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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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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竹不疾不徐,应道:“也不过与君同葬于黄泉之下罢了。”
  雒易无话可驳,颇觉无趣,透过望山对准石壁。二人各自发力,“铛”的一声,同时击中规与矩。
  只听微不可闻的“喀哒”一声轻响,然后是生涩的机括转动声。三人走上前去,覆手轻轻一推,那面少说也有数千石的巨大石壁辘辘而响,一寸寸辗过地上腐菌蔓草,在眼前缓缓开启了。
  屏息望去,门内是一条平直幽暗的青石通道,两侧镶嵌着许多闪闪烁烁的萤石,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屏飞羽咽了咽唾沫,左右征询道:“进?”牙关格格一击,忽觉一股寒气袭来,大大地打了个寒战,脸色隐隐发青。
  沈遇竹神色一凛,伸手搭住了少年的脉搏:“飞羽,你方才可曾吃过什么?碰过什么?”
  屏飞羽声音里满是莫名,面孔却木僵无表情:“没有啊,我……”一句话不能说完,喉头发麻,发声不得,眼皮渐渐重逾千斤,足下软绵绵地如处云端,一头栽进了沈遇竹怀里。
  沈遇竹急忙施救,然而少年浑身发冷,只是昏迷不醒。雒易走上前来,翻过他的掌心,只见少年手心有着被碎石擦伤的细小伤口,已被毒素染成漆黑。
  沈遇竹望了望蜷缩在暗处的那截蛇尾,心道:“应是飞羽手上早有伤口,无意间触碰了那蛇尾,毒素得以进入血液。只是,蛇毒一向只藏在獠牙之中,那怪物竟是浑身带毒,这般古怪厉害?”石
  他掀开他的眼皮,见少年的瞳人尚未涣散,想来还有一线生机。微一沉吟,将少年背在身后,又撕开外袍,将他的手脚紧紧与自己绑缚在一处。
  雒易冷眼望着,道:“前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你难道还要背着这个累赘上路不成?”
  沈遇竹心内恼忿,转脸望着他:“雒易,假若中毒昏迷的人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雒易冷冷道:“多谢!我不敢存此奢望。再者说,我也不会放任自己落入这般境地。”他转身便要往门内走,却被沈遇竹一把攥住了手腕。愕然转过脸去,见沈遇竹淡淡道:“走进去之前,不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雒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难不成,还要和里头打声招呼:‘初临贵府,不请自来,幸勿见怪’么?”
  沈遇竹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那个……就是委蛇吗?”
  雒易心内一跳,不动声色反问道:“委蛇?你指哪个?”
  “所有。这双首同身的伏羲女娲,那一闪而逝的青面蛇尾,还有,”他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身上……那只怪玩意儿。”
  雒易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反笑道:“你说呢?这些怪力乱神的门道,你不比我在行?”
  见他还在这般装聋作哑,沈遇竹忍不住紧紧蹙起双眉,恼道:“雒易,如果一个秘密值一镒黄金的话,你真是富可敌国了,是不是?我……我真看不透你在想些什么,这种关头——”
  他无意间手下使力,把雒易的手腕捏得生痛。雒易也被激出气性,冷笑道:“沈遇竹,莫非我一向能看透你在想什么了?论机谋论心计,你不如我吗?如今我成了你手下败将,你反倒拿我没辙了?哼,不妨千般拷问、万般刑求,看看我会不会说!”
  沈遇竹忍着怒气,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不错,不错,这三年来,‘你以伪来,我以伪应’,你我之间,本就做尽了这虚与委蛇的事!哪怕在眼下这生死交关的当口,也……也……”
  也绝无一丝一毫的信任可言。
  他把他的手腕一甩,径自走进了门内。留下雒易站在原地,握着自己余痛未消的手腕,神色晦暗难明。
  **既深且长,空旷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人空洞的跫音此起彼伏地回响。
  雒易在后默默走着,抬眼望了望沈遇竹的背影,一扬手,把手中的物事朝他头顶掷了过去。
  沈遇竹听得身后“呼”一声风响,回手一接,却是自己的弩机。
  “拿着!”雒易面无表情,“我嫌沉。”
  沈遇竹掂了掂弩机,开口道:“多谢你。”
  雒易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谢什么?”
  沈遇竹与他并肩而行,笑道:“谢谢你总算没有背后放冷箭,一箭射死了我。”说着,将一只匕首塞到了他手里。
  雒易望了望他的侧脸,欲言又止一番,低道:“那羊皮卷……确实丢了,但上面载着此间通行的关窍,只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七个字而已。到底什么意思,你自己参详罢!”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我身上……”他似是不知如何措辞,一双剑眉越攒越紧,思忖道:“我真要在这种地方和他全盘托出不成?要是一桩桩追本溯源,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何况这些事在常人看来,件件都称得上匪夷所思之极,他又凭什么信我?”半晌思量不下,忿忿然撇了一句:“罢了,你爱信不信!”
