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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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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人声鼎沸中我顺他极目地望,只见他手指之处竟真是片绿草马场。
    天光无云,四下里暖风是一等一的和煦,我应了这梦的路子,此时自然该无所顾忌地向他大喊:“沈山山!你以后只准跟爷一个人好,你听见没有!”
    而沈山山听言也果真英气地笑,托着袋儿板鸭供我吃完,抱着我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往后小的只伺候爷你一个人儿,行了吧?”
    由是我便开开心心拉了他手一路往回京的路上跑,跑过画眉河边苇草遍野中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跑过慧林寺也跑过南城门内十五里的红枫招摇,跑过崇文书局跑过板鸭店,直又将一路的春花踏为了碎雪——这刻我乐得回头去看他,却不知他怎竟又变成了很小很小时候的模样,一张虎头虎脑的小包子脸上,溜黑可爱的大眼睛正睨着我笑。
    我惊得突然绊倒在厚厚雪地里,摔得连脑袋都昏沉起来,好似忽而什么都不再记得。
    此时我身边不知如何却多了个抱梅枝的男娃娃,他皱起眉将小手伸来拉我问:“哎,你是不是钦国公家的?叫稹清?”
    我疼得呲牙咧嘴,怄起来一把就打开他的手骂:“你谁啊,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滚开!”
    而下刻撩了袍子胡乱站起来看,我遍湿了衣裳一无所有,身前身后亦俱是空空,长道儿上是除了雪梅再无其他,又何处还有那抱梅看我的男娃娃……
    【拾陆】
    一声惊雷在屋外乍响,雨声陡如瓢泼。
    我忽由一阵胸痛从梦中涤起,只觉那痛似是撕裂又似是空,直如贯地咆哮的江河,叫我捂着心口一惊睁眼,这才发觉已满脸都是咸湿的泪。
    蒙混中,枕边人已沉默将我带入他怀中抱紧,昏黑里他轻拍我后背,叫我闻着他周身安然香气忍痛哽咽了几时,终是埋在他颈间大哭起来。
    皇上揉着我后脑柔声安抚我,一如既往般一言言一次次,音色还带丝梦觉的哑。我紧揪住他衣襟,一时间哭和泪都全然止不住,多时后,听他了然沉吟问:“清清,你想不想知道……沈峟崳谀亩俊
    我泪目中抬头看他,且惊且疑问:“你……你说什么?你怎会……”
    皇上垂眸静静看着我,似是想了想,终抬手抹过我眼下:“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还有个故事要同你讲?”
    他徐徐拾袖来一一拂过我脸上的泪,低声沉沉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讲……不知哪朝哪代,有一家人造反未成,被皇帝判了刺配流放,可皇帝的叔叔不忍看那家的儿子脸上刺字儿放去荒野之地劳累终身,于是就动了念头,亲自随同了提刑司一路,特在那家人到吞沙关刺配之前就贿赂了刑狱官,要带走那家的儿子和媳妇儿,将二人藏起来保住。”
    “——可那儿子却是压根儿不领他情,被他带出后也执意要折身返回父母身边儿。皇帝的叔叔自然不依,只好叫手下将二人捆了强行带走,直带到母族的族地去,寻了个少人烟的山落将人安置,之后只当人烦了自己,便也没脸皮去打扰。”
