你去做甚?记住,老夫没密件,不许回来!”子婴急迫道:“老叔也!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腾板着脸道:“没甚,替老夫巡视陇西皇族,督导那群兄弟子孙们甭变成了一群懒鹰懒虎!如何,不能派你去么?”子婴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婴奉命!”老嬴腾一点头,竹杖向旁边石墙上咚咚咚三点。那面石墙的角落立即启开了一道小门,府丞捧着一支铜管快步走了出来,将铜管交到了子婴手里。
老嬴腾道:“愣怔甚?这是给陇西大庶长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视官文在府丞书房,稍待另拿。先说好,老夫只给你六名护卫骑士,你怕么?”子婴一脸肃穆:“老宗正勿忧,子婴不怕。”“你剑术如何?”老嬴腾突兀皱起了眉头。子婴一拱手道:“子婴不敢荒疏,剑术尚可,抵得寻常三两个剑士。”老嬴腾一阵思忖,轻轻摇了摇头,说声你且稍等,转身走进了旁边内室。片刻出来,老嬴腾将一只棕色的牛皮袋递给了子婴道:“打开。”
子婴打开了牛皮袋,却是一件长不过尺的极为精巧的铜板,不禁迷惑道:“如此轻巧物事,能派何用场?”“轻巧?你掂掂看。”随着老嬴腾话音,子婴一手去拿铜板,方一抬手大为惊讶道:“重!长不盈尺,至少四五斤!”老嬴腾指点道:“这是先帝当年赐给老夫的一件密器,名为公输般袖弩。老夫执掌内史,多涉山东问人刺客,先帝故而有此一赐。这件袖弩的用法是,两端固定绑缚在右手小臂之上,甩手出箭,或手臂不动而触动机关发箭,可连发十箭。不难练,却要先熟悉了绑缚在手臂分量举止。来,老夫先给你演练一番。”
“不需老宗正演练,子婴业已明白!”
“噢?”老嬴腾大是惊讶,“试试手看。”
子婴也不说话,先将铜板拿起端详片刻,从棕色皮袋里抽出一撮五六寸长的铜箭镞一支支装进铜板小孔;而后利落地撸起右臂衣袖,左手将铜板固定在右手小臂的内侧,扯出铜板两端带皮扣的皮带迅速绑缚固定;站起身右臂猛然一甩,顿时听得对面剑架方向嘭嘭噗噗连声,细小的箭镞纷纷在剑架书架上飞落。
“好!小子神也!除了准头,甚都好!”老嬴腾由衷嘉许。
“子婴喜好器械,各式弩机尚算通达。”
“好好好,嬴氏有你后生,老夫也算闭得上眼了。”
老嬴腾显出了疲惫而舒心的笑,坐进案中又对子婴殷殷叮嘱了诸多陇西细节,这才叫子婴准备去了。暮色时分,老嬴腾亲自驾车将子婴送出了咸阳西门,眼看着六骑护卫着子婴风驰电掣般西去,这才回到了府邸。
子婴离开咸阳后的第三日,一场巨大的劫难降临了。
这场劫难是以不可思议的荒诞方式进行的。清晨,当皇子公主们各自带着自己的护卫仆从汇集到南山北麓时,谷风习习空山幽静,实在没有郎中令使者所说的那种百兽出没的景象。正在有公主动议中止行猎时,山林峡谷中却传来一阵阵虎啸狼嚎,皇帝材士营派出的围猎尉也立即发出了行猎号角。行猎号令如同军法,一闻号角长鸣,皇子公主们立即依照事先划定的路径分头飞进了丛林山谷。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各个山头纷纷晃动的旗帜,表示没有发现任何大猎物,连狐兔之类的小猎物都很少见,纷纷旗帜请命要中止行猎。皇子公主们此刻才清楚了此前传闻:这片猎场驻扎着皇帝新征发的五万材士,这些材士奉皇帝之命,专一在南山猎场以射杀行猎为军旅演练并护卫皇帝行猎,大半年间,南山猎场的鸟兽几乎绝迹。今日亲临,果真如此,皇子公主们大为不满,当即纷纷请命中止行猎。
便在此际,突闻山林间虎啸狼嚎又起,各个山头山谷山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接踵而来的便是一片片沉闷的喊杀声。堪堪小半个时辰,山谷中杀声正酣,突闻四面山头鼓角齐鸣,最高山头云车上的材士将军随着大纛旗的摆动高声喝令:“诸公子假借行猎叛乱!一体拿下!”随着号令,四支马队冲入山谷,片刻间将猎场团团围定。皇子公主们的马队已经拼杀得人人一身血迹,突兀被围,人人怒不可遏地飞马过来找将军论理。
“这不是真虎狼!是人披兽皮假扮的虎狼!”