  便只这么两句藏头掖尾的自辩,雒易脸上却已是纡尊降贵、十分自贬身价的负气神色。沈遇竹忍笑道:“嗯,我信的。”他望着前路,轻声道:“其余的,等我们从这儿出去后,你再一件件和我说罢。”
  “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转过脸来,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简直称得上是含情脉脉:
  “我会千般拷问、万般刑求,总有办法,能教你乖乖地说出实话。我们……来日方长。”
  “……”雒易翻了翻眼睛,刚想开口,眼角却瞥见一缕白影。二人往前看去,只见一张青白扁平的人脸,从前方地上悠悠升了起来。
  那张悬空的惨白人脸像是酒醉一般悠悠摇晃,朝他们背过了脸去——头脸背后,赫然又是一张头脸!只是这张脸殷红如血,虬眉暴眼,口唇不动,却呼呼作响,正怒气蓬勃地瞪着他们。
  雒易嗤了一声:“装神弄鬼。”径自迈上前去。沈遇竹的箭矢已经“嗖”地出匣,准准钉在了那张诡异人面正中。
  人脸“啪”地坠落在地。两人上前一看,那是一尾足有两人长的巨蛇,头部中箭,在地上疯狂地痉挛扭动。雒易一刀斩下蛇头,那只三角形的蛇头犹自扑身跃起,作势欲啖。
  沈遇竹蹲**去,细细观察这位怪蛇。它通体深紫,在头颈部渐转殷红,腹部雪白,颈部皮褶十分硕大,那怪异的人面,只不过是皮褶膨起时形成的花纹罢了。
  沈遇竹剖出蛇胆,给屏飞羽喂下,看少年面上青气渐退,稍感宽心,暗忖道:“看来当初齐桓公遇见的‘委蛇’就是这玩意儿。这怪蛇的颈部肖似人面,好事之人便把它与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附会到了一处,竟奉之为神灵,修建了这座地穴,好生供养了起来。”但他心中还有许多疑点难以解释,站起身来,却看到雒易望着地下死蛇,神情变幻不定,忽然开口道:
  “我想起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那年雒易奉晋侯之命前往齐国商谈联盟出兵、讨伐戎狄的事宜,偶然听闻了齐国发生的一起淫祀事件。
  齐国经过桓公诸公子二十多年的自相残杀,国政日渐凋敝。三年前,昏聩**的齐侯公子商人公然夺取大夫邴歜的美艳妻子,被其弑于狩猎途中。齐人将在卫国避难的公子无亏迎回临淄,立为新任齐侯。公子无亏励精图治,特别在立贤才钟离春为夫人后,兴修水利,整顿吏治,激励工商,齐国局势焕然一新。但长期混乱造成的人心惶惶,无法一朝一夕轻易革除。特别是齐桓公死时曾有一个十分不祥的谶言,说齐桓公所生六子都将登临君位,配七鎏玉冕(成为侯爵)。而如今的齐侯只是桓公第五子,接下来岂非还有一任公子将要弑君夺位?民间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暗自忧虑当前的清平国政只不过是暂时的水月镜花,很快又要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惴惴不安的氛围催生了人心鬼域,不知何时在齐国民间兴起了一种古怪的祭祀。齐国的执政们花费了大量精力才得以摧毁部分淫祀。令人吃惊的是,主持祭祀的巫觋大部分都是前朝遗民,他们多在沼泽地穴之中举行仪式,过程十分邪恶残忍,而他们所敬拜的,据传是一位人面蛇身的神祗。
  “所谓神祗,恐怕正是这种古怪的长虫。”雒易道,“传闻鹤鸣丘曾是前朝的祭坛。如今想来,此处,应是那种淫祀最早设立的祭祀之所。”
  沈遇竹沉吟道:“若真如此,此地不仅不会有什么取人性命的机关,还应当会有供巫觋信众出入的通道才对。”
  雒易道:“不错。那种祭坛的构造颇有章法,我知道怎么该出去了。”


第31章 祭坛遗址
  雒易领着沈遇竹迅速奔过狭长**,来到一处三岔口,也不细思,便择定了其中一条道路,又是一阵七拐八绕。沈遇竹紧随其后,心中虽有疑窦万千,始终一声不吭。只是越往前走,脚下愈发潮湿泥泞,阴寒之气愈重,衣裳为水汽濡湿,紧紧贴在身上,可真是难受之极。
  却听雒易轻声道:“到了。”岩壁一开,眼前豁然开阔。往前一看,脚下层层土梯,一直陀螺状延伸到一个广阔无垠的深坑。深坑里矗立着数十根粗大青铜圆柱,上方围成圈形坑底粼光闪闪,仿佛是一座深色的湖泊,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湖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声蠕动着的,尽皆是之前所见的人面怪蛇!数以万计的长蛇在坑底迟缓地僵卧着,时不时有几只逡巡游动,皮颈“呼”地膨开,绽出一张惨白或青紫的阴冷面孔,仿佛在凝视着崖上的不速之客。
  沈遇竹往下打了个手势,询问莫非需要亲身趟过这座“蛇湖”不成?
