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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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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西里和体操队姑娘的传言就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流出来的,安娜·阿里耶娃,第一总局第五部门一位分析员的女儿,妈妈是罗马尼亚人。菲利克是从尤莉娅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妹妹用左右手模拟两人互相亲吻的样子,边说边咯咯笑,就像人们讲起在冰上滑跤的愚蠢小狗一样。菲利克跟着笑了笑,心里略微有点不对劲,不能算是难受,更像是揉进了一根小尖刺,害他坐立不安但又摸不到伤口。他原本猜想这是因为嫉妒,毕竟学校里每个男孩都偷偷幻想过和体操队的女孩恋爱,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没人能和他讨论这个难题,父亲肯定不行,尤莉娅只会嘲笑他,菲利克只好把这根刺也藏起来,埋到比那张东德士兵照片更深的地方。 
  菲利克独来独往,游泳队里来了几个新的一年级男生,怯怯地向他示好,他假装没留意到,那几个男孩很快就放弃了他,去讨好别的高年级学生了。除了瓦西里之外,菲利克在学校里没有多少朋友,完全违背了父亲的指令。奥尔洛夫少校希望儿子能像自己当年那样,接近那些打算去国际关系学院或者101学校的学生,早早地打下人脉。普利亚科夫就经常吹嘘自己一定能进101学校,也就是克格勃的对外情报学院,菲利克宁愿生吃一条蛇也不要“接近”他。
  瓦西里最终在锦标赛里获得一面铜牌,并不妨碍他再次成为英雄,学校里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入围国家赛事了,更别说得奖。安德罗索夫少校已经忘了自己不愿意让儿子接受专业训练这回事,办了一场庆祝会,因为太高兴,甚至允许尤莉娅尝一小口伏特加。安娜当然也在,和瓦西里悄声聊天。她的父亲,那个第五部门分析员,局促地躲在角落里,显然不太擅长和满屋子的军官说话。菲利克在冷餐台旁边站了一会,观察着瓦西里,最后不声不响地摸到门边,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就穿过走廊回家去了。 
  菲利克等着那根小刺自行消失,但它始终在那里,一听到瓦西里的名字就搅起一阵强烈的焦虑,菲利克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好躲着瓦西里。为了不在路上碰到邻居,菲利克拖拖拉拉地呆在体育馆里,漂浮在散发着漂白剂气味的水里,看着高耸的天花板。一连好几天,他梦里都有氯水的气味。
  父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异常,在晚饭时间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问他最近为什么不和瓦西里一起玩了。
  “我们本来就不那么熟。”菲利克回答。
  “那就和他熟起来,他就住在对面,而且我敢说瓦西里在总部里会爬得比他爸爸更高,你得抓紧机会。”
  父亲总是这么称呼克格勃的,“总部”。而且他和菲利克谈论总部的时候从来不用条件句,不是“假如你到总部工作”,而是“等你进总部之后”如何这般。菲利克用叉子拨弄一块咬不动的软骨,不想说话。
  “储存一批朋友。”父亲接着说,仿佛朋友是黑市商品,“和种树一样的,明白吗?早早埋好一堆种子,等你到总部工作就有用了。我和你的尼古莱叔叔就是在学校里认识的,有点像你和瓦西里。”父亲停下来看了菲利克一眼,菲利克板着脸,决心不让他看出任何情绪,“不管你喜不喜欢瓦西里,都得和他打好关系,永远在反间处留一个朋友,以防万一。”
  “不是什么东西都和克格勃有关的,爸爸。”
  “当然有关,除非你不想在这里活下去了。”
  菲利克当啷一声扔下叉子,站起来,回房间里去。父亲叫了他一声,菲利克没有理会,故意用力摔上门。要是第五总局的人真的在偷听,那就让他们听个够吧。


第5章 
  “我忘了问。”列车员忽然开口,彼得抬起头,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您叫什么名字?”