“这些假虎狼人人藏兵!扑过来杀人!”
“皇子公主已经死伤十几个,究竟谁叛逆!”
“有人陷害皇族!无法无天!”
正在皇子公主们愤激纷扰之际,谷口一阵沉雷般的马蹄声,郎中令丞与郎中令府的五官中郎将阎乐飞马赶到。材士将军指着山谷中一片尸体高声禀报:“诸公子作乱,已杀我材士百余人!”阎乐厉声下令:“一体拿下!勘审定罪!”皇子公主们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虎狼皮张的尸体,顿时明白此间罪恶图谋,不禁愤激万分,一声怒喝纷纷喊杀扑来。阎乐高声大喝:“只准伤!不准杀!弩箭射腿!”随着阎乐号令,四面马队弩箭齐发,片刻间所有的皇子公主与护卫仆从便齐刷刷被钉在了膝盖深的草丛中。
“拿下皇子公主!护卫仆从就地斩决!”
在阎乐恶狠狠地号令下,所有的皇子公主们的护卫与仆从都被当场杀死,并当即割下了头颅作为平乱报功之凭据。皇子公主们则被硬生生拔出长箭,浑身血人般一个个塞进了囚车。暮色降临时,马队押解着这队囚车抵达了咸阳城外的材士营,在一道山谷里停了下来,而没有解入北去咸阳五十余里的云阳国狱。
赵高接报,立即实施了另外一个连接行动:以“诸公子联结皇城内官,欲图里应外合作乱”为由,连夜对皇城内的郎中令府属官实施了大逮捕。列位看官留意,这郎中令府原本是皇帝政务系统,由蒙毅执掌,属官大多是久经锤炼的文武功臣。赵高虽突然做了郎中令,对其属官却没有机会大清理,只能擢升阎乐等几个犬马效力而已。今日突然实施逮捕,原本是谋划好的连续对策。于是,一夜之间,郎中令府最为轴心的“三郎官”官署的吏员,与其余各署的精干大员,连续下狱多达数百人。所谓三郎,指的是郎中(亦谓中郎)、侍郎(亦谓外郎)、散郎三署;郎中署职司皇帝全部政务活动之护卫,以中郎将为长官;侍郎署职司朝廷政务活动之礼仪文书等,以大夫为长官;散郎署职司临机政务活动,多为沟通联结皇帝与地方郡县之事。由于郎中令府的属官皆为实际事务,所以没有定员,多至千人少则数百人不等;帝国新创时期始皇帝政务繁剧,郎中令府属官已远超千人。赵高一夜“连逮三郎”,其后果非但是清除了异己,且使蒙毅长期苦心建立起来的有效政务系统宣告崩溃。至此,皇帝的政务系统几近瘫痪,二世胡亥要涉足任何国事,离开赵高都寸步难行了。
肃清了郎中令府,赵高不再担心内官作梗,这才着手了结皇族。
赵高的方法直截了当,清晨带着中郎将阎乐与几个腹心老吏,亲自赶赴材士营关押皇族的谷地,将全部皇子公主皇族子弟押解出秘密洞窟,在谷地开始论刑定罪。及至人犯押到,赵高一个也不问,勘审一关悉数略过,直接下令宣示勘审定罪书。当阎乐念诵着那篇长长的荒诞文告时,气息尚存的皇子公主们无不愤激万分破口大骂,赵高却坐在一方石案前冷冰冰笑着一句话不说。阎乐念诵完毕,赵高又眼睁睁看着一群血乎乎的皇子公主们叫骂怒吼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皇子公主们怒骂得人人失声,连跳脚的力气都没有了,赵高才从石案前站了起来,嘴角抽搐出一丝狰狞的笑意道:“谋逆大罪,先将诸公子押入南市处刑,公主们观刑可也。”
赵高的“决刑”是:皇族子弟不问,皇子公主一体处死!
