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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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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守静愣了一下,“他不是病……”立刻改口道:“议事便议事,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
  “使君!”那兵卒哭丧着脸道,“五殿下带了兵啊!外头,外头已经打起来了!”
  钱守静一听,哪里还有主张,当即抢奔到府衙外头去,却见一条通衢上足有五六百人混战一处,血肉飞溅,喊杀声震天价响!而那五殿下正策马在人头间纵跃,一手执剑挥舞,红衣银甲,挺拔的身躯不见一丝病态,往常总有些秀丽阴气的眉眼里此刻攒着冷亮的锋芒朝门口扫来——
  “你找我便找我,为何要埋伏人马在此?”段云琅冷冷地道,“本王若不是带了三百亲卫,岂不要被你的人剁成肉泥?”
  钱守静扶着红漆柱子,身子发了软,几乎不敢上前答话。他是在门口埋伏了几百人不假,可这混世魔王,带的却是骑兵!三百人,便有一千二的马蹄子,一齐到他的府衙前来几乎能踏碎了陕州城,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却不知,陈留王就算赴他亲兄弟的宴席,也会自带上三百兵马的。
  “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有一个裨将站了出来,怒目道,“圣人和上皇让殿下来监军,殿下却将兵锋对上自己人,这是存心要将陕州城拱手让敌!”
  “拱手让敌?”陈留王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冷酷的笑意却带出无边风月来,“府上今日所议,不正是如何体面地将陕州城拱手让敌?难不成还想‘诈降’?”转头对后方一挥手,声音沉了下来:“停下!”
  三百骑兵卫当即停了手,那“哐啷”一下收拢兵戈的响声,几乎要震破钱守静的耳膜!
  陈留王勒着马缰原地踱了几步,目光凝视着钱守静,一字一顿地道:“要守,还是要降?”
  “自然是……自然是守。”钱守静动了动唇,只觉喉咙发渴,他战战兢兢地扶着柱子直起身来,脸色灰冷,“左不过一个死……五殿下,卑职不懂你们朝廷上在闹些什么幺蛾子,卑职只希望你们姑且念一念陕虢地方的百姓……”
  段云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落定,神色也凝住,半晌才道:“本王省得,多谢使君提点。”俄而又一笑,“不过这段时日,可要叨扰使君了。”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了府衙的马夫。钱守静见他如此,终于稍稍放了心,正欲迎上前去问礼,却有人比他抢了先。
  颜粲已奔到段云琅身前,神色紧绷起来:“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镇不住。”段云琅的声音很低。颜粲心知劝不住他,见他走路仍有些踉跄,连忙不动声色地扶住,正想问去何处好,段云琅的身子却猛地一晃——
  而后,颜粲便感觉到,自己扶在殿下身侧的那一只手掌,沾满了鲜血。
  黏腻,滚烫,仿佛随着他的手掌纹路所流下的不止是血,还有那不可一世的生命。
  ***
  殷染突然睁开了眼睛。
  清思殿中的灯火太亮,她一连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从那恍惚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可是究竟梦见了什么,她却记不清楚。
  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前线那一份密报……
  段五离开之前,樊太医分明说了,他的腿已大好。难道连樊太医也同他一起来骗自己吗?
  “你醒了。”一个稚嫩可爱的声音响起。
  殷染摇了摇头,希望将那疼痛的感觉从脑海里驱除出去,不料却心悸更甚。她咬住下唇,直至舌尖品到了一丝血腥味,才蓦地回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还是那个声音,清脆得像在嚼萝卜,声音的主人躺在床上,厚厚的织金衾被盖住他全身,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头顶的发旋翘在枕头上,叫人总忍不住要给他顺一顺。
  殷染转过头,便对上孩子的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还不能习惯称他为“圣人”或“陛下”,在她心里,他总是那个喜欢听自己讲故事的小七,在夏夜里缠着她要抱抱,然后在她的怀里安心地睡着。可是,他却已经不再记得她了。
  她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不舒服就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段云璧看着她,很乖地道:“我每天都在睡觉,可我每次醒来,都没有什么在变好。”
  殷染微微一滞,道:“那便睡久一些。”
  段云璧道:“这法子好。我每到睡着的时候,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殷染闭了闭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出什么表情来。这是素书的孩子,是圣人最宠爱的幼子,可他却被人推进了火坑里,从此再也出不来。
  段云璧是染了风寒,加上他日常吃的药,这会子确实也昏昏欲睡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总有□□个时辰是迷糊的,他想,或许自己离永远的迷糊,也不远了吧?
