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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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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贴近玻璃,再度看见自己的倒影。那镜像叠映着窗外景物,仿佛其自身正自窗外的广漠黑暗中凌空浮现。
  然而随即又被K吐出的湿气所掩去了。
  18岁。一过早又过迟,独属于生化人之初生。
  以及“梦境植入”。生化人制程之关键技术。
  K一生际遇之幽暗核心……


第8章 
  “你对生化人制程了解多少?”T。E。的声音。
  2208年1月25日。上午10时45分。D城近郊。国家情报总署署长办公室。
  早晨清朗明亮。K与T。E。正并立于在落地窗前,俯瞰视界中绵延的河流与绿野。稍远处,D城建筑轮廓清晰可见;如一组缩小拟真模型。
  那是“血色素法”时代末期,其鉴别率已进入下降曲线。短短两年后,血色素法便将全面失效,遭“梦的逻辑方程”瓜代。
  K是突然接到指令,被单独叫进署长办公室里来的。
  “嗯,除了我个人专业外,”K谨慎响应,“就是受训时所学。我知道有一部分此刻依旧尚未解密。”他稍停,“署长的意思是?”
  T。E。露出了奇妙微笑。“先告诉我你知道的部分。”
  “是。”K回答,“……略分为两部分:生化人的身体,以及心智。心智方面属机密,我不了解。至于身体上,历史悠久,可追溯至古典时代——”
  T。E。将烟丝装填进烟斗中,“请继续。”
  “生物克隆技术以古典时代1996年‘多利羊’(Dolly the Sheep)之诞生为滥觞。”K继续,“那是人类史上第一只克隆生物。自此而始,生物产制技术快速发展。公元2010年,人类制造出史上第一只人造细菌;这已是无中生有之全新物种,并非来自‘复制’。约略同时,克隆牛、克隆猩猩相继出现。直至2054年9月,史上首名生化人诞生……”
  “嗯……”T。E。点燃烟斗,徐徐吸了一口。逆光打出他剪纸般的黑色侧影。“当然了,制造生化人身体一点也不困难。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困难的部分。”
  “问题在于,在当时,生化人产制并无实用价值。”K说,“这直接牵涉到生化人的‘心智’——亦即机密部分。
  “相异之处在于,制造他种生物,无论是复制羊、复制鹿抑或复制无尾熊,均无须考虑其知识教养问题。但若是生化人,那么教养内容可谓极端重要;毕竟若不具有一般生活技能与知识能力,以及社会化人格,则即便拥有人类形体,仍形同无用之废人。这正是人类所谓‘文明’之意义。
  “而这从根本上阻碍了生化人之工业化量产与商业应用。于人类成长过程中,漫长的教养过程实在耗费过多资源与时间,完全不符合社会对人力资源之期待。”
  T。E。看了K一眼,而后于沙发上落座。“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打算告诉你某些事。”烟雾晕染四周空气,发出耳语般的嘶嘘,“就是机密的部分。”
  K保持缄默。
  “第一位重要人物叫作Daedalus Zheng。”T。E。放下烟斗,凝视着K的双眼,“我们先跳过这个人的生平吧;总之,困难是被他克服的。自从他解开此一难题之后,我们就不再制造生化人胎儿了。我们可以直接制造18岁的生化人成人。这正是现今生化人标准制程的做法。
  “人类社会确实不需要‘废人’。”T。E。的指甲轻轻刮擦着沙发扶手,“但关键在于,如何能在生化人略过童年,于成人年龄(18岁)直接降生时,一并赋予其身份认同、知识技能、社会化人格等必要之‘教养’?理论上近乎无解;因为此类教养显然仅能于十数年漫长之童年、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点滴汇聚而成。
