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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春-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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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好婆回答了,嘴唇明显在动,但狄秋听不清,那鸟叫得太厉害了,他的耳膜都要被刺破了,狄秋捂住耳朵,起身掀开了帐篷帘子,走到了外面。
  卧室里到处都是烟,更别提他身后的浴室了,烟雾警报滴滴滴滴地响个不停。
  狄秋反应很快,一溜烟就跑到了客厅,可转念一想,又捂着鼻子嘴巴冲回了浴室。浴室里到处都是烟,也不知怎么搞出来这么多烟,铺天盖地,又呛又熏,可到处都不见明火,狄秋不住地咳嗽,转瞬眼睛就开始往下掉眼泪了,他摸索着走到抽水马桶后头,搬开了水箱盖子,从水箱里抓了个塑料袋,折回卧室,捞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塞进口袋,跑了出去。烟漫进客厅了,四周好像没了墙,没了窗,家具的轮廓也都模模糊糊的,狄秋勉强看到了个书架,扑过去,抽了两本旅游攻略书,一脚踢开沙发,摸出个铅笔盒,和那塑料袋一起揣在怀里冲出了门。
  走廊一头,以晏宁为首的一群护士医生正火急火燎朝他这里赶来。一股又一股浓烟从702里涌出来。
  阿青从703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瞅着狄秋,好笑地兜着手,问说:“你放火自焚啊?”
  狄秋把双臂里圈着的东西往阿青那里送,想说什么,喉咙里一阵痒,先咳了出来。一个女人从704冲了出来,她怀里还护着个孩子,女人头也不回地往楼梯间跑去。
  阿青撇了撇嘴,要关门,狄秋一招手,才要讲话,晏宁横插到了两人中间,一把将狄秋从702门前提开:“你没事吧??”
  狄秋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喉咙算是缓过来了,皱着眉揉着眼睛说:“没着火!是我抽烟!!也不知道怎么搞得,烟这么大!!”
  晏宁大惑:“啊?你抽烟还是抽鞭炮呢??”
  涂成文也过来了,指挥现场:“小晏!去找灭火器啊!赶紧的!小姚,先把病人带走!”
  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士推着阿青要他进屋:“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
  姚护士搀着狄秋往边上去,一瞥他的怀抱,道:“这些就是你的宝贝了?书啊?印度攻略,内蒙古攻略,还有这个铅笔盒……”
  狄秋打了个激灵,忙把抱着的东西全递给了阿青,阿青顺势进了屋。姚护士一瞅狄秋,眼珠滴溜溜打转,狄秋哑着嗓子道:“我问阿青借的,怕烧了没法还他……”
  他一看,晏宁和另一个年轻的医生,一个提着灭火器,一个端着盆水进了702。狄秋扯着嗓门又喊:“没着火!!”
  姚护士拽紧了他,狄秋看着涂成文,比划着说:“就是我偷抽烟!”
  “哪能搞这么多烟啊,再多一点,就要喷水了!”那上了年纪的护士嘀咕道,她一瞥704,对着那门户洞开的病房呼喊道:“放放?放放妈妈?在吗?”
  她往704里走,涂成文吩咐身后另两个护士:“一老寻寻!眼嘞嘿啥体?!”(一起找找,愣着干什么?!)
  说罢,涂成文望了望702,看了看狄秋,露出个和蔼的微笑。走廊上到处都是呼唤放放和放放妈妈的声音。
  涂成文和姚护士打个手势,伸手搀了把狄秋,说:“不是你放的火,我知道的。”
  狄秋还要解释,可一看涂成文,他笑得是那么亲善,温和,狄秋也笑了出来,没脾气了,什么也没说。涂成文领着他往楼梯间去,他默默跟着。
  涂成文问他:“香烟谁给的啊?”
  狄秋说:“我偷的。”
  他推开了楼道门,只见一个女人坐在通往六楼的阶梯上,她紧紧抱着个孩子,孩子的脑袋挂在她肩后,一张小脸雪雪白,一双无神的黑眼睛茫然地望着狄秋。孩子看上去呼吸得很吃力。狄秋看了看涂成文,涂成文上前拍拍女人,小声地说:“放放妈妈,没事了,回去休息吧。”
  女人挣了下,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谁也不看。孩子忽而在她怀里剧烈地挣扎,嗯嗯哦哦地胡喊,女人生气了,凶巴巴地教训:“否要吵!”(不要吵!)
