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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孤星的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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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vador Dali的Laguna Homme男香。
她听钟情于此道的Anna说过,这款香水主打的气质是“宁静”“和谐”与“浪漫”。
颜欢他哪一点都不靠边吧。
二十六岁的、纠结了香水与他本身成年男性气息的颜欢。谢光沂忽然想起,她还在做文摘版面时,曾读到过一则小短文。文章说,心理医生会帮长期受到梦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患者建立一个“图腾”,让他们可以快速有效地分辨自己是否在做梦——那么,对她而言,颜欢身上Laguna Homme的气息或许也是一种图腾。
清新恬淡,她闻起来却觉得格外刺鼻。
所有温暖的过去都被雪砌冰封。
这气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漫长年岁两端的不同。
第三章
一
一早起来,谢光沂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两颗红肿油亮的痘,还好死不死地刚巧长在眉骨上方——轻轻碰一下就钻心窝子地疼。
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早间新闻说P市今日大幅降温,下周可能有雪。谢光沂从衣柜深处掘出皱巴巴的羽绒服,掸了掸灰,便套上了。
谢大福起得比她还早,已经把食盆舔得干干净净,正抱着小饼干盘踞在沙发上,溜圆了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翻箱倒柜。谢光沂翻出一顶绒线帽戴上,临出门前朝谢大福的脑袋捋了一把。
“不准在沙发上吃饼干啊!”
谢大福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把肥大的屁股对准大门。
乘电梯下楼时,谢光沂忽然想起自己前一晚把耳机落在跑步机上。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便把电梯停在了二楼。这楼里尽是些怪人,几乎没有从事正常社会劳动为人民群众做出贡献的,因而生物钟也一个赛一个的诡异。谢光沂一直以为冬木庄公寓里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只有自己一人,因为这根深蒂固的误解,当她走进公共休息室,陡然目睹休息室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时,愣了好半天的神。
108寸液晶屏上,身材魁梧的白人教练正率领十余名小美女做健身操。庄聿跟着在电视机前蹦跶,力求动作精准到位,神情严肃认真。
“你……你在干什么?”
谢光沂惊悚了。
庄聿开始做跳跃运动,用“问什么废话”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泰然地回答道:“做早操啊,你要加入吗?”
谢光沂在跑步机旁找到了自己的耳机,折起耳机线,然后收进包里。
“免了吧。我从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以来就没再做过操了,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接着她又对庄聿起床居然如此之早表示震惊,毕竟作家这种职业总给人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印象。
庄聿跳得满头大汗,放缓呼吸跟白人教练做完了最后一节整理运动。他双眼紧盯电视屏幕,嘴里却不耽误说话:“我向来这么早的。只不过你早上不来二楼,所以不知道罢了。”
保持着健康生活习惯的房东先生做完一整套操,从DVD机里退出光盘,冲谢光沂晃一晃:“有些事,不是你没看到就表示它不存在。”
清早敞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到光盘背面,折射过来的光芒险些晃瞎谢光沂的眼。
身为一名称职的剧作家,庄聿有事没事总会口吐玄妙之语。谢光沂习以为常,只当他职业病发作,将绒线帽往耳根扯一扯就出门了。
二
这天不用出去跑采访,谢光沂直接乘地铁去了报社。被报社大楼前煎饼摊子的香气吸引了,排队买了个卷饼再上楼,险险安全打卡。偌大的办公室里,人基本已到齐了。要在平常,大家都该匆匆为接下来一整天的忙碌工作做着准备。谢光沂咬着卷饼,敏锐地嗅出了空气中那股异样的骚动气息。
简直像是春暖花开、荷尔蒙开起了狂欢的盛会似的。
谢光沂琢磨了半天,想出这样一个比喻。
难不成哪位同事要请喜酒?还是总编又为老不尊了,打着部门联欢的旗号给大家相亲?
Anna扑过来:“光沂,总算等到你啦!”