  水烧开了,水壶呜呜作响,彼得不知道列车员是什么时候把烧水壶放到炉子上的。他挪动了一下,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椅垫很薄,坐久了就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木头。办公室里很暖,彼得还没脱大衣,现在觉得太热了,脖子和额头上都渗出了微小的汗珠。他拽了拽衣领,解开了一颗纽扣。
  他可以说他叫彼得,或者尼古莱,或者伊凡诺夫,或者任何其他斯拉夫姓名。名字很重要,名字也很不重要。彼得并不留恋他用过的任何一个身份,它们就像蜕下的蛇皮,留在岩缝里,不再想起。但今晚彼得无意继续撒谎,反正他刚才已经把瓦西里的名字说出来了。奄奄一息的克格勃已经抓不住东柏林,现在还有本事把触手伸到这里来吗?
  “我叫菲利克。”彼得说。
  “天哪。”列车员咧嘴笑起来,嘴角和额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这得多巧合啊,我的外孙就叫菲利克斯。才六个月大,我还没有习惯当外公。”
  “开头是ph还是f?”
  “F。”
  “我也是,只是在俄语里读起来有点不一样。”
  “您是俄罗斯人?”
  “不是很明显吗?”
  “不太。您的法语棒极了。”
  “谢谢。我父亲教我的。”
  “我敢肯定他是个出色的父亲。”
  彼得笑了笑。
  列车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叫马修,我们可以用‘你’来互相称呼吗?”
  “当然可以。”
  马修这才想起烧开的水,关掉炉子,用抹布卷住烧水壶把手,把沸水灌进搪瓷茶壶里,热气蒸腾。列车员倒掉杯子里冷掉的茶,重新斟上热的。他折腾了一会饼干盒盖子,又抠又拉,总算把它打开了,拿了一块曲奇,将剩下的推到名叫菲利克的彼得面前。
  “你不像游客。”
  “不是游客。我是,”间谍,外交官,骗子,地下情人,叛徒,“苏联驻马赛领事馆的贸易代表。”这不完全是撒谎,许多年前他确实做过贸易代表,用另一个假名。
  “那你迷路得有点远。“
  “可不是吗。”
  外面传来汽笛声,彼得整个人僵硬起来,坐直了,看向窗户。马修摆了摆手,“不用紧张,只是过路的快车,从日内瓦来的。现在才刚过七点,你可能要在这等一晚。”
  “快车都不停这一站吗?”
  “除非是旅游季节,不然都不停。”列车员站起来,取下挂在门后钩子上的外套和围巾,“我最好到月台上看看,雪下成这样,有时候车长会决定临时停一下。”
  一股冷空气趁着马修开门出去的那瞬间溜进来,扫过彼得的脸,带来了冷杉的气味。他恍惚了一会,毫无理由地站起来,又坐回去,终于承认室内确实太热了,脱掉大衣,搭到椅背上,卷起衣袖,遮住那块血迹。控制台上有一份班次表,彼得走过去,出于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职业习惯,仔细地用手指比对了班次表和周围杂物的距离和角度,这才拿起来,翻了翻,都是德语,他勉强猜了几个单词,摇摇头,按着刚刚测量的位置,把这叠沾着茶渍的纸放回去。
  他本来是要学德语的,七年级的时候。因为瓦西里早早就开始上德语课了,菲利克自然而然表达了对着门语言的兴趣。
  “不行。”父亲嗤之以鼻,“英语可以,法语也还行,德语是个蠢主意。等你以后到‘总部’工作就明白了。”
  “我只是感兴趣而已。”
  “这和兴趣没有关系。”奥尔洛夫少校放下报纸,“要是你的履历表上写着‘德语’,他们就会把你丢到柏林,你会不得不和那些爱抱怨的斯塔西混在一起,坐在一个随时会被核弹炸平的热水锅上。所以,不行,菲利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可是瓦西里——”
  “尼古莱叔叔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的部门看来,德语国家就和挤满了肥雉鸡的狩猎场一样,但你不走那条路,儿子,要是你决心要学一门外语,那就法语。”
  菲利克起码工作了六个月之后才明白父亲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这样我铺下的人情网络才能照顾到你”。在克格勃,外语技能就是职业选择,取决于人们对局势的判断,没有人希望被分配到资源匮乏的孟加拉和缅甸办公室,所有人都想挤进负责搜集北美情报的第一总局第一部门,或者负责英联邦国家和北欧的第三部门。要是学生选了一门“正确”的语言,更有可能在这个庞大的机构里扶摇直上,取决于毕业这一年苏联正和哪个国家交恶或者交好了。菲利克完全没有兴趣迎合克格勃的喜好,但学会法语意味着他能看懂父亲锁在书房里的报纸了,所以也乐于从命。 