    “……岂知待解开二人的绳索后,那儿子竟当夜就摔杯割了手腕——好在被他媳妇儿救下,人没事儿,可那以后却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他吃喝一顿。眼见是要到油尽灯枯处,万不得已,皇帝的叔叔终于还是来了,来的时候不知何故带了书给他,是一本儿蓝格儿善抄的大溪落寇……”他说到这里紧锁起眉头,眉心陷下的深川沉浮,过了会儿才接着道:“皇帝的叔叔哄他,说,给书的人还盼他去信,是知道他安稳才能安心的,如此终劝他吃下了第一顿饭,这才翻书拾笔抄下两句话,便由皇帝的叔叔带回了京城,之后再过三四月,又再给他一本儿庚子年的江湖纪文,次年开初,才拿去了最后一本儿崇文馆藏的好儿赵正……”
    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到此终想起了小皇叔去岁临行前,曾在拿过我给的三本儿书时掀了马车的帘子不满地问我:“就这?没了?”而他在酒楼中说起他不想告诉我沈山山所在时,那一咬牙的暗恨,也是此时方才叫我悟出了由头。
    细思下,我渐颤起手来捂住了嘴,只觉身脊至双足都是彻骨的冰寒,早已是什么话都再讲不出来,而皇上见我怔目定看着他,却也并未停言,只是淡淡再道:“皇帝的叔叔已将最后一本儿书交出去了,就这么由他抄着耗着,待过几月,手里再没有了物件儿,终于只能去别处寻来相似书目抵挡,可只第一回,就被退回来了。”
    “那退回的书里夹了张纸,当中只写了一句话,是‘此书他从未看过,并非他的’,许是已撞破谎话,便也劝京中再不要送书去,只说他不需了,有那三本,算来已该是什么都清了。”
    我心里顿时再度冷痛:“那他——”
    “……还活着。”皇上知道我想问什么,徐徐叹了声,“自此事后,他大约已觉尘断心死,也再听不得何人规劝,一日便忽而写过放妻书,在那深山中独寻了个孤寺遁迹空门,终断了同京中仅剩的来往,亦不再见任何人。”
    “往后,应也只作青凌府玉丘山上的一介僧,此外,就再无牵挂……”
    他一言尾音方落,窗外忽依此闪过道惊风白电,霎时耀得一室陡亮。
    我被那白电闪花了眼,又听那迟来的响雷伴雨砸落,一时直觉似灵台被浇下一捧醇郁醍醐——闭目间,恍闻孩童笑闹之声在耳边深浅,眼前便如再见到多年前某处山寺后绚烂各色的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全捻下来,于奔袭玩闹间笑涂人满脸满裳。
    原来不知时从不觉,恍悟后,来路忽处处满是暗示——我从未细想过烟山寺中,为何那老和尚单将菩萨玉像给了沈山山而不给我,亦从未管沈山山怎打小便知那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这二十年来光景如梦如幻如泡影、桩桩件件相继似露、生灭似电,当中几多芥子藏起须弥、此岸横桥彼岸,我却从未察觉他何时了悟佛缘,如今又怎会忽而超脱生死欲恨,只落发断尘入了空门……
    世人多渺渺其身,经百代都只得苦乐未可参透,而沈山山将一途山海与我一道走过,如今我尚沉沦红尘,他心里却已住进神佛,或然早已有方小千世界。
    到了今时今日我方发觉,原来沈山山的早慧聪颖竟是真义的通透,算到如今拂落了一身挂念,终可不再为浊事秘辛左右,如此,或亦终当是心安渡苦,五蕴皆空。
    我看向皇上,心中一念既起,却未及开口已听他说:“你放心,我不过从别处听来这故事,讲给你听听罢了。既说了这是故事,则不尽能当成真的,自然就什么都不会去做。”他握起我手来拍了拍,静思过片刻,只轻轻闭上了那双太过清明的眼,浅叹道:“清清,睡吧。”
    他慢慢伸臂将我团抱在怀里,一语竟仿似允诺吃食般寻常。我怔然不醒间同他躺过一时,脑中念头还似千回百转无可突围,待少时渐渐心神冷却,终又揩脸搂回他脖子,支起身来吻在他唇上,又再捧住他脸细细地摩,细细地啄,低头与他抵额,这终引他面上薄寒化来些碎春,只微微勾唇睁开丝眼来,揉揉我头发睨我问道:“你这是在谢我?”
    这话叫我破涕摇头,此时却只可闷闷闭目枕在他胸口,耳边听他腔中稳律,头顶传来的,是他似有无奈的笑:“稹清稹清,你还真是从小都疼他……”
    我摸瞎握起他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浑说道:“那往后我也疼你就是了。”
    “……也?”他抽手再度抱过我,果真气得笑了出来:“你怎么疼我?”