短短一年,咸阳商市已经大见萧条了。依旧保持着浓烈的战国遗风的商旅们,眼见“秦国”朝政骤变乱象迭起,纷纷遵从着危邦不可居的古老传统,或明或暗地连绵不绝地东出关中了。更为根本的是,灭六国之前的那种万商云集的咸阳不复存在了。在山东商旅的眼中,秦政秦人是不可思议的:一统华夏坐了天下,国都的老秦人却越来越少了;充斥街市的,倒大多是迁徙到咸阳的六国贵族与连绵不断的工程刑徒,无论原先穷富如何,此刻的贵族与刑徒大体上都变成了生计艰难者,谁也买不起好东西了。盐铁兵器战马等大宗物事,更是禁止交易,如此,市易越来越少,规模越来越小,二世即位大修骊山陵大举国葬,连酒也不能买卖,于是,市场便不可思议地急剧地萎缩了,山东商人们只有悄悄一走了事。如此情势之下,原本便是平民街市的南市,几乎又恢复到初建时的粗朴,只有零落的老秦人与破衣烂衫的歇工刑徒们游荡着,偶有几个衣着稍整者,也是因离家而败落的山东老贵族子弟。
大队囚车进入南市,正在午后落市的时刻。一看偌大阵势,已经零落的游荡人群又乱纷纷聚了过来,渐渐地,商铺主人们也纷纷站在门口张望了。囚车队咣当轰隆地停在了原本用于牲畜交易的空阔场地中央,层层马队立即围成了森森刑场。阎乐站在一辆发令战车上高喊:“诸公子谋逆作乱!奉诏处死南市!国人观刑以戒——!”接着又是几名吏员反复宣呼。终于,人群在热辣辣的午后聚集成了一片,高高低低地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惊讶地注视着从未见过的公然诛杀皇族。
“谋逆大罪,僇死。”轺车上的赵高显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十二皇子僇死——!”
随着阎乐的狰狞号令,中国历史上最为惨无人道的僇杀之刑开始了。僇者,侮辱也。僇杀者,尽辱其身而后杀死也。这是一种起源于远古战争,且长期保留在游牧部族中的虐杀战俘的恶刑。秦人变法之前,此等僇杀事实上已经大体消失了。秦国变法之后,私斗之风绝迹,各种刑罚俱有法律明载,刑归刑,连带的人身侮辱已经如同人殉一样被严厉禁止。马非百先生的史料辑录著作《秦始皇帝传》,辑录了史书中所有关于秦法死刑的刑名,总共二十六种杀人之刑,唯独没有“僇死”之刑名。僇死,仅仅见于《史记?李斯列传》:“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这,仅仅是对残酷事实的记载而已,并非刑名。赵高熟悉秦法,也熟悉秦人历史,此时将这等久已消失的恶杀之法搬出,无疑是早早密谋好的,要给大秦皇族一个最要命的辱没,要寻觅最为变态的杀人快乐。
这场令人发指的辱杀,整整延续了一个多时辰。这些皇族公子们不堪辱身,人人都企图以最快捷残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咬舌者有之,撞剑者有之,撞地者有之,扑击刑桩者有之……然则,已经失去挣扎能力的皇子们最终一个也没能自己了结自己,个个都被扒光了血乎乎的衣裳,一大群事先纠集好的无赖疲民们,尽情地戏弄侮辱着这些曾经是最高贵的而目下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躯体……最终,赵高眼见十二个皇子人人被割下了男子人根,这才狞笑着点头了……
修杀未尽,被押解观刑的十公主人人吐血昏厥了。
次日,赵高又在咸阳东南的杜地,残酷地以矺刑杀戮了十位公主。矺者,裂其肢体而杀也。矺刑乃秦法正刑,见之于《云梦秦简释文三》:“甲谋遣乙盗杀人,受分十钱。问:乙高未盈六尺,甲何论?当矺。”显然,这是帝国法官的答问记录,说的是对于教唆身高未过六尺的未成年人杀人者,该当处最严厉的矺刑。赵高以这种对于女性尤为惨烈的刑罚,处死了十位皇族公主,其残忍阴狠亘古罕见!依据史料的不确定记载,始皇帝有二十余子,十余公主,大体三十余名子女。以胡亥年岁评判,此时应该还有十八岁以下的未嫁公主。赵高所杀者,全部包括了未嫁公主无疑,除此之外有无已经出嫁的公主,譬如嫁给李斯几个儿子的公主,已经难以确证。然则,依据这场杀戮的后续牵连,完全有可能涉及了包括出嫁公主在内的绝大部分皇族子女。赵高借着这场杀戮风暴,几乎席卷了整个皇族的财富与生命。《史记?李斯列传》云:“(其后)财物人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在不可胜数的连坐者中,留下了两则惨烈的故事。
