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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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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就嫉妒老子呗。”二猴不管,笑着挤到贺慎平左手边的位置说,信是要写给他老子娘的,让二老给他说门亲。
  有人嘲笑道:“你不识字,你老子娘更不识字,写了信谁看得懂哇?”
  “让我老子娘拿着信去请先生念不就得了?”二猴摆摆手便开始说信。
  “……还有我们家的赔钱货,快嫁出去,要不成天吃喝家里的,我怎么娶媳妇儿?你们怎么抱孙子?”二猴自顾自地说得眉飞色舞,说了半天,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茶,放下杯子时才有工夫顺带看了眼贺慎平面前的纸,“贺先生,我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就写了这么点字啊?”
  贺慎平写完“虽家贫,亦应为姊妹寻得良人”,把笔一放,不紧不慢道:“哦,书面语总是简练些。还有其他人的信要写,就先到这里吧。”
  写了几封信,食堂师傅来赶人,一群人又拥着贺慎平回屋里继续写,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点了炭盆烧着。盆里的炭块从漆黑烧得发红,又从旺红烧成了一堆灰,灰烬从盆里一缕一缕飘起来,再落回盆子里。
  自那之后,餐餐饭有人抢着给贺慎平刷饭盒,次次上矿区有人给贺慎平背瓷石,像王彬那样攒鸡蛋的倒没几个,主要是平时也见不着两只鸡。
  等到腊月下旬,厂里开总结会,有人主动提议跟贺慎平换个岗位,说自己年轻,能担担,贺慎平担得少,一双手却挺巧,不如去学学拉坯刻花的活计。
  厂领导说让大家投票。
  一开始举了十几只手,慢慢一只一只手跟着举起来,都是受过贺慎平大小恩惠的,最后几个没举手的人看了看四周,也跟着把手举了起来。
  “老贺啊,全票通过。你要好好珍惜人民群众对你的信任啊。”厂领导拍了拍贺慎平的肩。
  过了春节,贺慎平的家信便从练泥讲到了拉坯,之后的一封封信又讲到利坯、晒坯、施釉、烧窑等等。
  每一封信贺玉楼都反复读很多遍,能背,那些信合在一起就像一本制瓷器的指导书。他看会了,便去跟温月安讲怎么制瓷器,那宛如两只锦鲤在游的盘子、那鸳鸯蝴蝶的碗杯、那山水瓷镇纸,一件件仿佛都他亲手制过一般。
  温月安尚小,有些地方听不大懂。
  贺玉楼也不多解释其中细节,只说:“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去看我爸,就给你烧一个杯子,上面画个月亮。”
  温月安对这个月亮杯子极为期待,一开始还按捺着不去问,后来写字的时候便忍不住要贺玉楼画出来瞧瞧。
  贺玉楼勾了一只杯子,杯面又勾了一轮圆月,却怎么看都不满意。月亮是好画的,可是月色不好画,月光更不好画。底色涂了全黑,方见一轮白月,月色有了,只是没有月光。
  温月安想了想,在旁边再描了一只杯子,杯子上勾了一轮月,月下勾了一座楼,再将底色涂黑,只余一轮白月,与月下一座玉楼,这样便有了月光。
  贺玉楼将温月安画的杯子裁下来,收好:“到时候就照着你画的烧一只。”
  温月安说:“师哥,奇怪了,贺老师那里的石头和水,最后竟然能烧成这样的杯子?”