  “这位Daedalus Zheng教授当时任职于联邦政府中央研究院神经学研究所。他与第七封印的关系当然是不公开的——第七封印秘密委托他对此进行专案研究。2081年2月,亦即距今约130年前,他向第七封印提报了名为‘梦境植入’的解决方案……”
  T。E。起身,自西装口袋中取出一份电磁记录,“你先看看这个吧。”
  K接过文件。他随即发现,该电磁记录之编码与加密格式均相异于现行通用格式。那格式明显粗糙老旧,四处均可见及磁区损毁或电场不稳之痕迹。
  “……解决办法只有一种。仅有在人类或生化人之心智尚未与外界接触前,以某种大脑活动进行‘象征秩序(Symbolic Order)植入’,方有取代漫长十数年教养之可能。而事实上,所谓‘大脑活动’,一言以蔽之,唯一之可能性,即是‘梦’。”即使内容文字因电场不稳而持续闪跳,纸面上,Daedalus Zheng之洞见依旧力透纸背,“但这样的‘梦’,必须赶在个体心智尚未与外界接触前便充分提供。换言之,应于生化人产制过程中,令其做梦;在生化人接触外界固有之其他‘象征秩序’、外界之杂乱信息之前,预先以此类梦境之内容,于其心智内,灌注知识技能,并建立该生化人之身份认同,执行人格社会化工程等等……如此一来,即等同于以预先设定之象征秩序,以梦境之形式,直接侵入其心智、占领其意识。我将之命名为:‘梦境植入’……”'1'
  “看得懂吗?”T。E。询问。
  “我——”K有些迟疑,“或许了解。但梦境内容——”
  “这确实需要相关梦境技术配合。”T。E。微笑。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敲打着桌面玻璃,“那时,第七封印苦于此一‘生化人心智’问题已久。2081年,Daedalus Zheng为我们揭示了‘梦境植入’的解答。问题是,这用以植入的‘梦境’,究竟从何而来?
  “幸运的是,当时‘梦境采集’与‘梦境培养’等早期梦境技术虽尚未研发成功,但已进入最后阶段;终点近在眼前。”T。E。起身,走近窗边,身形消融于汹涌天光中,“而后我们知道了‘梦境植入’。一项革命性的概念创新,巧合搭配了梦境技术之进展,适时提供了形塑生化人心智的关键突破。也因此,约十年后,2090年代,随着‘梦境采集’‘梦境培养’‘梦境剪接’等技术相继成熟,于人类联邦政府秘密实验下,‘生化人梦境植入技术’终于大功告成。大批生化人遂得以经由此种制程量产,提供人类社会近乎无偿、无限之劳动力。”
  T。E。稍停,似乎观察着K的反应。“所以你现在知道机密了。”他取回K手中的电磁记录,凝视着K的双眼。
  K稍作思索,“署长,我想我不很确定这样的梦境植入是否有效——”
  “当然,”T。E。打断K,“Daedalus只是提出基础概念。在实际执行面上,梦境植入尚历经许多后续研究试验,才获致成功。
  “这里有一份摘要,关于‘生化人身份认同’之梦境植入工序。”T。E。踱回桌前,打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递给K,“你参考看看。”
  K细读文件。
  “了解吗?”
  K点头。
  “这是关于生化人身份认同的部分。其他项目比照处理。”T。E。手中的烟斗柄指向K,“……K,我即将赋予你调阅相关资料的权限。如果你对技术细节有兴趣,你可以在研究中心的文献系统中查到相关数据。对了,”他放下烟斗,“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事实上,除了身份认同、知识技能之外,我们尚且处理了生化人的情欲问题……”
  “署长,”K突然问,“您告诉我这些的原因是?”
  T。E。微笑。他拍拍K的肩膀。“你很客气。但太客气不见得是好事。你先坐下吧。”T。E。打了个手势,“我可以很直率地说:整体而言,我打算加重技术主管在第七封印业务中的决策分量——”
  “意思是?”