谢光沂被她这么一推,到嘴的火腿肠险些呛到鼻孔里:“干、干吗……先说好了啊,我不要跟你凑份子出礼金……”
Anna困惑地眨眨眼:“你在说什么?”然后掩住嘴唇嘿嘿笑出了声,“总编刚刚过来宣布啦,下个月组织年终旅行呢!你猜今年去哪里?”
九点零三分。想起邮箱里还有几篇文档没校对完,谢光沂一边吃卷饼一边打开电脑。
Anna很不满她这心不在焉的态度,硬是把她的脑袋掰向自己,试图鼓舞出她的热情:“关东三日游哦!温泉!樱花!浴衣!清新美男!总编让我帮忙统计人数,你会去的对不对?”
都快过冬了,你倒是开点樱花出来给我看看呀?谢光沂用两根手指拨拉开这位亢奋不已的组织委员,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不参加的补贴多少钱?”
报社的员工待遇不错,每年组织一次旅游。若有因事缺席的,旅行费用便会折合成奖金打到工资卡里。
“六千。”
谢光沂点点头:“可以给大福买套像样的爬架了,省得它成天糟践沙发。”
Anna垮下脸,拼命摇她:“你一点都不心动吗?异国的温泉乡里有浴衣美男等着你哦!”
谢光沂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语言不通啊。”
语毕戴上耳机,开始工作。
她感觉到Anna不甘心地在身后又盘桓了会儿,然后才悻悻离去。
关东三日游。
听着是挺不错的。
但她真的没闲心去享受什么温泉雪山,比起急行军似的旅行三天,累个半死,她宁愿躺在奖金上舒舒服服地睡七十二个小时的觉。
对此,祁奚不止一次表示痛心疾首:“一个女人的真正苍老,就是从少女心的彻底死亡开始的!”
死就死呗。
谢光沂很无所谓地想。
美编把排好的小样发过来,她一边检查,一边习惯性地用手去揉眉头。忘记眉骨上还有两颗痘痘,手劲下得重了,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疼!
作为一名二十六岁的成年女性,她与青春痘已暌违数年了。此刻,她第一时间并不为自己重返青春而感到欣喜,而是想到了某只害得她肝火上蹿的蛀虫。
她的压力之源。
颜欢。
上次见面是两周前。
颜欢开车把她送到报社楼下,并在她下车前塞了名片张字条过来:“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打给我就好了。”
当时她脑门上的青筋先是抽了一下。我们报社的电路也不是成天罢工的好吗?低头一看名片背面俊秀的字迹写着一行阿拉伯数字,反应过来颜欢这是在变相交换私人手机号,她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颜欢还一脸冷静地从车窗探出头叫住她:“我没有你现在的号码,邮件说选题也不是很方便……你不介意的话,回头发个信息过来吧?”
谁会发啊!
目送那辆纯白的凌志IS消失在街角,谢光沂当场就把小字条揉成一团,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但出于记者谨慎的职业习惯,她还是把颜欢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通信录。
结果,颜欢像是对她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隔周就开始给她找事。
周四下午四点半,专栏稿没有乖乖躺进邮箱里。她耐着性子等了十几分钟,忍无可忍地给201办公室座机打电话。丁小卯接了,很抱歉地道:“小颜老师没给我稿子……那节必修课已经结课啦。他在楼下办公室呢,那屋没座机,要不然您打他手机?要我报号码给您吗?”