  贺玉楼笑起来:“你看,练琴就是CDEFGAB最后成了莫扎特,写字就是黑漆漆的墨最后成了诗,瓷器嘛,就是石头和水最后成了‘凭君点出琉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
  
  
Chapter 28 【《鹧鸪飞》… 赵松庭】
  
  长木桌摆在靠近门槛的地方,门大开着,阳光斜落进来,将一桌瓷白的坛坛罐罐照得发光。
  贺慎平坐在木桌的一侧,面前摆着一个施了釉的茶壶,他正在釉面上绘一枝梅花。对侧坐着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些的男人,头发染了些许白,粗糙的手指在一个巨大的瓶子上勾出极壮美的江山。
  “江先生——”王彬从远处跑过来,跑了挺久,脸被晒得黑里发红,“欸,贺先生也在。”
  江鹤来眯着眼睛盯着瓶子,拿笔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朝王彬一竖:“慢点,一来就地动山摇的。”
  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动,您接着画。就是厂里成立了工作小组,正开鉴定会呢,小组领导叫我来喊您一声,说都快五月了,您也来了也三年了,需要鉴定鉴定。”
  江鹤来应一声:“哦。”然后继续画他的江山。
  王彬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要是鉴定结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厂啦。”
  江鹤来边画边问:“哦,那什么叫鉴定结果好啊?”
  王彬说:“我哪儿知道怎么鉴定……我估摸着就是能跟群众打成一片,是个好人呗。”
  江鹤来嗤笑,小胡子一撇:“你当我不知道?我都鉴定两回了,要是个好人,早走了。”
  “是不是好人,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得工作小组说了才算。”王彬瞧着江鹤来还在画,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脑袋,愁眉苦脸,“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么跟工作小组的领导交代?”
  江鹤来画了半天,终于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走吧,兴许我今年就变成好人了。”他临走看了一眼贺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这个梅花,太拘谨啦。”
  王彬看着江鹤来走了,终于松了口气,跟贺慎平闲聊起来:“贺先生,工作小组要是叫你去鉴定,你可千万别跟江先生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贺慎平没多说话,王彬看他挺忙,招呼两句便走了。走了十几步被几个工友一拦,拐到墙根,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王彬,你小子是不是撞了脑袋啊?”
  王彬挥了一把胳膊把人挥开,抬眼看清了来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儿了就给我一顿骂?”
  “这厂里就没两个文化人,要不就跟姓江的老东西似的不理咱们,要不就跟疯了似的,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给咱们写信的,这都写了好几个月了,他要是鉴定好了,嘿,好嘞,他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谁给咱们念信写信啊?”
  王彬“呸”了一声:“你们这帮孙子,人家又不是专门给你写信的。”
  “王彬,你还想不想给你妹写信了,他要是走了,你就抱着你那破铁盒子哭去吧,还一个劲儿在这儿充好人。”
  “就是,我们早都说好了,要是贺先生也被叫去鉴定,那我们就去跟组织反应情况,说他跟群众打不成一片,还没改造好,不能放他走。”
  王彬怒极了,反手就给了说话那人一拳:“你良心给狗吃了?”
  “你良心才给狗吃了。”几个人把王彬按住,“贺先生待在这,就写点字、画点画,他要是病了,饭都有人替他打,怎么就不能待了?”
  “就是,他那活儿还是我跟他换的,现在他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留在这儿写字怎么了?”
  王彬嘴不够利索,辩不过其他几个人,他没什么文化,听着觉得他们说的那一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被按着,气得一边骂娘一边喘粗气。
  等其他几个人走了,他在墙根站了半天,又踢又打,还把墙上的土砖抠了一地粉末,看着土砖上的几道印子,突然灵机一动,反身就去找贺慎平。
  等他回去的时候,江鹤来已经回来了,他便急着问:“江先生鉴定得怎么样?”
  江鹤来未答,只拿了一支极细的笔,给瓶子一望无际的江面上随手添了一个白头老翁。
  贺慎平的梅花画好了,正要请江鹤来指点一二,看到那老翁,叹了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鹤来在江山旁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贺慎平甚至在字间看出了一点儿逍遥自在: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看了半天,没看懂:“这写的什么,鉴定得到底怎么样啊?”
  贺慎平看了,眼睛里浮现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
  王彬奇道:“贺先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贺慎平没说话,江鹤来把笔一撂,摆摆手走了,边走边说:“定下来了,九月走。”
  王彬看着江鹤来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要回来干什么的:“贺先生……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教我写字?”