  狄秋靠墙站着,涂成文又说:“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这个时候不睡觉,以后长不高的。”
  女人飞快地扫了眼涂成文,她的怀抱还箍得很紧,孩子闭紧眼睛尖叫了起来。女人哭了,一头哭一头抚慰孩子,言辞温柔:“否要叫,否要叫,妈妈带倷转去哦。”(不要叫,不要叫,妈妈带你回去哦。)
  她嘴里还说着什么,但声音越来越轻,她往楼上去,回进了七楼,狄秋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狄秋问了声:“自闭症是不是治不好的?”
  涂成文说:“人要有点耐心。”
  狄秋笑了:“还要有点信仰。”
  涂成文也笑了,问狄秋:“你从哪里偷的香烟?”
  狄秋说:“你们医生办公室都不上锁的。”
  “我们可以看监控的。”
  狄秋说:“我白天偷的,我白天会隐身。”
  涂成文挠了挠眉心,看着他,没响。狄秋扬扬嘴角,不响,他往窗外看,夜里起雾了,几颗橙黄的灯火在雾中涨得很大,很蓬松。狄秋的手放松地垂在了身侧,他碰到了裤子口袋里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他把它摸了出来,是他的手表。
  涂成文顺势打听:“几点了啊?”
  狄秋低下头,看着手表笑,仔细戴好了,没有响。
  一干医生护士彻查了狄秋的房间,找到了十几个烟头,外加两粒百忧解。隔天,狄秋浴室里的排气扇就被换成了大功率的,烟雾报警器也更新到了市面上最新的一款。他被禁足了。不仅如此,他的卧床边还多了张弹簧床——刘姆妈全天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他。
  麻将是打不成了。刘姆妈还贴心地检查了狄秋的每一套病服,每一双鞋子,她把狄秋裤腰松紧带贴肉那一侧的几个小破窟窿全打上了补丁。狄秋按时吃药,按时吃饭,闲下来就打打游戏,看看书,阿青把那本内蒙古攻略再次“借”给他了,他也不看别的书,就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研究书里的内蒙古,草原,肥羊,蒙古包,一骑骏马驰骋至天边。
  刘姆妈像是他的影子,寸步不离,隔几分钟就要问候他一番,和他说说话。
  “要不要喝点水?”
  “午饭想吃什么?”
  “晚饭呐?中午吃了椒盐排骨了,晚上吃洋葱牛肉丝吧。”
  “哎……那明天早上吃什么呐?”
  “坐得远一点吧,当心眼睛哦。”
  “啊要吃点饼干?喝点水啊?”
  “眼睛哦!”
  每天早中晚,护士会来送药,送饭,也会来拿他们要清洗的衣袜。刘姆妈有把钥匙,狄秋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总之,每天敲门声一响,刘姆妈去把反锁的门打开来,拿药,拿饭,偶尔和护士聊上几句,狄秋一荡过去,一靠近门口,她就赶紧把门关上。 晚上八九点,涂成文会过来,他和狄秋照例拉扯狄秋缺失的亲情,缺失的朋友,没几句,狄秋就困了,他睡过去,醒过来时涂成文已经走了。
  这天晚上,狄秋睡醒了,和刘姆妈分坐在各自的床上看电视。新开播的一套连续剧,片头放完,切入广告,狄秋往窗外瞟了瞟。
  刘姆妈问他:“啊要吃点水果?中午有个橙还没吃,我去剥。”
  狄秋说:“我真的没有想自杀。”
  刘姆妈笑笑:“剥一剥不吃力的。”
  狄秋打了个哈欠,刘姆妈遂问:“困了啊?”
  狄秋说:“才睡醒。”
  刘姆妈找到遥控器,说:“困了就睡好了,不看电视了。”
  狄秋说:“看吧,看好了,不然你多没劲啊。”
  刘姆妈笑笑,关了电视。狄秋走去把电视机重新打开了,还把音量调高了些,广告恰好播完,他站在窗边打了个哈欠,刘姆妈看看他,把床头的一包绒线倒在了床上,抓了一团,盘绒线。
  狄秋说:“我真的不会自杀的。”
  刘姆妈说:“我也不会织的,就是盘盘。”
  狄秋不响了,把窗打开了,清凉的风吹进来,格外爽快,他靠过去,把手伸到了外面。刘姆妈踏着拖鞋就跑了过来,拍着狄秋的手臂要关窗,不住念叨:“当心牵(掉)出去!当心!”
  狄秋笑笑,没响,又一看窗外,他眼前忽地一亮,扒拉着窗台指着地上就喊:“有龙!!刘阿姨你看!”