颜欢敢玩她就敢接招。
谢光沂跑到一楼大厅,拿报社总机拨通了颜欢的手机号。等那头接起,她冷声道:“这位颜老师,我等不到您的稿子可没法下班回家吃饭了……”那边沉默了会儿,然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第一次交锋,似乎是她小胜一招,颜欢爽快地把稿子发了过来。
但如她所料,第二周,颜欢又不消停了。
“老师开会去了,不方便接电话,您直接给他发短信吧……老师的电脑坏了,这次写的是手稿,您直接来学校取也行……”
她一听就知道,可怜的丁小卯同学,又被纯净校园中那只污染环境的蛀虫当成了传声筒。
还好留了后招。
谢光沂主动向总编要求负责增刊的终校,于是时间又多出一天。为此不得不加班,她一边慢慢校对着增刊的其他稿子,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我倒要看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高中时那点非要跟颜欢争个高下的意气又被挑起来了。明知成熟冷静方为上策,再跟那人较劲也毫无意义。可是“不能输给他”的细胞好像只是在体内沉眠了,并未死亡,被颜欢强行唤醒后重又活跃地叫嚣起来。
但是她忘记了,暌违八年,颜欢是会改变战略的。
再用从前那套迎战已经行不通了。
比如说,如今的颜欢在被她晾到一边时不再淡定地晾回来。
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山不来就我,我过去就山”的慈悲光环。
他驱车到报社楼前,乘电梯到达四楼,纡尊降贵地亲自将手稿送到《城市晚报》编辑部。
一身鸦黑修身长风衣,手提李记国贸总店限定草莓冰糕的俊秀男士,甫一现身便将编辑部全体女性都震慑住了。颜欢笑着跟谢光沂打了个招呼,豺狼虎豹们便扑上来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是谁?快老实交代他是谁?”
颜欢微笑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冰糕分给大家。
“我想聊一聊下期专栏的选题……可以让我们单独说会儿话吗?”
美味甜点加上一张好看的脸,颜欢分分钟就降服了这群猛兽。Anna更是捶胸顿足:“我现在再说想帮你带专栏还来得及吗?”
生怕颜欢多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谢光沂把他领到了逃生梯的四层平台。这里人迹罕至,地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还堆满杂物。谢光沂阴沉着脸伸出手,颜欢眼带笑意,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
几张方格稿纸折叠整齐。千余字的专栏稿,他竟真的手写了拿来。
谢光沂就着逃生梯的昏暗天光翻了翻手稿,眉心微微蹙起。
稿子当然是没问题的,丢给实习生录入电脑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让她费解的是颜欢的行为。
然而颜欢的举止谦和有礼,神情又平淡如水,仿佛他们从前真的素昧平生,只是被一页专栏联系到一起的年轻教授和报社小编辑似的。这样一来,谢光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话问出口了。
即便颜欢的所作所为再像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
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主动离开的人不正是他吗?
“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就直接送来了。”僵持数分钟后,颜欢率先打破沉默,“还好知道报社地址。跟前台说了你的名字,她们就让我上楼了。”
哦,前台那几个小姑娘她是知道的。无怨无悔的外貌协会会员,看见美男就走不动路,甚至还集资买了某偶像乐团的限量写真贴满前台挡板内侧。那帮家伙的话,被颜欢迷得晕头转向,不打内线通报就放他上楼也不奇怪。
她把稿纸塞回信封,用肢体语言表示“这儿没你的事了”。颜欢向来极有眼色,她以为他看懂就会识相离开的,没想到这次他竟反常地不识相。
“可以下班了吗?天冷,我送你回去吧。”
她硬邦邦地扔出“要加班”三个字。
颜欢拧起眉心:“这么辛苦?”
本来可以准点跑路,找祁奚去泡居酒屋的,你以为是谁害的?她没好气地瞪了颜欢一眼,转身走回四楼。
十二级台阶,她反手关上薄而旧的木板门,背靠在门板上等了一会儿。颜欢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沿逃生梯下楼了。
那个人的高傲和自尊,也就准许他做到这一步了。
重逢时冷峻漠然的颜欢,之后几次温和无害的颜欢,究竟哪一个才是颜欢如今真正的样子,她已经搞不明白。
转眼又是周四。
办公室一众单身女青年被旅行的消息催得心思躁动,没几个能好好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的。茶水间里、打印机旁三五扎着堆,起劲地小声讨论要买什么花纹的浴衣,又说或许会有旅途艳遇呢,决胜内衣也要准备好。因工作而不得不留守的几位悲痛万分,列出长长的代购清单,把奖金全部转化为购物资本,试图以此冲淡掉队的悲伤。
人心浮动的环境下,谢光沂却格外专注地工作着,一整个上午都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中午她甚至没去食堂抢最爱的滑炒猪肝,而是一边看稿子一边啃掉早晨剩下那半个凉透的卷饼。
Anna很奇怪地问:“干吗这么拼命啊?”