  对大部分苏联学生而言,教育到九年级就宣告结束,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匆匆逃离学校,到工厂当学徒,给苦苦挣扎的家里带回去一点额外的钱,早早学会酗酒,没到三十五岁就死于肝病。克格勃的孩子们还会继续在中学读一年,之后要不就去国际关系学院,要不就去对外情报学院,也就是所谓的101学校。这个神秘的地方每年只收一两百个学生,还得和来自其它卫星国的年轻人竞争。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是情报学院不接受申请,你只能等它来邀请你,没人知道情报学院的入学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
  知道瓦西里被101学校录取的时候,菲利克心里那根捉摸不定的小刺又翻搅了一下,钦佩只占很小一部分,更多是嫉妒和不安,生怕自己追不上这个快车道上的榜样。这也意味着从下个学期开始他就见不到瓦西里了,情报学院采用寄宿制。
  瓦西里中学毕业的这个暑假,父亲邀请安德罗索夫一家到黑海边的“达恰”去度假,邻居欣然同意,多半是看在黑海份上。这两个克格勃军官在餐桌上除了情报学院就没有别的话题了,他们两个是同一年入学的,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对窗外的同一株开满白花的花楸树记忆犹新。尤莉娅可不那么高兴,她想待在莫斯科,说是想看夏季音乐会,只有菲利克知道她是想到男友阿列克谢家里去。尤莉娅最后还是被拽来了,天天窝在门廊上生闷气,一旦有人想和她说话就假装在看书,要是对方还不识趣闭嘴,她就直接冲进卧室,砰地摔上门,到晚饭时间也不出来。
  菲利克感同身受,他只想独处。上个月他就满十五岁了,整个身体都在背叛他,衣服没有一件是合身的,体毛和胡子让他觉得尴尬。而且变声期也到了,菲利克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越发沉默,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有蟾蜍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瓦西里一整个夏天都在拿这件事取笑菲利克,就像逗弄一只全力在墙角里蜷缩起来的小狗。
  瓦西里毋庸置疑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菲利克遗传了父亲的身高,现在差不多能平视瓦西里,但对方有游泳运动员的宽阔肩膀和胸膛,看起来比菲利克年长不止五岁。刚刚脱离了中学的校规限制,瓦西里又一次把头发留长了,卷曲的棕色鬃毛盖过后颈。安德罗索夫少校对此颇有微词,但没再拿出剪刀。体操队的安娜已经是过去式了,瓦西里又换了两个女朋友,菲利克知道她们是谁,甚至知道分手的理由,但又假装毫不知情。他正在努力拆解自己以往对瓦西里的崇拜,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长兄的阴影里逃出来。
  瓦西里每天早上在二楼的公用浴室里刮胡子,用的是英国贸易代表送给他父亲的剃须膏,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杉气味。菲利克像个笨拙的猎人,守在卧室门口,等瓦西里下楼去了就悄悄潜进浴室,锁上门,从柜子里取出那瓶剃须膏,抹一点在手背上,深深呼吸。他自己的胡子并不比柔软的汗毛更明显,还不需要每天刮。菲利克摆弄盥洗台上的剃刀,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刀锋,试探着刮掉嘴唇周围初生的毛发。然后带着一种莫名的内疚感拧开水龙头,用力擦洗皮肤,直到冷杉的味道彻底消失为止。
  时间在黑海边失去价值,可以随意浪费在石滩上。太阳晒暖了鹅卵石,就算穿着鞋也能感觉到那种热量。瓦西里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躺在被阳光晒暖的礁石上睡觉,往往是游泳回来,湿淋淋的,只穿着短裤,不由分说地把正在看书的菲利克挤到毯子外面,仰面躺下,用手臂遮住眼睛。菲利克抱怨他把水溅到书页上,伸手推他的肩膀,试图夺回毛毯的使用权,瓦西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睬菲利克。