  贺慎平没问缘由,只应一声:“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学写字不需要理由,不学才要。
  王彬开始学字后,有人也动了心,跟着去学。一开始是在屋里教的,后来人多了,贺慎平在纸上写字后排的人瞧不见,也不能跟着写,于是便改到外面教。
  瓷器厂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时候正好可以在树荫下学,贺慎平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其他人跟着写。后来天亮得越来越早,晌午太阳又太烈,树荫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将上课时间改成清早上工前。
  渐渐地就有几个人能自己写些简单书信寄回家,也有许多根本不愿学的,还是照常求贺慎平代写。
  一日吃了晚饭,贺慎平又替人写了几封信,从食堂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忽然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厂外面走。
  他认出那个背影,赶忙走过去喊:“江先生?”
  江鹤来挥开他:“别理我。”
  贺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鹤来身后,出了瓷器厂,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鹤来在一棵梅子树下挖东西,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双手,空手刨,刨得尘土飞扬,一边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坑边的土堆越来越高,坑里露出一个瓷坛子。
  江鹤来把坛子抱出来,摸了半天坛身,才把坛子上的封口一揭,只听见“啵”的一声,顷刻间,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
  江鹤来抱着坛子坐在土堆旁边,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眼贺慎平,发现他手里有从食堂带出来的饭盒。
  “借我你的饭盒用用。”江鹤来打开饭盒,抱起坛子在一分为二的饭盒和盖子里都满上梅子酒,“喝吗?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贺慎平拿起盖子,坐到树根旁边,喝了一口,极香,却发酸。
  江鹤来一口气喝了半饭盒,打了个嗝:“本来这酒得等我走的时候才开封,不过,现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贺慎平迟疑片刻,方问:“为什么不走了?”
  江鹤来不理,只顾喝酒,干了剩下半个饭盒,然后抱起坛子又满上一饭盒,再喝,再倒,终于把酒坛喝空了,他还在继续倒,坛子底下泡得稀软的梅子撒出来,滚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来,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记得你有一双儿女,是不是?”他哭着问。
  贺慎平不知该如何劝人,只好答:“是。”
  江鹤来又问:“他们给你写信了。”
  贺慎平应道:“是。”
  江鹤来说:“你跟我说说。”
  贺慎平说了几句,要扶江鹤来回去,江鹤来不肯,一个劲说:“从小时候讲起,多讲些,多讲些……他们怎么长大的?”
  一直讲,天色全黑了,弯月从远处的山丘升过梅树梢头,江鹤来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无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贺慎平去上课,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来。
  那人急匆匆地往回跑,根本没看清贺慎平,一头撞上了便骂:“看路看路,好狗不挡道。”
  贺慎平把人往旁边一扶:“怎么了?”
  那人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贺慎平,他也是跟贺慎平学字的,当下便道歉:“贺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不在意,只问:“出什么事了?”
  “梅子林,江鹤来——”除了贺慎平和王彬,没人叫江鹤来一声先生。
  前一晚贺慎平将江鹤来背了回去,此时他一听到梅子林,便记起来那坛梅酒和一地残迹还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说:“江鹤来吊死了,就在梅子林里,吊在一棵树上,脸吓死个人,树底下还有一地烂梅,一个酒坛子,酒倒是给喝光了……”
  声音被抛在身后,贺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见了悬在树上的人。
  贺慎平试图把江鹤来抱下来,但是他一个人怎么都弄不下来,于是又捡了一块石头,去磨绳子。
  绳子终于断了,人“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贺慎平去抱,身体还是温的,还不僵硬,浑身还带着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贺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厂,遇见一个去梅子林上课的人就说一句:“今天不上课。”
  他说一句,后面就跟上一个人,最后一群人跟着贺慎平回了厂。
  出了事,工还是要上的,矿区的石头等着采,窑里烧着火,坯子等着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钱,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贺慎平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鹤来的舍友把几封信交到贺慎平手上,说是江鹤来枕头底下的,请他念念。
  贺慎平一行一行看过去,舍友问:“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让他走了还是咋的?”