  两人齐齐俯视着楼下的花园。一条漆黑的,龙形的影子正在花丛和树木间游曳。
  刘姆妈抬头找了找,指着天上说:“是有人在放风筝呀。”
  说完,她眼神一变,一手护着狄秋,一手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狄秋也往天上看,确实有只风筝在空中飘荡,此时逆光,只能看出个大概,它头顶两角,脚下四足,尾上一撮尖毛。不知是谁在放这只风筝,不知在哪里放,它飞得很高了,时而擦过月亮,时而钻进密云,时而在风里翻腾,时而在星间扶摇。
  刘姆妈打着电话,把狄秋往里面拉了拉,她讲苏州话:“是葛呀,弗晓得,倷去阿青搭看看呐,估计上去么是唔倷。”她又探头研究那龙风筝,“看弗出来……要么是来楼顶浪啊?”(是的呀,不知道,你去阿青那里看看,估计是他。)(看不出来,可能是在楼顶上啊?)
  狄秋扯扯刘姆妈的衣袖,刘姆妈看了看他,他示意她往花园看。
  花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身洗得发灰的病号服,直朝着那龙影奔去,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跑近了,就贴在这影子的一侧,影子往东,他跟着往东,影子调转头向西,他就向西,影子指指撞向一棵树,他就撞向一棵树,影子跑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欢呼着追逐。他追着龙的影子,急停慢走,摸爬滚打,不亦乐乎。
  刘阿姨挂了电话,和狄秋道:“是老宋在追风筝,你快点睡吧,没什么好看的。”
  狄秋还看着,龙影躲进了一棵树里。老宋跟着爬上了树——那是花园里最高最大的香樟树。
  刘阿姨关上了窗,催促狄秋:“没什么好看的了,歇吧。”
  狄秋还扒在窗口,隔着窗玻璃,他看不到老宋了,只有香樟树的树叶在动。
  悉悉索索。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树叶后头、要从树后钻出来了。
  狄秋心里一悸,他推开窗,还是找不到龙,找不到老宋,他探出个了半个身子仰头望天,那风筝还在天上飞,恰迎着月光,狄秋看清了,这是条青面赤角的中国龙,风过来,它顶风起舞。哗啦啦,哗啦啦,天地间充满了这样的声音。
  狄秋拿出了手机,调出录音模式,把手机伸到了窗外。刘姆妈一把将他拽进来,狄秋还捏着手机,还眺望着,黑夜压着大地,那龙影终于从香樟树中腾出,整棵树都在喧嚣。
  “啊!!”
  喧闹中响起了一记人声,狄秋和刘姆妈互相眨了眨眼睛,两人全都扒在了窗台上往下看。
  树下趴着个人,一动不动。
  刘姆妈惨叫了声,捂住了嘴:“老宋……!”
  她的人和声音一起发抖。狄秋揽住了她的肩膀,他轻轻抚她的后背。
  陆陆续续有人冲进了花园,像一颗颗白色的棋子,正杀进一片漆黑的领域。
  龙影在草地上扭动,挣了番,一歇,一只风筝坠经狄秋的窗口,狄秋伸出手,没能接住,一条龙从他指间坠落了。它飘到了地上,盖在了一片月季花丛上。
  风和树都安静了,人生嘈杂,狄秋关了手机,拍着刘姆妈,轻声说:“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刘姆妈和狄秋一起吃早饭的辰光,她和狄秋道:“老宋……摔死了。”
  狄秋没响,夹了点酱瓜配着白粥呼呼地吃。刘姆妈似是没什么胃口,粥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她道:“过几天有人要过来焊窗栏杆,下午过来量量尺寸。”
  狄秋点了点头,把刘姆妈剩下的粥刮进自己碗里,三两口吃了个干净。
  饭后,拿了药,接受了刘姆妈全方位的检查后,狄秋走去了卧室,他靠在窗边打量花园里那棵香樟树,树下一圈围起了护栏,阳光刺眼,花园里没什么人。狄秋往客厅瞥了瞥,刘姆妈正在收拾饭桌。
  狄秋打开了窗户,风穿过他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他的呼吸。他闻到青涩的气味,好像某种未成熟的果子,好像某片枯萎的树叶,好像一颗种子钻出了土地。
  狄秋静静地看着。