  阳光猛烈,菲利克躲进礁石凉爽的阴影里,双手压着书,但许久都不翻页,偷偷看着瓦西里,从下巴到喉结,然后是胸口和腹部的平滑曲线,再到泳裤边缘因为髋骨而形成的阴影。菲利克想悄悄爬过去,把鼻尖埋进瓦西里的颈窝里,确认他闻起来是不是像杉树和海水。海浪在不远处抽打着石头,菲利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礁石一起震颤。他低下头,胡乱翻页,盯着沾上了水渍的书页,深深呼吸。
  父亲雇来的厨师要赶回十几公里外的家里去,所以晚饭总是早早开始。瓦西里从第一天起就坐在菲利克旁边,餐桌是设计给四个人用的,不是六个。大家挤成一团,分享番茄浓汤和炖牛肉。瓦西里的膝盖偶尔在桌下碰到菲利克,当他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手背擦过菲利克的前臂。菲利克一整晚都不敢和其他人对视,担心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吃得比一只金丝雀还少。”瓦西里轻轻撞了一下菲利克的肩膀。
  菲利克摇摇头,没答话,不想听见自己古怪的嗓音。
  “在外面晒太久了吗?”瓦西里问,没等菲利克回答就侧过身,把手放到他额头上。他的掌心温暖,菲利克整个人僵硬起来,连呼吸都停住了。瓦西里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反应,迅速收回手,耸耸肩。菲利克瞥了一眼其他人,父亲和尼古莱叔叔谈论着约翰逊总统和柯西金 不久前的会面,每说两个字就喝一口酒。尤莉娅和她妈妈在争论关于音乐会的什么事,没有人留意到男孩们的小动作。瓦西里推开椅子,抓起打火机和烟盒——抽烟是他最近几天才开始的新嗜好——穿过厨房的侧门出去了。
  到了深夜,一切都变得更糟了。他的大脑和身体一起密谋陷害他,用灼热的斑斓梦境折磨菲利克,把他带到礁石上,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卧室门外,夏令营的篝火旁。瓦西里总是在那里等他,菲利克颤抖着醒来,又热又粘,汗水沾湿了睡衣。他疲惫地爬下床,没有开灯,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着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整栋“达恰”静悄悄的,天将亮未亮,海和天空融成一团墨蓝色的混沌流质。菲利克坐在床边,披着毯子,呆呆地看着窗外。
  瓦西里也经历过这些吗,尤莉娅呢?他们梦见的是谁?
  菲利克裹紧毯子,走到房门边,呼了一口气,拧开把手。走廊铺的是地砖,毛毯拖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瓦西里的房间在走廊对面,楼梯旁边的那一间。菲利克站在那扇门前,指尖轻轻抚摸门把手,金属光滑而冰凉。
  楼下的钟敲响了四声,羞愧和恐惧的忽然爬上他的后颈,像一条细长的、鳞片冰冷的双头蛇,菲利克逃跑了,织着深色花纹的毛毯飞快地擦过地砖。男孩爬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蜷缩起来,紧闭着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6章 
  第二天菲利克醒得很迟。他抱着待洗的睡衣偷偷摸摸下楼的时候,钟敲了十一下。房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到海滩上去了,菲利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快步走向厨房,准备穿过侧门到洗衣房去,刚进门就僵住了。
  瓦西里在厨房里抽烟,皱着眉看摊开在餐桌上的报纸,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冲菲利克笑了笑:“早。”
  菲利克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跟他们说你发烧了,否则我妈妈就要把你拽去打沙滩排球了。”
  “谢谢。”
  “你发烧了吗?”