  看着小七渐渐合了眼,殷染转身,看见段云琮安安分分地蹲在一旁,正对着一张棋盘不知在做什么。她走过去,低眉顺眼地道:“殿下,我们何时回去?”
  她是跟着段云琮来看望生病的小皇帝的,清思殿里处处都是耳目,她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段云琮却道:“你会玩黑白子吗?”
  殷染眼神下掠,看见那棋枰上被他黑黑白白地摆满了棋子,却是毫无章法地乱摆。“婢子不会。”她柔声道。
  段云琮道:“我五弟会。”
  殷染一怔。
  “五弟什么都会。”段云琮伸出一只手掌来,一根根手指点过去,“他会下棋,会斗鸡,会喝酒,会吹牛皮……”
  殷染掩住了口,想笑又不敢,却遭段云琮横了一眼,“你笑什么,你明明都不会!”
  “是啊。”殷染笑道,“五殿下自然是好的。”
  灯火盈盈,眼波盈盈,没有人注意到女人此刻的表情,仿佛有一辈子的温柔与悲哀,都在那双眸之中回旋漂流。

  ☆、第161章

  第161章——乱我心曲(二)
  颜粲那好像永远不会改变的面色,在他摸到满手鲜血时,刹时惨白了一片。
  段云琅朝他笑笑,一手按在左腹伤口,抬足便踏进府衙里去。钱守静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剌剌地进了自己的地盘,忍不住道:“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没有看他:“我住这里,不好么?”
  钱守静讥讽道:“殿下何必,寒舍装不下殿下这一尊大佛。”
  段云琅眼神一暗,一旁颜粲低声道:“此人甚不通,殿下多多担待。”段云琅顿了顿,终是面对着钱守静,冷静地道:“本王求宿贵处,是示君以诚。本王既来了陕州,便只有与使君同舟共济,协力面对同一个敌人。使君若不甘愿,本王又怎会找不到其他落脚的地方?”
  钱守静这才懂了:陈留王要和他同住,这是互相监视,也是互相囚禁,是诚意,也是死局。他脸色很难看,末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那便如此办吧!去,给殿下安排一间上房。”
  ***
  钱守静安排的上房很干净,可段云琅一进去,就给房里带来了一股子血腥味。
  颜粲关紧了门,段云琅在床边坐下,随行的两个军医立刻去解他的甲衣。段云琅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歪倒在床栏前任人动作,苍白的脸上,一双清冽的桃花眼竟还隐隐然泛起笑意,满心焦急的颜粲对上那双眼便是一怔。
  沉重的甲衣好不容易剥了一半,军医一看就是跺脚叹气:“伤口不深,是被短刀划的吧?老长一道口子!”
  颜粲随之望去,段云琅半身仍披着红衣,露出的精壮身躯自肋下至腰侧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会扯动一下那已翻卷开来的血肉。偏生段云琅却还在轻轻地笑:“皮肉伤罢了,我受过更重的。”
  “皮肉伤也不可大意!”军医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殿下的腿伤也没好完全,这个样子如何上得了战场!”
  段云琅眉梢微挑,那神情颜粲很熟悉,意思就是“这老头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颜粲走上前一步,又站住,低声道:“殿下如不爱惜自己,谁还会来爱惜殿下?”
  段云琅静了静,复笑开,“我又哪里晓得,这还没跟龙靖博开战呢,就会被自己人划一刀子?”
  颜粲没再说话。
  待军医处理好了段云琅的刀伤,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了,段云琅百无聊赖地缩进了被子里打了个哈欠,颜粲去将窗子都关上,才走回来,面无表情地道:“朝廷那边的信已断了五日了。”
  段云琅懒懒问:“上一封是什么?”