    我环着他脖子往上睡了些,从他额上拂开缕碎发,只说这不必讲来,日子若往后,他自然便会知道。
    
    第97章 山色有无
    
    【拾柒】
    后来高丽柟木搁在宫里,终是由皇上寻了个巧匠来雕修,大约因雕得甚精细,我左右等着竟就翻了年,待那桌子真端端正正摆到我书房的时候,京中的诗会亦已多赶着开春的好光景办上,我因台里的事儿又欠过小皇叔三两人情,便只好应约作陪他去过几回。
    席间没甚来往交情可做,我亦是个尴尬人,不过是赖在小皇叔身道儿,闲着喝酒听人嚼舌打趣儿高门秘辛便罢,然就因如此,那时候竟也闻说了一桩颇有意思的事儿,这事儿还事关英国公家那扶不上墙的小嫡孙。
    小嫡孙也十七八了,正合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不想林太师家中好心要同他家促段儿婚事,这小嫡孙却不给他老子爷爷争气,放着林太师家上好的饽饽不吃,竟忽看上了户部张员外家一排不上号儿的庶女,又不知接了根儿什么浑筋,居然要死要活非说要娶那庶女做正妻,闹起来就要拒了林太师家谈来的婚事,此事儿一经人说起,都不知是讲英国公家家门不幸,还是该说林太师家苦女无缘。
    我问小皇叔,是否那二人已私定终身、色授魂与才好得这般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可见小皇叔一摆手才知道,合着全京城都指着这事儿作茶余饭后消遣,这事儿却尚未行至我期望的景状——原来那二小不过是数缘得见如金风玉露,只暗传情信私会过几回罢了。
    小皇叔说那小嫡孙不过是个蠢痴,哪儿有那么大胆子,他直笑我想得太过香艳。而我听来却觉这二小之事单是纯粹可爱,也好似个话本儿故事,便想着他二人若要能有个好果儿,我甚还可捡来写写卖给惠山,好挣点儿外银贴补家用,哪怕多给皇上烙个饼吃也成,故每天都让徐顺儿去打听那小嫡孙又怎样儿了。
    终盼到有一天,徐顺儿回来说英国公同英国公子都放话了,不知为何竟连松口让那庶女入门作妾都不肯,只道那小嫡孙若是再敢同她打混埋没祖宗声名,则往后承爵的事儿就别再想了。
    这话我听得直抚掌,深以为这简直同华台传里写小姐为世家所阻的路子一模一样儿。我想,照之前那小嫡孙疯魔蠢楞的劲儿,这约摸就只差同那庶女相携私奔了。
    结果我悬着心口儿打望了好几日,却没听说刑部立案告他失踪,便急得恨不能上门瞧瞧那小嫡孙,问他是不是不知道怎么个私奔法儿,要不要爷借他两本儿书生小姐的话本子看。
    皇上晚饭时候听我这么一讲,笑我真是瞎操心。他边垂了眼使筷夹菜,边同我赌说这二小若真能成,可换他烙饼给我吃。
    “那要是不成呢?”我可愁得搁了筷子碗,“我岂不是又没钱赚了。”
    皇上夹着菜喂来我嘴里,笑道:“不成就还是你烙饼给我吃,我花钱买就是,省得老说我白吃你饭。”
    我依言嚼了菜咽下,只觉有他这话作保,心里便倒还很足。
    如此徐徐过了一两月,京中关于那小嫡孙的事儿依旧传闻不休却没个变进,直等到我都快忘了这茬儿时候,却有两桩想不到的事儿撞在了一处生了。
    其一,是相爷家里那生来耳聋口哑的次子要续弦,亲事曲曲折折托媒说定了,嫁去的人竟正是那张员外家年方二八的庶女;其二,是就在这事儿传来我耳朵里当日,御史台里就接了个衡元阁英国公子递来的弹劾文书,折子上明点了工部侍郎受贿巨款,将边防改造之事私授给了某富商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而在当中为两方牵线搭桥的人,居然正是那张家庶女的爹,张员外。
    此案事关边防国事,梁大夫说是英国公子亲督的案,叫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处,于是正赶着张家庶女花容哭嫁的时候,她老爹就被刘侍御锁住镣铐关进了台里班房,而事有赶巧,那庶女嫁了没半月之后,英国公家竟也红灯高挂、喜字儿遍贴,是终于给他家那不安分的蠢嫡孙娶来了早已说好的林家幺女。
    新婚头夜请帖递来我宅里,我却因折回台里做事儿没空去瞧,后来小皇叔听说我没去,直道这真真是可惜得要命。
    他说英国公府这婚宴可是真叫人开眼啊,任他看过这京中多少桩冤婚怨偶,却还真第一回瞧见新郎官儿拜堂是被堵了嘴绑上去摁头的。