  “人类历史上,许多突破确由技术进展驱动。”T。E。回应,“古典时代的工业革命即是如此。这是常识,无须多言。但重点是,你必然也注意到近几年来,‘血色素法’鉴别率的下降曲线。或许——”他意味深长,“或许在你任期内,我们就需要新的筛检法了。”
  K默然。
  “你层级够高。况且,我认为你必须知道更多。这也对你的工作有所帮助;尤其是,如果在未来我们需要研发新筛检法的话……
  “好了,这样够了。”T。E。刻意结束话题,“我刚提到,我们甚且利用‘梦境植入’技术来处理生化人的情欲问题。众所周知,相较于正常人类,生化人情感淡薄。这也是通过梦境植入所处理的。
  “这部分与Daedalus Zheng不直接相关。”T。E。敲了敲烟斗。近午时分,天光角度偏移,室内转暗。干燥的气流吸去了空气中的水分。“那是第七封印后来自主研发的。人有七情六欲,以人为蓝本的生化人必然也有。但若是放任他们拥有全然类同于一般正常人类之情欲,则可能衍生许多问题——感情问题、婚姻问题、生育问题、人口结构问题,甚至可能导致犯罪。相关伦理争议与社会负担必不可免。
  “也因此,人类联邦政府决议将‘梦境净化’纳入生化人梦境植入之制式内容内;换言之,比照一般梦境植入法,将一具有“削减生化人情欲”功能之梦境植入生化人;其意义类同于潜意识去势。生化人经梦境净化后,情欲能力已被剥夺。甚至当他们暴露于与‘爱’或‘性’有关之情境中时,即可能引发身体与情绪上之恶心不适——”
  “啊,这么说,”K恍然大悟,“所谓‘生化人情感淡薄’的说法确实有其根据……”
  “当然。那是事实。”T。E。语气淡然,“且‘梦境净化’并非唯一原因。一般看法,这也与生化人缺乏童年直接相关。由于历经梦境净化,且缺乏童年,生化人的情感能力确实贫乏;也因此,政府很少允许生化人从事需高度细腻情感之工作。
  “然而我必须说,‘梦境净化’仅是一时权宜。”办公室中,光逐渐被暗影噬入,T。E。的声音隐没入周遭的空洞,“目前技术水准仅止于此。尽管实务上看来相当成功,但我个人对此并不完全放心……”
  * * *
  '1' 关于Daedalus Zheng所提出之革命性“梦境植入”概念,由于事涉国家机密,相关史料皆极难取得;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Daedalus Zheng教授之个人资料也几乎全遭隐蔽。据了解,当时由于人类联邦政府对“梦境植入”相关机密全面封锁,外界对于Daedalus Zheng此人其贡献,均毫无所悉。经查,“Daedalus Zheng”之名首见于2225年传记作家K。 Toffler所著之《启蒙》(Enlightenment)一书。根据K。 Toffler之考证,Daedalus Zheng死于2098年。然而由于《启蒙》一书并非以Daedalus Zheng为主角,相关内容亦仅占书中约半页篇幅,仅知Daedalus Zheng于某生化人关键技术创发过程中扮演一定程度之角色。换言之,自2080年代“梦境植入”之概念创生,以迄2225年Daedalus Zheng之名首次曝光为止,其间长达近150年,外界对其人其事几乎一无所知。而即使是在2225年之后,史家对于Daedalus Zheng生年、籍贯等详细个人背景依旧无从知晓,遑论其余信息。
  毫无疑问,这是个历史的缺口。而长期以来,针对相关于Daedalus Zheng之议论,人类联邦政府均采取“不予证实”之冷处理态度,讳莫如深。直至《启蒙》一书出版48年后,公元2273年,经由当代著名史家R。L。锲而不舍之考证与追索,此一历史谜案方真相大白。于史传《Daedalus Zheng:忧郁的先知》(Daedalus Zheng: A Melancholy Prophet)一书中,R。L。将Daedalus Zheng描绘为一身材瘦小、神经质、多话、聒噪且性格自大之害羞科学家,同时详述其中年后个性转变之历程。据R。L。调查,Daedalus Zheng一生尽管绯闻不断,却终身未婚。传闻他是个双性恋者。且Daedalus Zheng自始至终即对人类联邦政府对梦境植入之应用十分不以为然。关键在于,Daedalus Zheng主张,梦境植入技术不应仅植入知识教养、身份认同等必要数据,且必须同时大量植入情感成分,方为正确。根据R。L。所掌握之史料,于寄予某同性恋人的私人电子邮件中,Daedalus Zheng曾如此写道:
  ……那与人道无关。官僚政客们总以为我是因为人道理由才主张在生化人的梦境植入中加入情感因素,其实他们错了,他们错了。我之所以如此主张,是因为那才能使得生化人“更好用”一些……情绪固然有可能降低人的决策质量,但也并非全然如此;某些情绪对人的决策与工作效率是有正面帮助的。适度的情绪化很可能有助于紧急意外状况发生时生化人的正确反应……多数时候,如果你会恐惧,那么表示那造成恐惧的原因确实有可能产生危险。如果一只野兽的出现令你直觉感到恐惧,那表示野兽确实有可能伤害你。恐惧帮助你迅速决策,离开现场,避免可能立即造成的伤害。这是“本能”的用处。那是基因铭刻于人类脑组织中的印记。如果你缺乏恐惧,如果“逃离”的动作必须经由全然理性冰冷的计算才能产生,那么便可能、极有可能造成时间上的延误……
  然而此一概念最终毕竟未被人类联邦政府采纳。根据R。L。考证,Daedalus Zheng似乎对如此结果大失所望;原本个性已十分害羞的他,自此之后,更有严重自我封闭之倾向;甚至与多数朋友断绝往来。据考证,自2080年代末期起,以迄2098年Daedalus Zheng辞世为止,他几乎全无社交活动,仅余二三友人;其中唯一较广为人知者为数学家Paz Carlos。此段期间,Daedalus Zheng依旧聒噪,然而表现形式却一变而为经常性、持续性且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2098年春天,Daedalus Zheng于其情人W家中因突发性心脏衰竭过世,年仅53岁;可谓英年早逝。史家R。L。并高度怀疑其死因,认为不能排除死于他杀;甚至亦不排除W涉案之可能。“各方迹象显示,W的身份相当神秘……很奇怪地,在我搜集史料的过程中,在与W有关的这一块,总是遇到阻碍。”R。L。曾于接受视讯直播节目专访时如此表示,“坦白说,我曾怀疑W可能与人类联邦政府情报机构有所关联……当然因为缺乏直接证据,这点我们无法确定。但总之,若Daedalus Zheng并非死于他杀,那么我想,说是抑郁以终,亦不为过。”
  此外,R。L。亦于《Daedalus Zheng:忧郁的先知》中提到,于其主张遭人类联邦政府当局漠视后,Daedalus Zheng日益悲观,极度忧心生化人科技应用之后果。于日记中,Daedalus Zheng引述了古典时代末期某篇来自英国的研究报告,表示“人类的本质应是彼此沟通合作”(该篇论文以人类眼球为观察重点,主张人类的眼白部分较诸其余哺乳类动物普遍占有更大面积,这使得其中眼珠转动更为清楚外显;而此一演化结果,即是为了“便于使他人借由眼神变化而了解己身之情绪与意向”。此外亦有相关研究报告显示,瞳色泽较淡之人,人际关系普遍较差等等),并对当时生化人科技轻忽其情绪部分抒发强烈不满。Daedalus Zheng甚至以“大洪水式的灾难”“末日大火”等宗教性字眼预言必将临至的灾祸:
  ……那不仅仅是一整批人被剥夺了童年,甚或被“置换了一大部分人生”的问题……我可以说,那是另一种常规外的演化;那是一群人杂乱无章的梦境霸道地置换了另一群人原本的面目、那本然应属于其自身之人生……人的本质应是彼此沟通合作;毫无疑问,人不应如此相待……或者容我这么说:生而为人,我们之所以能够自然做出皱眉、微笑、流泪、愤怒、愁苦等丰富多样之表情,我们之所以拥有如此强健而复杂的面部肌肉,为的就是表达与沟通……而今,我们竟至于此,竟至于将人产生情绪与沟通合作之本能废弃;其害处或暂且隐而不显,但实际上可能导致之灾祸绝对远远超乎想象。我或可直接在此预言,由于情绪之匮乏,生化人的部分脑叶与面部之表情肌肉组织将会以远高于正常人类之速度萎缩退化,并进而影响其他器官之功能……
  针对Daedalus Zheng的此一悲剧性预言,R。L。于书中末章亦表达类似看法:“……事后看来,‘生化人情感淡薄’此一事实,于相关历史层面上确实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启蒙时代至古典时代,科技进展尽管可能扮演推动时代巨轮之重要角色,然而科学之细节从未对我们身处之世界有过如此惊人且巨大深远之控制力——这一切,可能都归结到一个普遍性的现象:今日科学,已然进展至足以从根本上动摇人类根深蒂固之种性特征的程度;而某些种性特征之根本动摇,又可能无可避免地引发另一些种性特征之创造或崩毁。这确实前所未见。像一个失控的核分裂连锁反应……”