  “羽林副使换人。”
  “区区一个羽林军,不要也罢了。”段云琅短暂地笑了一下,“好兵都在京外。”
  “还有……”颜粲顿了顿,“圣人病了。”
  这一回段云琅听罢,却许久不曾作声,只睁着眼,看着那无风而不动的床帐顶。颜粲看他脸色虽苍白了些,却到底神志清醒,方才那刀伤他也看了,虽然骇人却也不算严重,心中想着给殿下留些休息工夫,便欠着身子告退了。
  段云琅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又仿佛没有听见。
  他伸手从里衣的带子里扯出来一张纸。那是随着上一封密报一同送到的,字迹秀拔,风骨清严,他连魏碑和柳体的差别都分不清楚,可他知道这是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
  她说她思念他,她的心为他而纷乱如麻。
  那柔软雪白的字纸早已被鲜血浸透,墨迹于一片血红之中挣扎出深紫的光芒。那字迹渐渐在视域中模糊散乱,又拼接回来,仿佛化作了记忆里那一片软红的衣角。段云琅朝她伸出手去,可她却走了,衣袂翩飞,不曾停留。
  他曾经让她从指缝间逃走,可以后他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他知道。
  ***
  “殿下?”颜粲来敲门请他用晚膳,旁边两个军医提着药箱,巴巴地望着他。
  敲了半天没得回应,颜粲有些尴尬,“会不会是睡死了?”他低头摆弄一会儿门锁,却愕然发现门根本没有闩上,一推就开。
  房中的陈设分毫未动,殿下大约从未下过床,可那血腥气味却弥漫了整个房间。
  军医道声“不好”,当即抢去寝阁里,绕过屏风,就见陈留王双目紧闭,唇泛青紫,而盖在他身上的锦被已被鲜血染成深青色!
  颜粲一把掀开那锦被,撩开那被鲜血浸透的里衣衣衽,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在殿下的右侧肋下……竟还有一道直刺的剑伤!
  ***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2
  写下这一行小字,将字纸轻轻卷起,与朝政密报放在一处。殷染正要叫刘垂文,后者却自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义父。
  殷染一怔,连忙起身迎接,“阿公怎的来了?天已不早了。”
  刘嗣贞眼风一瞟,便见到那封收拾待传的密报,苍老的眼皮微微拉下,叹口气道:“信报已递不进去了。”
  “……什么意思?”殷染强笑道。
  刘嗣贞沉沉地道:“叛军已到陕州城外,二十万兵马扎营定阳坡,将陕州围得水泄不通。上一封从城里出来的密报是说殿下腿伤了,是吧?昨日有人从陕州带信过来,说殿下住进了观察使的府衙,还要我们多留意钱守静。”
  殷染顿了片刻,“人呢?”
  刘嗣贞看她一眼,转过头去,“今天早晨死了。他从陕州出来,破了龙靖博的围,身上掉了三层皮。怎么能不死?”
  “陕州还有多少粮草?”
  “半个月。不过加上殿下的三千人……”
  “钱守静出什么问题了?”
  刘嗣贞没有立即答话。殷染便凝视着他,并不急躁,好像笃定他迟早会说出来。
  “……钱守静想投降,在府衙堂上设了埋伏,被殿下识破。”殷染刚想舒一口气,刘嗣贞却接了一句:“殿下被钱守静的人扎成重伤,嘱咐我们不可说出去。”
  殷染的眼神静住了。
  那就像是本来燃着两团跃动的火焰,在这一刻,却全被凝固在冰里。冰如何能凝得住火呢?于是那冰化了,一片湿漉漉的,那火的生命便在这沉默的声息里延续着。
  你不知道那火何时会重新烧起来,所以你不敢轻举妄动。
  “怎样的,”不知过了多久,殷染动了动唇,“怎样的重伤?”
  刘嗣贞有些不忍看她那眼神,转过脸去,对着堆满了书的书架,“不知道,那人没有说。”
  “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了,便是樊太医给他续命,他也说不出别的了。”
  殷染默了片刻,“这不是殿下,对不对?殿下不会让人这样递话。”
  刘嗣贞轻声道:“是颜粲。”
  “——殿下连自己说句话都不能了吗?!”殷染突然抬高了声音,那却不是无能为力的语气,而是绝不相信,那火焰重又烧了起来,殷染盯住了老宦官,好像要为了那一个答案将他整个盯穿。
  被这样一质问,刘嗣贞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背脊忽然佝偻了下去。他垂着眉,声音沉入了夜色:“眼下……眼下什么都不知道,殷娘子。我们不能慌……钱守静本有意降敌,殿下若当真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还不翻天了去?这事也绝不能让高仲甫他们知道,河南中原一线,都是靠着殿下的一句话在撑持……”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靠着他。
  可是他呢,他在那遥远而寒冷的地方,四面受敌,举目无亲,他可有人依靠?