  一个人突然跑进了花园,他在追着什么,他的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连着一只风筝。那是只通体雪白的菱形风筝,不常见,但很不起眼,这个人追着风筝,放着风筝。他欢呼着绕着花园奔跑。
  狄秋看笑了,他跳到了窗台上,蹲了歇,跳了下去。
  他下坠,降落,落在了草地上,他追上了那放风筝的人。
  “老宋!”狄秋喊了声,老宋没搭理他,狄秋跑开了,他跨过月季花丛,爬上香樟树,从树枝间探出个脑袋,又溜下树,踩着风打转,绕着大楼跑步,他跑啊跑,跑得飞了起来,好像世间的每一条路都是他的跑道,好像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同伴,他追着一束白色的光跑,他在风里大笑。
  他转进了病区大楼,跑进了楼梯间,他去三楼拥抱了苏苏,吹开她桌上那本十年前的台历,他跑到了涂成文的办公室,从他的抽屉里拿走了一盒饼干,他放慢了脚步,打开了饼干盒,一边吃饼干一边经过每一个人的身边。
  姚护士捧着手机发呆,钱太太和邻床的李先生打架,一个老人在看蚂蚁,一个孩子在看老人,一个男人来探病,无声地吃苹果,一个女人在数瓜子。还有人在抽塔罗牌,还有人在读星座百科,有人求神,有人拜佛,有人披着床单称神,有人结印封佛,还有头顶金色假发的玛丽亚敞开腿要生孩子,枕头的尖角从她腿间露了出来。
  老教授在纸上写东西,才写了一个“致”字就停笔不动了,地上都是纸团,墙上都是公式,他撕下这张纸,攥了攥,地上又多了个纸团。他拍自己的脑袋,拿起马克笔在墙上算数。
  阿青抱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用毛笔蘸了点浆糊,塞进嘴里咂了咂,打了个嗝。
  放放在堆积木,母亲陪着他,积木倒了,他用积木敲自己的头。狄秋看着他,他抬起头,也看着狄秋。
  狄秋跑到了天台上,他手脚并用爬上护栏,仰起脖子向着太阳长啸。
  “呜!”
  他学狼嗷,像狐狸一样蹲着。他松开了手。
  狄秋回到了702,他拍拍手,坐在沙发上,从手表后面摸出一粒药,含进嘴里。这时,房门从外面开开了,刘姆妈带着涂成文进来,见到狄秋,刘姆妈失声尖叫:“不是啊!他刚才……刚才不在的啊,锁……”刘姆妈抓着门板转动门锁,“锁是锁起来的啊!!”
  狄秋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刘阿姨好,涂医生好啊。”
  下午,负责焊窗栏的包工头就来了,随行的还有个消防队的大队长。晏宁带他们进来的,包工头姓王,大队长也姓王。王老板带了把卷尺,量了量客厅和卧室两扇窗户的尺寸,敲敲窗户玻璃,说:“其实可以把玻璃换掉,平时打不开的那种,反正病人都有放风时间的,不然也不会有人半夜三更翻窗跑出去了,也不会死人了,啊对?”
  狄秋在边上看着,问:“那火灾怎么办啊?”
  王老板看着晏宁道:“火灾么从门口跑出去啊。”
  狄秋说:“像我这样被禁足的,门平时也是锁起来的。”
  刘姆妈说:“放心好了,我在的,我帮你开门。”
  王队长看着刘姆妈说:“火灾也不建议你们从窗口跳窗,这么高,不行的。”
  晏宁说:“门要是开不开,最好是躲在卫生间,毛巾湿了水堵住门缝。”
  王队长笑着看他:“你们安全课做得蛮好的嘛。”
  晏宁笑笑,王老板摸摸下巴,道:“格么放把安全锤,苏州公交车的安全玻璃都是我表弟厂里做的,你们啊要考虑考虑?”
  狄秋问:“那我用安全锤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办啊?”
  晏宁清了清嗓子,说:“你去看看书吧。”
  王老板对晏宁道:“格么加把锁。”
  王队长说:“好了好了,发生火灾,发生任何危机,大家要记住,第一件事……”
  狄秋快嘴接道:“找到钥匙,打开安全锤的锁,用安全锤敲碎玻璃。”
  王队长道:“不是,是要保持冷静。”
  狄秋眨眨眼睛,没响了。一时间,没人接话页,晏宁出来打圆场:“那这样,我们去楼下普通病房看看,王队长,我们现在搞了个新的烟雾系统……”
  一行人鱼贯而出,刘姆妈关好了门,看看狄秋,笑了笑。狄秋坐在沙发上,沉思了歇,拿出手机就开始打字。
  不一会儿,晏宁回进来了。狄秋看到他就说:“我打点东西,打好了发你邮箱,你帮我打印出来吧。”
  “啊?什么?”