第9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时至今日,K犹且清楚记得,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后,于署长办公室内,首次阅览该份Daedalus Zheng机密报告原始版本的情景。那天光汹涌的早晨。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距今已约130年),该份记录电场不稳,破口甚多,呈像模糊,甚且在各处产生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铁锈色色偏;然而那完全无损于它所带来的震撼。毫无疑问,“梦境植入”的崭新概念突破了横亘于前数十年的技术障碍,关键的最后一步终告完成;理论创始者Daedalus Zheng居功至伟。其后,公元2091年,人类联邦政府颁行《生化人产制基本法》,宣告生化人量产技术研发成功,并谕令严格控管该技术——仅允许官方产制,制程列入绝对机密。
  那是人类“生化人时代”首次临至。自此,生化人量产工业遂逐渐步入轨道。凡依此标准程序产制之生化人,于初生时,均已具有明确之生化人身份认同,历经“梦境净化”以降低情欲能力,并具备一定程度之知识技能,明了自己的出厂日期、制造厂、编号与即将编入之工作单位等等。
  此即为一般生化人之产制法。
  然而,这毕竟只适用于一般生化人。
  在K身上则完全不同。
  K显然是个例外。例外处在于,除了明白自己身为生化人,自己的年龄,并具备一定程度知识技能外;对于其余数据,K的记忆始终陷落于一片空无中。
  他不清楚自己的制造厂、制造编号,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归属于任何一个工作单位。他似乎自始至终便诞生于一不完整之制程。K仅隐约记得,意识诞生时刻,他正独自躺在一座古典时代水泥构造的废墟之中。长形空间宽阔,除了斑驳灰墙与直立梁柱之外并无他物。污渍般的不均匀色块在墙面上散布生长。许多锈蚀钢筋裸露着自身,如人体因受伤而被拉扯于外的血脉。而在他身下,清水混凝土地面残留着一摊摊雨后积水……
  空气温暖潮湿。泥土的香味。水气与雾霭。高处,天光散射,教堂彩窗般安静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K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身体手脚,弹了弹身上的脏污泥灰。
  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笑语。无数细微回声在这梦境般的废墟之中荡漾。他站起来,走近窗边。铁窗后,整片蓊翠绿意占据了视野;枝叶间,他看见远处一座小小的游乐场上,几个孩子在西斜的金黄色阳光下奔跑追逐着……
  就在那一刻,K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是个被遗弃的生化人。
  第二,即便如此,他“会”成为一个人类的。
  他将会成为一个真实的人。终究。
  并不是个多么强烈或急迫的愿望。感觉也不像是“下了决心”。其间意志之凝聚——如若真有所谓“凝聚”——亦缺乏任何迟疑、彷徨、擦撞或转向的痕迹。于那奇异之瞬刻,K仅是突然醒悟,即使身为一位被莫名遗弃的生化人(或许他正是一梦境植入失败,但不知为何却并未被按程序销毁的个案?一个瑕疵品?),那并不妨碍他成为真正的人类。而他,自此而始,便将一步步走向他此刻所预见的,那个崭新的身份与未来……
  一个伪造的身世。赝品般的人生——
  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
  不,不是。并非如此。他和一般所谓“正常”生化人,并非仅有这么些相异处而已。
  那不仅仅是无知于自己的出厂编号与归属地而已。那不仅仅是,多出一段神秘难解的初生记忆而已。
  K高度怀疑,自己的“梦境净化”制程也明显出了差错。
  不,K并不觉得自己有着严重的情欲负担。他并不强烈感觉“性”或“爱”之索求——他毕竟,终究,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而是,他会心悸,他会恐惧,他感到真实无比之痛楚,仿佛永远失去了什么。多年来他重复着那个恶灵般缠祟着他的梦境:天光晦暗,老旧霉湿的公寓房间,激烈的号叫与哭泣,颈后抚贴皮肤的冰冷枪管——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
  无数次无止尽的梦魇(噩梦中,时间如此漫长,仿佛他并不拥有一个梦境外的真实人生,仿佛他的一生仅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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