  雒易单膝跪地,伸掌探了探地温,道:“好!此地甚是寒凉,那怪蛇大部分还在冬蛰之中。”
  沈遇竹道:“这些蛇生活在暗处,目力固然退化得厉害,但对声响、气味应是异常敏感,我们……”
  “不错,”雒易指了指上方的圆柱,“我们从上面走。”
  两人解下衣带,束成长条,攀缘着爬上顶端。那青铜铸成的圆柱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蟠蛇浮雕,并不难攀爬,但是圆柱顶上的弧形大梁仅有四尺来宽,站在黑黢黢的高处,目力所及不过五步;下临为万蛇涌动的百尺深渊,实在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如履薄冰,踩着大梁缓步慢行。沈遇竹心内暗自庆幸:“倒多亏飞羽昏了过去,否则以少年人浮躁心性,真不知如何能亲涉险地而无虞?”一面想着,一面无意往下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将这深坑的轮廓看了个仔细。那大坑呈倒三角,两角延伸开去,边角十分圆滑,形状竟与女子胞如出一辙。深坑中心是个平坦突出的高台,两侧灯台内点着数盏幽碧色的磷火,赫然照映出了正中一台青铜大鼎。
  雒易听得身后足音顿歇,转过头去,却见沈遇竹俯身攀着梁沿,极目往下方望去。
  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沈遇竹抬起头来,额角沁出细汗,神情十分骇然。雒易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怔忪不安,却听沈遇竹低声道:“我……须得下去一趟。”
  雒易吓了一跳,恼道:“你疯啦?”
  沈遇竹神思不属,脑中胡思乱想道:“这……形状,我是见过的!当年……当年我向师父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亲手在地上与我画了这么一个图形。我还以为那是女子胞的形状,心内暗笑师父未免狡猾,天底下谁人不是生于女子胞中?却没料到,地底下却有这么一处所在,和当年师父所画图形分毫不差!如今一想,他老人家教我堪舆之术,由我择定了留命馆作为容身之所,也正是他冥冥之中的指引……想来……那……那还是我与师父所见的最后一面……”
  他脑中前尘往事飞掠而过,深吸一口气,思量已定,伸手把屏飞羽自背上解下,安置在梁上,开口道:“下面不知会有什么变故。雒易,你帮我把飞羽背出去。”
  雒易咬牙道:“你少在那儿自说自话!你敢把这小子扔给我,我立马推他下去喂蛇!”
  沈遇竹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丹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这枚丹药可以暂时解除之前我那药的效力。你出去后,可向飞羽质询他师父的所在。秦洧的医术高我十倍,一定能彻底解了你所受的药效。”
  雒易遽然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沈遇竹竟然能将三年仇辱轻掷一旁,为自己想好退路。可看他面上郑重其事,又绝非玩笑。心内恍惚惶惑,怔怔然凝视着他,不自觉张开双唇,将抵在唇上的丹药咽了下去。
  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双唇,沈遇竹心中一动,伸手抚着雒易的面颊,神色愈发迷惘困惑。这些年来他心怀鄙夷怨怼,始终未曾心平气和地细细打量过雒易的面容。此刻光影熹微,雒易锋锐的轮廓显得平缓柔和,戾气尽消,额头宽阔,碧眼仿佛转成黑色。那五官轮廓又是陌生,又有几分熟稔。
  ——像是一个每当他临水自照,便会看见的人。
  沈遇竹悚然一惊,匆忙别过眼去,经过他身侧,迈向深坑正中的横梁。
  雒易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忽然怒“啐”了一声,背起屏飞羽往出口快步走去。