  “应该没有。”
  “那就好。”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一声叹息,瓦西里摁熄了烟,看着菲利克,好像他是一头随时会撒腿逃跑的鹿。菲利克略微踮起脚尖,远离厨房的冰凉地面,他没有穿鞋。抱在怀里的睡衣犹如冒着烟的罪证。楼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窗开着,被海风吹得砰砰作响。瓦西里的目光让他浑身发烫,也许他真的发烧了。菲利克犹豫着迈开脚步,像是在泥浆里跋涉,绕过餐桌,推开侧门,如释重负地踏进昏暗的洗衣房,把睡衣泡进水槽里。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瓦西里已经点了一支新的烟,烟雾在两人之间拉起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又被窄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刺穿。菲利克在瓦西里对面坐下,这个位置平常是父亲的。餐桌上的面包篮里有早餐的残余,撕得七零八落的面包,硬邦邦的小块奶酪,一个熟过头的无花果。菲利克先吃了无花果,牙齿轻易地撕开柔软果肉,汁水甜得近乎辛辣,从嘴角滴下来,他随手擦了擦,舔去沾到手上的深色汁液,继续咀嚼,好像这是某种巫术仪式,不能中途停下。瓦西里依然盯着他,呼出一口烟,光线又变得浑浊起来。
  菲利克咽下最后一小块无花果,用茶巾擦干净手指。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场复杂的进食表演是他们共同完成的。菲利克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影子触到了瓦西里的手臂。菲利克屏住呼吸,真切地想象起皮肤的温热触感。瓦西里的视线仍然在他身上,越发沉重,菲利克不由得往前弓起肩膀:“停下。”
  两人都愣了愣。瓦西里把烟按在桌子上,火星在扭拧几下之后就熄灭了,在木头桌面上留下一小圈黑色的灰烬:“抱歉,我该开窗的。”
  菲利克想说的并不是香烟,但不知道从何解释,只好沉默。他已经没有胃口了,把面包放回原处,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借口,准备逃跑。瓦西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菲利克站住了,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我后天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菲利克不知道该说什么,神经质地点点头,再次逃向楼梯,年长的男孩又一次叫住了他。
  “我们到沙滩上去。”瓦西里说。
  要是他当时停下来想想,这句话未免说得有点古怪。不是“到沙滩上去好吗?”,也不是“你想去散步吗?”,而是一个陈述句,仿佛他们好久之前就约定这么做。菲利克犹豫了一会,转身走向前门,瓦西里跟在后面,脚步很轻,不仔细听都难以察觉。
  充当小路的木板在一块礁石前面分岔,男孩们心照不宣地往左,避开大家常去晒太阳的沙滩,走上一个荒芜的缓坡,木板没走多远就消失了,铺这条路的人显然不认为会有人愿意到这边来。布满孔洞的黑色石头之间长出针状的盐碱植物,菲利克赤脚走在上面,因为不时的刺痛而瑟缩一下。谁都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瓦西里伸出手,拉住了菲利克的手肘。
  “嘘。”菲利克回头的时候,瓦西里悄声说,“你看。”
  菲利克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瓦西里想让他看的东西,礁石凹陷处的一个鸟窝,干草里有三只嗷嗷待哺的海鸥雏鸟,还没长齐羽毛,对着天空大大张开带有斑点的喙。亲鸟不在,应该是觅食去了。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可能会见到海鸥怎样喂小鸟。”
  菲利克此刻丝毫不关心海鸥。瓦西里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既想挣脱,又想靠近。瓦西里的呼吸洒在他的后颈上。菲利克从海鸥窝上移开目光,转过头,看着瓦西里。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菲利克能清楚地闻到冷杉的气味。瓦西里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一缕长得太长的棕色卷发落在颈侧,只要菲利克愿意,伸手就能碰到。
  “你还好吗?”瓦西里问。
  菲利克转身抱住他,用力搂紧,脸埋在瓦西里的颈窝里。对方迟疑了好一会,抬起手,上下抚摸菲利克的背,什么都没有说。阳光烧灼着礁石,蒸出一股盐和海藻的腥味,但菲利克发起抖来,像是站在雪地里似的。也许瓦西里早就看出了他心里那根无以名状的尖刺,甚至比菲利克知道得更早;又或者他毫不知情,只是把菲利克当作性格孤僻的弟弟看待,容忍他的怪异行为,就像容忍尤莉娅的乖戾脾气一样。菲利克想开口问个究竟,也想干脆抓住瓦西里的衣领,冲他大喊大叫,但最终只是收紧手臂,抓着瓦西里的衣服。
  “我只是去上大学,不是上前线。”长久的沉默之后,瓦西里说,带着一丝笑意。
  菲利克咕哝了一句什么,也许是“我知道”,也可能是“我不在乎”。瓦西里的把手放到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直到菲利克停止颤栗。
  “好点了?”
  并没有,但菲利克点点头。
  瓦西里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把他推开,端详菲利克的脸,不知道想在上面寻找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笑了笑,食指指节刮了一下菲利克的脸颊,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能叫你小老鼠了,你可能很快就会长得比我高。”
  “我讨厌这个绰号。”
  “所以我一直这么叫你。”
  菲利克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一根老化的琴弦,他一直视而不见。在这片荒芜的岩石上,昨晚深夜促使他跑到瓦西里门前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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