谢光沂咽下最后一口生菜,恶狠狠地把塑料袋掷进脚边的垃圾桶。
第三周了,战争规模势必又要升级。
她要预先清扫好道路,以无懈可击的状态迎战!
下午四点二十九分。
早前还明朗敞亮的天色一下子变得灰暗,疾风猛力拍击着窗,声响煞是骇人。坐在窗边的穗子朝外看了看,说:“搞不好要下雨了。”
谢光沂卡在秒针转过一圈前校完了最后一篇专访稿。
她丢下红墨水笔,摩拳擦掌等待颜欢出招。
然而,“叮咚!”电脑突兀地响起这么一声。
屏幕右上角蹦出推送窗口,显示她有新邮件。这是她专门为颜欢注册的新邮箱,来信标题是阿拉伯数字的当天日期,正文空白,附件贴着一份文档。她下载后点开看了,的确是新一期的专栏稿没错。
就这样不耍任何花招地交了?
谢光沂瞪着那篇文档,好半天后猛然攥紧了鼠标。
她就像个蓄势待发了大半天的爆竹,正准备点火呢,却有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不得不哑了炮。
感觉不是一般的郁结。
颜欢行事向来严谨,文稿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校对用不了五分钟。把稿子转给总编,谢光沂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四点四十分,还没到下班时间。感觉躁郁未平,干坐着更给自己添堵,于是她打开一份本打算周末带回家写的专题稿,泄愤般猛地敲打着键盘。
她这个人没别的优点,集中力却是很厉害的。一旦专注到工作上,无关紧要的难平意气就渐渐淡了。稿子写到结尾,通篇检查过错别字,存好备份,一看时间竟已经七点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帮家伙,都撂下手里的活去商场挑决胜内衣了吧。天黑透了,不知谁离开前好心地给她打开了顶灯。光线明亮而直白,晃得用眼过度的她视野里有些昏花。谢光沂关了电脑,起身倒了杯热水仰头一口气喝完,仔细裹好羽绒服,将绒线帽低低扯到耳下,然后才切断办公室的总电源,乘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迎面刮来寒凉阴湿的风。但还好尚未降雨,她多少松了口气——P市初冬的雨水,那冰冷黏腻的程度非同小可。
可紧接着她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报社大楼前停了辆雪白的凌志IS。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熟悉的车,谢光沂先是错愕地瞠圆了眼睛,紧接着下意识便把绒线帽拽得更低了,埋头就想遁走。颜欢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降下车窗招了招手:“上车吧。”
要么充耳不闻,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
要么索性更宽心些,拉开车门钻进去。反正送上门来的司机,不使唤白不使唤。
谢光沂在消防栓边杵了一会儿,回转身去走向那辆车。但她将两个选项都抛开了,站在驾驶席的一侧,沉默了一会儿:“你下来。”
她有话要说。
颜欢依言下车。
狂风疾行在街角,气流抛卷着肮脏的尘土。曾经不争斗到日月无光誓不罢休,也曾贴紧了彼此额角亲昵依偎的两个人,在晦暗模糊的街灯下相对而立。谢光沂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问出那句话,然而语句脱离嘴唇时,还是禁不住带出了颤抖的尾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昏黄的灯光盛进颜欢深邃乌漆的眼眸里,让他的眼色越发使人参悟不透。
良久后,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薄唇一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吐出两个字来:“小光。”短促发音之间似乎噙了说不尽的缱绻柔情,但谢光沂听在耳里,只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与她亲近些的人叫她“光沂”,后辈称她“光沂姐”,上司和前辈多半就喊“小谢”了。这个专属于颜欢的昵称如今几乎显得陌生,对她而言也太过肉麻。
一时间她接不过话。
颜欢像是识破了她的尴尬,轻声笑了笑接着道:“终于能和我好好聊会儿天了吗?”
“有、有什么好聊的。”
谢光沂攥紧拳头,说起话来都觉得嗓子眼发紧。
“是啊……”颜欢沉吟片刻,倚在车门上,姿态相当闲适放松,“聊一聊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跑到P市来的?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够了!