    “嗐,清爷,你真该瞧瞧那蠢小子的情状,啧啧啧……”其时小皇叔说着,起了火折便点在烟锅上,徐徐抽过一口才吐烟笑起来,一手比划着脸道:“他当时那眼睛啊,瞪得老大,红通通的,真跟那吊死的厉鬼一个样儿,哈哈哈……”
    如此我就算是同皇上赌输了,生财大计也果真陨灭,便只好灰头土脸从台里回了宅子,当晚挽了袖子就吭哧吭哧给他烙了八个饼,匀匀撒上大芝麻,每个要算他五两银子。
    皇上吃不下了要逃回宫,我可不让,直逼他撑得都快噎了,终向旁边儿的太监口谕道:“明儿早朝就算了吧,稹中丞这是要私报公仇喂饼弑君了。”
    “说什么呢你,”我觉得他近年跟我混得是愈发嘴碎,也笑他真是胡说八道:“敢情从此君王不早朝是吃饼吃的,像什么话儿?”说着我勉强张了张嘴,“来吧,看你可怜,我就帮你吃两口儿,就两口儿啊。”
    皇上睨着我笑过,撕下溜饼子好好儿塞来我嘴里,长指在我嘴角点了粒儿芝麻,转眼忽想起个事儿道:“梁大夫致仕的事儿三辞了,衡元阁里定下明日准他年底交班,接任便搁在吏部议上,我想着,要么就你顶上去得了。”
    我把他指头上的芝麻吮了,嚼了饼子喝口汤,只问他这俸禄能多多少,皇上说就多十石粮食三十两银子。
    “这么点儿?”我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我这宅子里头多少张嘴吃饭,这四舍五入相当于没涨,便同他打商量道:“梁大夫做的事儿可比我还累,就不能多给点儿么?皇上您看,我还得养我爹呢。”
    皇上简直好笑起来,又夹菜要喂我:“你爹不由你二哥养着么?你家老宅的庄子那么大,还算做老臣减免一半儿税赋呢。”
    瞧瞧,这就是他不懂了,我格开他筷子,语重心长同他讲:“皇上,庄子大了吃饭的嘴也多啊,银子简直是不顶使,你就给我涨点儿罢。”
    皇上见我不愿吃,端着碗只轻叹一声,搁了筷子也抬手叫人撤菜,瞥过我竟意有所指地笑:“那你需别处同我多使点儿力气,指不定我也就应了。”
    待我反应过来这别处是何处,直伸手就把他碗摁下来,认认真真问:“爷啊爷,昨儿都折腾一夜了,还不够?淮南闹灾要几万两银子呢你倒挺舍得拨,给我涨点儿俸禄就那么难?你这饭也是我俸禄里头出的呢,要不你别吃了给我省着?”
    这一句句越讲越无道理,直把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便叫人赶紧去找个大夫来,说稹中丞惦念银子惦念得发了疯,得吃几副药镇镇魂免得成魔。一时一屋下人都笑,引我气得拍着桌子不准人出去,说这宅子是要反了要不得,闹到皇上终于把手上玉戒褪下一个塞给我,这才堵了我财迷的心窍,好歹放他安生回宫去了。
    翌日恰逢工部受贿的案子结了不久,梁大夫也在台里同我说起换任的事儿,正劝了我一半儿,刘侍御却告来,说大理寺这回过案复核竟尤其快,三日便已出了判,不仅叫涉案要犯得了个极刑,就连张家与案人等也待笞刑后流放千里,一朝等皇上批下来,二家就是该亡的亡、该破的破。
    梁大夫一一听来,似有意考问我:“稹三,你就不觉这案子蹊跷?”
    “蹊跷就蹊跷罢。”我看滴漏正到了下工的时辰,因想着嫡侄子在爹家害了疹子,便一刻不停合上手里的文书要去太医院叫人,起身只及答他一句:“查明那二家确实有罪就成,旁的谁要跳梁子弄事儿,就真不该咱们管了。”
    而大约无论我怎么答都是永不会合梁大夫意的,故我临走只听他叹我一句:“真不知说你是懒事儿还是明事儿……哎,往后可别丢我脸罢。”
    我出了大门儿权当未闻,当夜去了爹家再回宅中,竟听徐顺儿说英国公府给我送来几包颇名贵的烟丝儿,还配了支不怎样的烟杆子。
    其实惯来我不沾烟,身边儿还能往来的爱烟之人也就小皇叔一个,得了这等好烟我寻常都是转给他的,可小皇叔治下同礼部、吏部相交甚笃,多涉官员任用之事,若我还真将这烟顺给了小皇叔,那岂非叫英国公的如意算盘打来太容易了。
    【拾捌】
    之后五六月中,工部因涉案颇深而几近换血,新入的人里眼见不老少背上却依旧写上个英字儿。
    此事儿我同皇上提过几嘴,他却次次叫我不必去管,问起小皇叔来,小皇叔也一副不知何事的模样。
    恰逢时日快要入秋,朝上说淮南建元水道淤塞又致发了大水,工部便附议了林太师的意思,跳起来说要修建新堤,皇上竟也不作声色地听。
    下朝当晚我好歹将皇上等来了宅子里,实在是忍不住问他:“我的爷,你还坐得住啊?昨年才打完仗,户部哪儿来的银子给他们折腾?”