公子将闾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母,皇城内呼为昆弟三人。将闾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觉,或因未在咸阳,总归是没有参与南山行猎,故未被当场缉拿同时僇死,而在事后被连坐缉拿下狱,直接囚于皇城内宫。赵高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内宫,指斥将闾昆弟三人有“不臣”之罪,要立地处死。将闾愤愤然质问何谓不臣之罪?赵高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诏行事。将闾昆弟绝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无罪而死,天道何在乎!”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剑自杀了。
另一个连坐者是公子高。公子高本欲逃亡,又恐累及举族被杀。绝望之下,公子高欲谋以一己之死掩护族人逃亡。公子高的方式是:上书胡亥,请求为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礼期间,族人趁乱秘密逃亡。胡亥接书大为高兴,觉得准许皇子殉葬,将是自己这个新皇帝尊奉先帝的惊人之举。然则,胡亥又怕公子高有甚机谋,遂立即宣来赵高会商。胡亥拿出了公子高的上书,很是得意地问:“殉葬先帝,会不会是公子高的急变之策?”赵高笑吟吟道:“目下尔等人人忧死,自顾不暇,如何还有谋变心思,陛下但放宽心也!”胡亥大喜过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字,并赐钱十万大肆操持殉葬礼,将公子高活葬在了骊山陵一侧。胡亥与赵高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公子高筹划活葬的短短时日里,公子高的族人已经怀着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为震恐。
老嬴腾怒不可遏,立率百余名宗正府护卫甲士冲入皇城,直奔二世寝宫,要逼二世立即退位并诛灭赵高。可是,老嬴腾部伍刚刚进入皇城,便被阎乐的马队包围了。没有任何呼喝喊问,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历经无数辉煌的咸阳皇城正殿前的车马广场,变成了血腥战场。拼杀半个时辰,护卫甲士们全部战死,老嬴腾绝望愤怒地叫骂着胡亥的名字,一头撞死在了正殿前的蓝田玉雕栏上。赵高阎乐恶狠狠上前,亲自将老嬴腾的尸体剁成了肉酱……之后,宗正府所有官员无论是否皇族,一律被惨烈处死。嬴腾这支较大的皇族,更遭连坐灭族之罪,被全部杀戮。
嬴腾之死,是帝国九卿重臣中第一个被公然诛杀者。
消息传入陇西,守在根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来要杀向咸阳。子婴苦苦阻挡了这次无望的复仇,与陇西族长连夜进入李信的大军营地秘密会商。惜乎李信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位始终煎熬在第一次灭楚之战失败的痛苦中的秦军悍将,早早已经心力交瘁了。李信只挣扎着说了几句话:“陇西皇族,人马不过万余了,万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或可再起……先帝遗祸过甚,抗争晚矣!晚矣!……”言犹未了,这位曾经做过秦军统帅的最后一个在世大将便溘然长逝了。子婴与族长悲恸欲绝,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赶回了陇西皇族城邑。历经三日会商争议,最终,子婴与族长族老们做出了最不得已的决断:目下情势险难,嬴氏部族当务之急是保留根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与赵高鞭长莫及。族长要子婴一起北上阴山草原,子婴拒绝了。子婴说,他要回咸阳保住两个儿子,要秘密聚结残存的皇族后裔设法逃亡……
诛杀始皇帝子孙的血腥风暴,毁灭了嬴氏皇族最轴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为看重血统传承的时代,皇族嫡系的几近灭绝是毁灭性的灾难。从此,失却了灵魂与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体力量,开始了悲剧性的溃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苏家族及其追随部族。他们对帝国命运已经绝望,秘密聚结于海滨,远远地遁入了茫茫大海,最终漂泊到了今世称为日本的海岛上。此后,陇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后,胡亥被杀,胡亥的残余后裔也遁入大海,逃向了日本。更其后,在帝国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后裔逃出了咸阳,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杀害,实在是难以得知了。然则,结局是很清楚的,从这时的大溃散开始,在其后的两年之内,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第一皇族在暴乱的飓风中陡然灭绝,连嬴这个姓氏也几乎永久地消失在了华夏大地……