  深坑顶上的横梁比四周更为宽广,中心连接的圆柱也更为粗壮,只是这两根圆柱却仿佛土石夯成,蟠蛇浮雕也显得斑驳错落,和外侧青铜立柱蛇鳞毕现的精美大相径庭。沈遇竹顺着圆柱下到了祭台之上。祭台四角立着纤长的蛇形灯台,也是一般地同身双首,蛇口大张,吐出飘摇浮动的青碧火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油脂燃成。
  沈遇竹环顾四周,凝神在眼前的青铜大鼎之上。鼎有两人合抱大小,外侧镌刻着一位龙身人脸、虬髯满面的雷神图腾。
  沈遇竹心道:“奇怪!这里处处都是蛇形图腾,偏偏中心的大鼎之上却镂刻着一具龙身。”还未想明,目光便被鼎内部的铭文吸引。那些笔画曲直相错,显然是前朝古文,沈遇竹仅能辨认出几个零碎不成章句的文字,要是空凭外形记下,可也太过吃力。
  沈遇竹抬眼一望,看见鼎后还放着三只大簋,盛放着各色碎石粉末,仔细一看,却仿佛是硝石、木炭与硫磺。他虽不明这些材料是何用途,也不由心中一喜,取下衣袍铺在鼎内,用炭将铭文细细拓了下来。
  拓印到了铭文文尾,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怪事。
  先前此地甚是阴寒,自己仅着一件单衣,为何丝毫不觉冷意?他把拓文收好,走到高台往下一看,本已经十分潮湿的万蛇坑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他逡巡几步,目光落在两根石柱的根部。方才群蛇只到圆柱底部,而此刻,百千条迟缓游动的蛇体却已然够到了那蟠蛇浮雕的尾部。
  莫非这石柱在无声沉降?沈遇竹往上望了望横梁,又低头仔细辨认。
  变化的不是石柱。
  坑底不知何处慢慢涌出了温热的黄泉之水,悄无声息地托起了蛰伏的群蛇。那些原本僵冷呆卧的群蛇慢慢被水流捂热,一尾接着一尾,渐渐舒展身躯、苏醒过来。
  沈遇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不敢逗留,转身走到石柱之前,想要循原路返回。手掌一触到石柱,却觉手下微微起伏。
  他蓦地缩回手,瞪大眼睛,眼望着那蟠蛇“浮雕”之上的尘埃土块簌簌剥落,如蜕皮一般,一节节展露出被包裹着的、熠熠生辉的硕大蛇鳞。
  ——此处敬奉的恐怕不是深渊群蛇,而是这两尾硕大无朋的巨蚺。
  不进则退,而此时退无可退。沈遇竹抢身上前,扪着那缓缓游移的巨大蟠蛇,手足并用往上攀登,只盼能在巨蛇完全苏醒之前够着横梁。然而巨蛇已被温热水流唤醒,绕着圆柱逶迤就地,愈转愈快。足下蛇躯“沙沙”往下沉降,沈遇竹虽然手足并用发力往上,却几乎是原地踏步一般、再难寸进,简直哭笑不得。但看那巨大的蛇头渐渐蹭去泥屑土砾,慢慢显露出一张狰狞骇人的巨大蛇头,一对灯笼也似的眼珠灰翳消退,碧绿如磷火。它已意识到脊背上附有异物,鳞片掀动,盘身扭摆,想把他甩下来。
  沈遇竹扣着鳞片随蛇躯左摇右晃,耳边尽是群蛇“嘶嘶”吐信的惊悚声响,实在也无乘蛇驾雾的闲情逸致,扣动弩机,箭矢“铮”地钉在石柱之上,在蛇背上疾奔两步,借力一蹬,纵身扑向圆柱,又连发数箭,以箭柄作登梯,猱身往上攀去。那巨蛇身躯庞大,颇有些不够灵便,无法掉头来攻。但是对面石柱上的一尾却已虎视眈眈地探身过来,“呼”地膨张出一团乌云似的人面颈纹,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猛冲过来!
  那口腔内漆黑如墨,獠牙锋锐无比,腥风蛰得双目一阵刺痛,沈遇竹只瞥见一根鲜红欲滴的蛇信子激射而出,就要舐到自己面上来。他旋身一避,毒信侥幸擦身而过,足下却错步踏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急坠进另一头巨蛇的齿喉之间。
  值此关头,他只觉腰上一紧,如腾云驾雾一般凌空跃起,眨眼工夫便被带到了高处横梁之上。有人在他身侧冷声嗤道:“玩得可尽兴?”