他以为他们是毕业多年偶然在他乡邂逅的老同学吗?好吧,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他能不能有一点自己曾经抛弃了女友人间蒸发的自觉?竟然没事人似的要聊“这些年”,情商再低也该有个限度吧?!
何况颜欢从来都不是情商低的人。
他是故意的。
谢光沂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非常冷静。
“我可能透支了几辈子的努力,才终于进到这家报社。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会尽力做好每件事,就算我心里再不愿意。而你只是我负责的专栏作家,每周按时把稿子发到邮箱,我校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当然,如果你实在想聊选题,我也会奉陪。但除此之外,请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么一大段,舌头也没有打结。她鼓起勇气正面望向颜欢,对方目光幽幽的,似乎把话听进去了。觉得这样已经算说明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了,谢光沂放缓口气,跟颜欢道了个别,扭头就要去车站。
不知祁奚回家了没有……她现在很想灌上几大壶清酒。
或者路上买些罐装啤酒带回冬木庄找庄聿喝。
她还没琢磨好该选哪种喝法,手就被人拖住了。
在风口站了十来分钟,手掌早就冻得发僵。陡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掌心,她怔了一下,躯体下意识地贪恋那个温度,并未第一时间挣开。是颜欢——依旧修长,指节有力,较过去却更为宽厚的手。曾经,颜欢张开颀长的五指就几乎能包裹住她整个拳头,如今她一只手更是像没进了对方掌心里似的,被那滚烫体温炙烤得分秒难耐。
十七岁的颜欢,由于是纯粹的头脑派,不善运动,成天闷在屋里,因而体温偏低。即便在三伏天里,他的指尖也是微凉的。交往后共度的那唯一一个夏天,她很爱扯起颜欢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降温。他改变了的地方,又发现一个。
谢光沂回过神,用力一挥手臂想要甩开,但颜欢握得很紧。
“如果我没记错,而你也还有印象的话……小光,我们好像还没有分手。”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悲伤都只是钝痛,那么只有这句话,如同一根在火上灼烧到滚烫发红的锐利针尖,笔直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三
有许多关于水的比喻。
博尔赫斯这样形容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类似的话在某部电影里再次出现,把失去说到了极致:“这所有的瞬间,都将消逝于时光的洪流,宛如泪水湮没在滂沱大雨中。”
相融得不留行迹,却意味着更刻骨的遗憾和悲伤。
水滴与水面触碰,不过激起轻微涟漪而已。待涟漪恢复平静后,还能从哪里再寻回那颗曾经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水滴?
能的。
让那颗水滴挟着与其相融的洪流,一块汹涌地席卷而回就可以了。
哪怕手握着回忆的吉光片羽静立于风口浪尖的那人,将贪恋那洪流直至溺亡。
四
“呜啊啊啊啊——”
跑步机的履带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谢光沂豁出命去撒腿狂奔。
庄聿正坐在他的老地方敲剧本,刚想到一个好句子打算写下来,谢光沂劈着嗓子一声怒吼,霎时间把他的灵感冲到八百里开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回那句子,房东先生忍无可忍地丢下键盘:“吵死了!”
谢光沂一恍神,没跟上履带的速度,直接被掀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她翻起身蜷腿坐在地板上,好半晌才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来:“呜。”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回来就鬼吼鬼叫地狂奔发泄,发泄完了还哼出一个如此没有出息的音节?”
谢光沂把脸埋进臂弯里,以肢体语言表示自己在全身心地逃避这个话题。
总不能告诉庄聿,初恋男友销声匿迹近十年,今天才跑来说在他的认知里其实两人并没分手吧?当下她火气上蹿到大脑皮层,啪地烧断了负责理智的那根弦,原地跳起就给了颜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乘地铁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捧着自己微红的右手,后悔方才太过冲动。
手都肿了,颜欢脸上一定留了个五指分明的掌印吧?无论如何他还是增刊的专栏作者大人,不该如此得罪的。
不,他说那话就已经是犯罪了!就算扇个耳光也属正当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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