两场灭绝人性的连续杀戮,揭开了帝国最后岁月的血腥大幕。 
第三章 杀戮风暴 四、三公九卿
         公然杀戮皇族,极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贾冲进丞相府连连怒吼着:“禽兽不如!辱秦法过甚!辱廷尉府过甚!天理不容!国法不容!”病情稍见好转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厅失态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难堪地看着暴怒的姚贾连连吼喝,老脸通红得无地自容。姚贾见李斯在如此情形下还是不出声,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转身便走。李斯连忙抢步上前拦住,急忙一拱手道:“贾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会商。”姚贾目光闪烁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么?”李斯大急道:“贾兄慎言!岂能出此下策?”姚贾一脸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纵容非法,只能继续杀戮!你这个丞相的职司只是慎言么?姚贾从甘泉宫慎言至今,处处依着你这个丞相的心思做事,结局如何?而今,不经廷尉府勘审而连杀连坐数百皇族,先帝骨血几乎灭绝!还要慎言,大秦便整个殁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拉着姚贾衣袖,艰难地跌脚喘息道:“此事委实可恶,老夫一个儿媳也,也被连坐杀了,其余三个,也,也自杀了。合府上下,如丧考妣也……贾兄,老夫何尝不痛心哉!”姚贾心下顿时一沉,这才蓦然想起李斯的儿媳们几乎都是公主,也为这刚刚得知的消息大为惊愕——果真如此,李斯岂非已经岌岌可危了!当此情形,李斯再不设谋还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贾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问对策。朝廷重臣尚在,边地重兵尚在,扭转朝局未必不能!”
“贾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愿丞相聚合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姚贾怒气稍减,终于入座了。
“贾兄啊,老夫难矣哉!”李斯坐进了对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等朝局,确得改变。然则,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非老夫不欲强为也,情势难以强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宫变,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苏与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关涉;新朝之贬黜简拔,你我都曾赞同;赵高更法,你我亦无异议……凡此等等,老夫与贾兄,俱已难以洗刷矣!纵然老夫随贾兄前赴九原,王离果能信服你我乎!纵然老夫联结二冯与杨端和章邯,四人可发之兵充其量不过万余,抵得二世皇帝的五万精锐材士乎!一旦王离犹疑而消息泄露,二冯杨章又无大军可发,你我岂非立见险境?你我一旦身首异处,大秦朝廷便当真无救矣!老夫之难,恳望贾兄体察之……”
“丞相之意,还是长眠窝冬?”姚贾愤愤然插断了。
“不。老夫要弹劾赵高。”
“弹劾?丞相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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