  转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满脸不悦的雒易。沈遇竹心头竟不感十分意外,但冲他展颜一笑,双目熠熠生辉,欢喜之情溢于容色,正想开口,腰上却被他用力一扯,几乎绊倒。
  雒易拽着他在横梁上疾奔而过,那巨蛇仰头探来,盘身绕上圆柱,飞快游动,瞬息之间已冲到二人前路之上。雒易不退反进,疾奔到蛇口咫尺之地,倏地矮身冲入巨蛇颌下,将匕首斜上一递。那巨蛇弹身欲啖,收势不住,下颌在刃上冲出数十尺才察觉剧痛,高高扬起头部,颌下鳞片翻起,皮肉“蓬”地炸裂,哗然泼下一股滔天血雨来。
  沈遇竹骇然道:“那血——”话未说完,雒易凌空后翻,跃身避开污血,落到他身边站定。他也未料到手中短匕有这般削风断露之利,但还不及惊慨,又一尾巨蛇游身而上,往二人立足之地赶来。沈遇竹端起弩机,连发数箭,射中巨蛇左目。巨蛇吃痛往梁上撞去,想要把眼中异物挤迫出去。然而沈遇竹所制的每支矢头均铸有倒刺血槽,被它一撞,脓血带着眼珠一同狂涌而出,痛得它愈发癫狂错乱,摆头疯狂地扭动起来,“轰”地撞中了当中的巨大圆柱。
  两人只觉脚下一阵震动,几乎踉跄跌倒。那两尾巨蛇虽然双双负伤,但是怒气愈酣,狠戾地往横梁、支柱上甩头撞去,想把他们撞落下来。两人在横梁上站立不稳,索性俯身卧下。眼望着巨蛇没头没脑地在梁木上“砰砰”直撞,倒把自己的疮口撞得稀烂,那尾下颌剖裂的巨蛇血流如注,率先支撑不住,“嘭”地跌落在地,落入万蛇坑中。
  此时黄泉已然漫过了坑底,群蛇接连复苏。陡然被这么一个身躯数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砸中,倒霉的被砸成肉糜,没被砸烂的也不由呆愕原地,纷纷膨开皮颈“嘶”声恐吓。居高望去,仿佛千万张惨白的人面林立其中,场面十分壮观。然而出乎意料地,群蛇发现这尾负伤的“前辈”毫无抵抗力之后,竟然如潮水般蜂拥涌上,张口啮住了它的身体。
  沈遇竹仔细望去,群蛇果然是在分食那尾余息尚存的巨蛇。有的贪餍不足,还从巨蛇的鳞片之间、伤口之内扭身钻进,大快朵颐。那巨蛇在“蛇池”之中痛苦地挣扎扭动,身躯被啮咬得千疮百孔,抽搐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是不活了。而群蛇却精神大振,如癫似狂,纷纷膨开颈部,露出死白阴森的人面颈纹。一时之间,那巨坑内群蛇翻涌,仿佛黑色巨浪、汹涌起伏;在这惊涛骇浪之上,又有数万个苍白的头颅凌空狂舞、俯仰翻飞,真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饕餮毒宴!
  沈遇竹从未见识过这般自相残杀的可怖场景,不禁微微变色。身侧的雒易却似乎对此蛇的禀性十分了解,脸色虽然苍白,神态却仍很镇定:“兄弟相食,母子残杀,这本就是它们的天性,”他低语道,“它不吃对方,对方就要来吃它!否则,你以为那两尾巨蛇是靠什么才长到这般长大?”
  这两句话仿佛别有所指,沈遇竹愕然转头看他,忽然神情一凛,抬手朝他 “咻”地射出一箭。
  雒易不及反应,只觉得箭矢从颊边擦过,耳后“嘶”的一声哀鸣,一尾长蛇头部中箭,翻身坠下。两人站起身来,却见越来越多的长蛇已然攀援到了梁上,迅如风雷地朝两人逼来。
  真正是阎王易斗,小鬼难缠。两人各自挺身迎去,往前斩出一条血路。然而雒易手中匕首虽然锐利灵巧,却无法像长剑一般恣意挥洒、未免束缚;而沈遇竹固然箭无虚发,但是箭矢消耗严重,面对源源不绝涌来的群蛇,也决计支撑不了多时。愈来愈多的蛇密密麻麻盘绕在横梁之上,将本就被巨蛇撞出裂痕的梁柱压得噼啪作响,顷刻间就有断裂之虞。
  这样下去,两人只有落得双双被群蛇分食的下场!沈遇竹心内焦急,目光掠过祭台上的大鼎,猛然悟道:“那是……雷神!”脑中电光石火地一亮,失口道:“我得下去!”
  雒易挥刀逼开一众蛇吻,在黏腻蛇血上踉跄一滑,勉强站定,转脸怒道:“这种时候你还想摆弄什么妖术!?”
  “假若这物事真是‘委蛇’,那它们的死穴就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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