    皇上却是眼睛落在折子里,看都未看我一眼,只道:“你急什么,赶紧去睡罢,饭不好生吃,觉再不睡好你就得成仙了。这朝上惯来跳得越高跌得就越惨,如今应多得是人铺着路等他们摔,你且等闲看着就是,甭操这心。”
    而他等过一时见我并不走,不由也抬头笑我:“你还不是替那张家庶女不甘才这般,眼见都几月了。”
    我袖手同他道:“要不是英国公赶着吃下工部,何至于好端端打散一对儿鸳鸯?张家那姑娘才十七呢就家破人毁,相爷那倒霉儿子都快四十了,又听不见说不出的还折腾那姑娘已有了孕,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啊?英国公家的也太作孽了。”
    “这孽也不是他一家就能作得下,你倒不说说那张员外的不是呢?”皇上看过手中一折,合起放去了边儿上,“还不是他自个儿犯了事,怕招惹了英国公才急急买媒将庶女另嫁,顺想攀上个相府的干系罢了,只到头来什么都没捞着,何怪旁人去?”
    “也是。”我唉声点头,只觉开年那英张二小还好得跟蜜似的,偏生遇着这事儿,鸳鸯不成也就罢了,反还叫那原为佳偶的男女结了世仇由爱转怨,怕如今张家那闺女儿只恨不能把小嫡孙儿给活剥了算数,却无奈京中祝宴还时常两相得见,避藏无地又无可奈何,桩桩真似戏一样儿,苦得很。
    连小皇叔都说,恩爱两不疑这事儿撞在权柄上只能作场笑话儿听,若当中谁还真痴情,那就是真痴蠢。
    却未想他此话同我说了不过三日,我人还在御史台里做事儿,便听刑部来人要个侍御史,说是官家出了命案,得去个人一道录事儿查案。
    我登时问是哪家死了人。刑部的说,是英国公家那小嫡孙死了,头夜里这娃娃同人喝大了从三楼摔出去,立时断的气儿,眼下英国公府已然是白布满围、哭声一片,几位爷正搁他们部院儿头上压着呢,这案子可不好随意。
    我赶忙叫刘侍御随他们去了,待刘侍御回来却说,他随同审了头夜在场的人,所有人却都说那小嫡孙根本滴酒未沾,是自个儿爬上阑干跳出去的。
    刘侍御说着就将录好的案底儿摆来我桌上,我一垂头,但见上头那死者名讳下,竟写着个虚岁十八。
    是夜,小皇叔再寻了我出去喝酒,难得二人都不多话,最后临走时终谈及此事,直如我二人同追的一场戏仓皇落幕般,叫他讲起那小嫡孙还是一字儿老声地叹:“蠢啊,蠢……真蠢。想来京中从不少昏聩姻缘、错乱命事,可有人现今依旧苦着也甘了苦,这苦却真非人人都受得来。不知那张家闺女儿知道了这事儿……又会是个什么情状。”
    而这话竟也数日之后便有了答案,只因京中几近传遍,说相爷那聋哑儿子的媳妇儿张氏,怀胎才七月,却正赶上近日受惊动了宝胎、孕中不适似要早产,一夜里血盆端进端出折腾尽了,所得婴孩生来却是个死胎,不仅如此,那胎儿由产婆抱出,竟见得生而白目、唇似幼兔,就算不死,亦是肖他父亲生来残疾。
    此子胎死未出半月,相府里头亦再抬出口白布棺材做法事,便是那张家闺女儿熬不过难产、血气尽亏又被婆家说道肚子不争气,终究含恨气绝。香消玉殒,应是如此怨怨上了黄泉路。
    得知此事时我方从宅中送走皇上回宫,坐在书房一听徐顺儿说来,顷刻竟不知该当何感。
    那时肘下柟桌正清香阵阵,我垂目看,上头木纹顺雕或疏或密、环环同心却道道永不交会,一如这逡巡期年的二小之事,从头细想一遭,该要叫世人都叹天不知人怨、地不识命贵,竟要万物可长存,却唯负世上朱颜男女。
    我终是叫徐顺儿取了那英国公送的烟丝儿来,也就着所配的破烟杆子燃起来,涩涩抽过一口,呛气儿吐烟中只想,原来人生在世,果真常有无量众苦切身……
    其间若真得超脱,或然也未尝就不是善事。
    
    第98章 山色有无
    
    【拾玖】
    日子入冬后,京中已离不得阵阵大雪。去岁皇上安栽的红梅终待发了花枝,雪停时候徐顺儿总烧茶给我驱寒,我便常捧茶坐在院儿里,看看从尚书房匀来的一池子锦鲤。
    一夜里皇上吃过饭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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