  贺慎平拿着信,抬头四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把椅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舍友急道:“贺先生,你快说呀。”
  贺慎平说:“北边闹饥荒,他家里人……饿死了。”
  “都饿死了?爹娘媳妇儿全饿死了?儿子孙子也饿死了?这不是都夏天了?”
  “还没到开春就……只是消息来得晚。”贺慎平胃里一阵翻涌,他想忍住但最终还是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怎么就吐了?吃坏了?”舍友赶快找了条毛巾,倒了杯水,“也太造孽了,我听说他家有好几口人,他是教画画的,家里也不穷,怎么能全饿死了?”
  贺慎平坐在原地半天,一口水也没喝。
  直到离开,他也没说出口,不全是饿死的。
  
  那个夏天,贺慎平经常吐,没有食欲,尤其吃不下荤腥,好在那一年,瓷器厂的工人也没有几次吃肉的机会。
  他有时候会焦虑地围着瓷器厂走,想找个像琴的东西弹一弹,可是实在找不到,最后只能砍了根粗细合适的竹子,削了支和笛子有七八分像的玩意儿,坐在梅子树下面吹。
  一林的梅子从青变红,差不多给人摘光了,只有贺慎平经常靠着的那棵梅树,果实一直是满的,悬得每一枝都显得沉甸甸的,最后烂熟的梅子掉了一地,没人吃。
  枝头剩下数颗没掉的,贺慎平摘下来酿了梅酒,埋到地下。
  天转凉了,清早的课又改成了晌午,能自己写信读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贺慎平便不再一味讲字,也讲文章,再后来便讲些历史,文史都不拘泥于本国。
  一日下了课,王彬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偷偷塞了一颗鸡蛋给贺慎平,他说:“贺先生,你都瘦成这样了,吃一个吧。”
  贺慎平不收。
  这是他那个月第七次塞鸡蛋给贺慎平,每次贺慎平都不收。一个鸡蛋王彬可以塞两次,天亮前煮好,第一天塞一次,第二天再塞一次,第三天蛋就坏了,他只好自己吃掉,第四天再煮一颗新的。
  等到他偷偷在锅炉房煮那个月的第五颗蛋的时候,住在附近的农户找到瓷器厂来了,说瓷器厂里有人偷了他的蛋。
  “家里就一只黑母鸡,刚下完蛋,窝还热着,蛋就没了。”农民抓着一只鸡的两根翅膀,拎到厂领导面前控诉道。
  
  
Chapter 29 【《割草(钢琴独奏)》… 夏良】
  
  “我怎么知道是瓷器厂的人偷的?”厂领导活灵活现地学着农户的口气,手里像拎着一只鸡似的拎着一个大瓷杯,“你瞧瞧这黑鸡毛上沾的白泥巴水,不是瓷器厂还能是哪儿?”
  他学完,瞬间变成一副正经干部样子:“谁偷了蛋,自己站出来。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没有学过吗?”
  “没人承认是吧?等我查?以为我还不知道?”厂领导在工人队伍四周绕来绕去,一个一个连着的问句嗖嗖地从工人后脖子里往衣领里钻,像一股股冷气似的,背上的汗还在流,心已经给吹凉了,“平时谁总往厂外边跑?谁喜欢自己加个餐?你们心里都有数吧……我们这里,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很好的,但是对于那些不好的,我们当然是要揭发的,难道要放任极少数不好的,带坏了全厂的风气吗?”
  拖长的语调,下沉的口气,挨个警告的眼神。
  “有没有人做第一个揭发的?”