  殷染闭了闭眼,那火焰漫灭掉,幽幽的烛火扑朔在女人清丽的脸庞,将那蝶翅般的睫毛的每一次轻微颤动都映照得清晰动人。有那么一瞬,刘嗣贞以为她会流泪。
  可是她没有。
  她低着头,一手扶住了桌角,指甲陷进了木头缝里,她并不知觉。许久,她开了口。
  “什么法子最快,阿公?”她说,“我们上回,商议过的。”
  刘嗣贞看着她,长久地沉默,只有那一声比一声粗浊的呼吸出卖了他。
  他已经老了,纵然权谋仍在,却毕竟没有胆量去想,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你说,只要小皇帝死了,太上皇主政,殿下就能回来了,对不对?”
  殷染平静地说道,眼神里的那两丛火,仿佛被抛入了无底的黑暗之渊。

  ☆、第162章

  第162章——覆车同轨
  (一)
  春天仿佛是在一瞬间苏醒的。
  先是那御沟里的水,一日一日地见涨,直到浮上了那岸边萋萋的青草间;吹过水面的风仍是冷的,却变得温柔,一路吹拂,便一路绿了过去;重重叠叠的雕梁画栋渐渐显出了缤纷的颜色,不再是那冬日里的冷沉模样,被春日偶尔露出云层的阳光一照,碎彩流金,华艳无边。
  这便是宫里的春天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殷染的生辰。
  她从刘嗣贞处拿了命令,作普通宫婢打扮走入大明宫来,便被这袅娜□□晃了眼。仍是那高高的宫墙,仍是那巍峨的楼阙,仍是那些繁忙来去的内侍宫娥,衣袂翩跹而神容匆忙——
  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也许是那新绿底下埋着过冬的衰草,也许是重重绽放的花瓣之后是枯萎的青萼。锁断的九重宫阙在这时却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好像只要蒙上耳朵、闭上眼睛,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长安城外已烽烟四起。
  龙靖博大军围困陕州城已足足二十日,虢州、潼关全线告急,周围藩镇按兵不动,连高仲甫也终于急了。
  他去枢密院问刘嗣贞:“若潼关破了,对你有何好处?”
  刘嗣贞道:“对我没有半分好处,但只要能让你痛苦,我便高兴。”
  高仲甫感到荒谬,笑得十分张狂:“我为何要痛苦?哪怕亡国了,我也不需痛苦!”
  刘嗣贞抬起眼皮看了他半晌,直到高仲甫的笑声渐渐消歇,才慢慢地道:“若是打入长安,龙靖博首要清君侧,你必死无疑;若是叛乱平定,陈留王首要清君侧,你还是必死无疑。”
  高仲甫睁大了眼睛,瞪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争斗了半辈子的老宦官。彼此的底细彼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连一点假惺惺的客套都不需要了。高仲甫最终是干笑两声,道:“我还有神策军,你不怕我窝里反?”
  刘嗣贞摊开两手,道:“我一无所有,我怕什么呢?”
  ***
  刘嗣贞知道,他只是在高仲甫面前、也在天下人面前撑一口气。
  如果高仲甫、如果天下人,知道了陈留王在陕州城中重伤昏迷、生死未卜,他们是会提前投降,还是会分崩离析?
  他不敢想,殷染,更不敢想。
  她走过少阳院,会想起自己被困少阳院一日一夜,五郎来接她时红衣银甲,剑尖上滴着鲜血。她走过东亭,会想起大雪纷飞,他曾经抱住她,声音低沉地在她耳畔轻轻震鸣。她走过延英殿,会想起九年前那两场延英奏对,她的五郎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在挣扎中长大了吧?