  狄秋正好打完了,直接发给了晏宁,晏宁拿出手机一看,确实收到了封新邮件,标题写着:“致各位主任,各位医生,本人狄秋,申请出院。”
  按照涂成文的说法,基于诸多客观事实,他主观上认为狄秋目前还不适合出院,但依据两项客现实:其一,狄秋已经年满十八,不需要由法定监护人决定他的去留;其二,狄秋不具有任何暴力或者危害社会的倾向。换言之,狄秋已经具备了离开医院的条件。于是乎,九月初,一个太阳还没出来的清晨,狄秋一手皮夹克,一手香烟,一拍口袋里的手机,录音笔,大摇大摆地出院了。
  他踏出大门时,往保安室那儿多看了两眼,保安还是那个保安,翘膀搁脚地坐着,对着排监控电视哈欠连天,理也没理他。狄秋笑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步伐轻快地走到了街上。
  他在石路搭了辆公车到了北广场,换了游4,一路从苏州坐进了木渎,到了木渎市内,他找了家花店买了束花,换了辆车,辗转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片墓园门前。他来看小丁。
  墓园倚山而建,狄秋捧着花,走了几步,仰头看了看,拾阶而上。
  此时天色尚早,四下冷清,放眼望去,除了青灰的石碑,就只有些松柏了,它们傲然地挺着腰杆,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狄秋跳上一级台阶,转进条平坦的石板小路上,不一歇,他就找到小丁的墓了。在左右两边的先妣,先考,某某爱女,某某爱犬的照片中,小丁笑得最开心。在一些杂草和腐烂的瓜果中间,小丁的墓前最干净。
  狄秋放下了花,把兜里的山楂糖拿了出来,压在花上。他挠挠鼻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怯生生地开口:“一年看你两次,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那我们就不说什么了,好吧?”
  一只麻雀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了小丁的碑上,狄秋眨眨眼睛,笑出了声:“小丁!你不会投胎当鸟了吧??”
  麻雀啾啾叫了两声,扭转头,屁股对着狄秋,张开短翼,飞走了。
  狄秋笑了好久,站了好久,太阳升到了高处,林立的墓碑和参差的树在地上投下杂乱的影子,狄秋小声问了句:“图春都给你带什么啊?”想了歇,他自问自答:“说不定他会给你烧田静的照片,他做得出来的!”
  狄秋说完,吸了吸鼻子,笑了两声。起风了,风带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狄秋裹紧外套,转身走了。
  他还是坐公车,坐到严家花园,换了游4,车上没什么人,狄秋坐在车尾,趴在前面一张椅子的靠背上看外面。公交车经过了立交桥,驶过了狭窄的泥地,开上了看似平坦,实则颠簸的柏油马路,一路都像在摇船,狄秋晃得头晕,把手伸到外面去,脸也靠近窗口透气。过了横塘,一窝蜂上来好多人,狄秋让出了位子,抓着吊环摇摇晃晃地望窗外,过了两站经过了唐寅园,唐寅的墓园,紧接着就是好些新村了,老人带着小孩儿,拖着滑轮小车,大多都认识,见到了热情地打招呼,小孩儿玩在一起,闹在一起,好几次司机都开了广播警告小孩儿不要把手,把头伸出窗外。
  过了南门,人只多不少,狄秋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到了工人文化宫,他仓惶下车。
  马路对面就是文庙。
  苍绿的树在朱砂色的墙上投下浓黑的影子,风一动,这影子像扇子一样摆动。
  狄秋穿过马路,走进了文庙。
  这天是工作日,文庙里没人摆摊,不见一个人影,异常安静,狄秋绕过孔夫子像,穿过大成殿,到了片种了不少花草的园地。一间小巧的凉亭安安稳稳地坐在两棵菩提树交错叠盖成的树荫下。
  一头龙盘踞在凉亭里,只有它首上的一点尖角,尾上的一撮尖毛暴露在凉亭外。
  龙闭着眼睛,大约在熟睡。它的身体缓缓起伏着,它在呼吸——它一呼,柔风扫过,青草索索地响,秋蝉吃吃地低鸣,一只松鼠捧起把什么拨弄着,两只黑眼睛扑闪扑闪,一条尾巴卷在脚旁;它一吸,草坪上的芳草一根根竖着脖子,僵住了身子,蝉安静了,松鼠爬上了树,一群粉蝶倏忽不见了踪影,世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天地跟随着它的律动,万物听候着它的呼唤。
  它又一呼,青草柔软了,虫鸣,鸟叫,动物们觅食,风在大地上骚动。狄秋轻手轻脚地朝它走过去。
  他靠龙很近时,那龙徐徐睁开了眼睛,它向狄秋投来了一个痛苦的眼神。
  狄秋伸出手,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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