  空气一点点凝滞起来。
  “好,也没有。”
  过了饭点,没水喝,带着一身臭汗,干站着,同样的声音绕着一颗颗脑袋嗡嗡地响。质问,说教,循循善诱,如此往复,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个绕着人群走来走去、沾着唾沫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大肚子男人是个充满耐心的教育家……当然,只是几乎,最后他还是失去了耐心。
  那些连他的大肚子也消化不掉的愤怒,以及从来都不能一手掌控这帮蝼蚁的无能,最终变成了一个毫无新意的指令:连坐。这个指令如此古老,逾千年未变。
  “要么自己承认,要么大家就一起把他揪出来……在找到这个偷蛋贼之前,一天减一半的口粮。”
  厂领导等待了许久,只等到了因为烈日而加重的呼吸声、掀起棉布衣摆擦汗的动作、无意义地用脚踩地上石子的行为,以及或麻木或躲闪的眼神。
  他想,也许这些没有读过两天的书的人并不明白这个伟大指令的含义。
  “会算吗?意思就是,不找到偷蛋贼,昨天的两斤红薯今天变成一斤,明天变成半斤,后天就只剩下二两半,再往后,可就连一两都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他满意地看到大多数人的神色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食物,只有食物是最后的底线。
  金钱、自由、甚至性,关于绝大部分欲望的威胁都是没用的,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曾被满足过——
  除了饱腹。
  贺慎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胃,一股热流在向上涌,不受控制,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江鹤来的信。同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荒诞的庆幸,幸好在这个工厂,短缺食物只作为一种惩罚、一种迫人就范的手段,幸好这里也只有一群成年男人,不会有人因为饥饿而交换自己的儿孙。
  贺慎平的脚动了一下,却立马被王彬拉住了。
  王彬的眼神满是哀求,贺慎平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一起去,说清楚。”
  王彬的手死死地拽着贺慎平的手臂,他年轻力壮,几乎将人锁在原地:“不行,不行,贺先生,贺先生……我一会儿跟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去。”
  厂领导观察了一会人群,然后带着某种基于对人类弱点认知的笃定走了,微笑着,点燃一根烟,夹在手里,边走边抽。
  而聚集在一起的工人们已经互相交换了眼神与意见。虽然他们的大部分教育来自于几个月以来梅子林的授课,但是关于刚过去不太久的战争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详。可能没几个人知道王子安是谁,但是没人不知道邱少云。所以当二猴提出来,谁也不能当叛徒的时候,没有人敢反驳。
  一个群体也许可以接受偷窃、抢劫、强奸甚至杀人,但是叛徒不行,再没有底线的群体都不能接受叛徒。
  但他们此时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好几个钟头,有人小声嘀咕:那……没饭吃咋办。
  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最后,二猴蹲在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几下,吊着眼睛把站着的人都看了一圈,压低声音用极不屑的口气道:“那狗日的胖子还真敢把全厂人都给饿死不成?”
  这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贺慎平放开,他按得死紧的手隔着衣服在贺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几道印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给贺慎平揉手臂,动作、神态都与他高大壮实的个头不相衬,内里像住了个孩子,看起来笨拙又心酸:“贺先生,我真的不能去,我妹妹上大学还要钱,我得攒钱,我不能走。”是的,这个像江先生与贺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想要逃离的地方,已经是他触手可及的安身立命之所。
  贺慎平也从王彬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一点,他们都身在一洼泥水里,而王彬不能走,这个地方是他的希望,他关于妹妹上完大学给他介绍工作、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美梦,所有的一切都跟这个吃上一颗鸡蛋都需要犯罪的地方有关。
  贺慎平长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这场无声的饥饿战役开始了,伴随着王彬离开时塌下的肩膀与背脊,贺慎平久久伫立,凝望火车站方向的背影。
  
  第一天晚上,贺慎平这种坐在椅子上给瓷器做彩绘的人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那些担瓷石和烧窑的人就已经有些受不了了,不过所有人都还在勉力支撑。
  王彬从贺慎平身边走过的时候低着头,没有打招呼。
  第二天晌午贺慎平去梅子林讲课的时候发现来的人少了一半,王彬说很多人担了一上午石头,中午还没啥吃的,饿得走不动,不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凑到贺慎平身边,一脸酸苦相,平时黑里透红的脸此时没有一点血色,嘴也白着,干裂的皮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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