  她曾经怨怪他成长得太慢、天真幼稚,也曾经痛苦他成长得太快、果决狠辣,可当她听闻他中了钱守静的埋伏,身上划了两刀,加上腿伤复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传不过来……她觉得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而如今二十天过去了,刘嗣贞说过,陕州城的粮草只能支撑半个月。
  太阳移至中天,那光芒渐渐有些眩目了。殷染只觉天空在头顶旋转,而大地在足底断裂,她站在悬崖的边缘,悬崖底下是段五绝望的血淋淋的脸庞——
  他在说:“不要过来。好姐姐,我若死了,你不要过来。”
  熟悉的、诱哄的语气,桃花眼微微弯起,眼中亮晶晶的光芒,好像撒了漫天的星子。他在笑,天衣无缝的笑,她曾经好几次被他蒙骗过去,在他说自己的腿不妨事的时候,在他说他只是要和淮阳王打一段机锋的时候,在他说……在他说,“你若死了,我就去找十七八个女人,一辈子也不会寂寞”的时候。
  而她竟从没有想过,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她当如何?!
  “你不要过来。”虚空中的少年还在温柔款款,“我一个人就好。”
  因为已习惯了人山人海之中的孤独,因为已习惯了万民仰望之中的落寞,因为已习惯了富丽辉煌背后的黑暗,因为已习惯了情爱厮磨背后的冷漠。
  所以她的少年,那么死皮赖脸,其实却是故作顽强。
  如果,如果他还能回来。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哪怕是生生世世的地狱煎熬,哪怕是再也不能见到他。
  只要他能活着。
  她不在意他是怎样地活着,也不在意自己能否陪他一同活着。
  ***
  殷染是奉了刘嗣贞的密信过来的,清思殿外的小黄门本是枢密院打杂的出身,看过信便将信将疑地放她进去了。她先在后院里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会儿药,待小皇帝用过了晚膳将要睡下,才过去了他的寝阁里。
  殷染做事从来不急躁,她会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挤入寝殿一侧下人居守的小阁,稍挑起帘幕,便见小皇帝的傅母正坐在床边哄着他喝药。段云璧倒是比过去听话得很了,从头至尾一声不吭,让他喝药他便喝药,竟还拉着傅母的手要喝多些。如此喝完了三碗,没多久他便昏沉欲睡。傅母伺候着孩子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才过来到这小阁里,捶了捶腰开始更衣。
  冰凉的锋刃突然横上她的颈项,宛如一条冰凉的蛇!
  明亮的灯火之下,傅母几乎能看见刀刃的反光,下意识便惊恐欲叫,却又被一件不知什么物事塞住了口,而后一个冷淡的女声便自背后爬了上来,“不要叫,不要动,明白吗?”
  傅母外衣脱了一半,正是自己被自己牵绊着,还没反抗就被人制住,这会子在刀刃之下不得不连连点头。身后那人也不再说话,将傅母那外衣往后一扯,便就势绑住了她的双手,动作熟练而果断,好像已经演练过几千次。傅母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去瞟那人样貌,口中物事却突然被取下,而后一碗药汁被灌入了口中。
  傅母大惊失色,连连挣扎,汤汁四溅。那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将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逼得动弹不得,最后不得不仰着脖子喝下了大半碗药。女人见她颓丧地瘫下身子去,寡淡地笑了一笑,“依例,圣人的药,保傅亲尝。看来你没有按规矩办事啊。”
  那药发作甚快,何况这是殷染从后院里偷出的一只大碗,药量惊人。傅母还想挣扎,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了,殷染面无表情,又给她嘴里塞上了破布,将她往地上一踢,便掀帘走了出去。
  她先是在寝殿中心站了一会,然后过去轻轻锁上了门。
  灯烛煌煌,外间已近天黑了,殿内还如永昼。宽大柔软的龙床上,明黄的厚实的被褥里包裹着小小的脆弱的身躯,小七的模样比她上次见到时更加憔悴,脸色发青,嘴唇泛白,闭着眼睛却睡不安稳,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殷染一步步走上前,袖子里边的右手攥紧了一把匕首。左手上则缠着几圈白布,是她方才用来包裹那匕首的。
  如果她用兵刃下不去手,则布帛也可以杀人。
  她是这样想的。
  她已经杀过人了——她杀过李美人,杀过殷衡,她的手上鲜血淋漓。当她发现那鲜血洗不干净,她也就不再指望了。
  小七,小七。
  你要怪,就怪钱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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