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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全集-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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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屋小记

    一、年龄的算术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就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是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着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也可以用除法,记不清是哪位先哲说过:人为什么会觉得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呢?是因为,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还可以是乘法,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不断地被重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时我曾到一家街道生产组去做工,做了七年。——这话没有什么毛病:我是我,生产组是生产组,我走进那儿,做工,七年。但这是加法或减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样。我更迷恋乘法,于是便划不清哪是我,哪是那个生产组,就像划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个小小的生产组已经没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来的是我逐年改变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断再生的那几间老屋,那些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二、到老屋去

    那是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的鸽子更洁白。那儿曾处老城边缘,荒寂的护城河水在那儿从东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那儿差不多是市中心了。总之,那个地方,在这辽阔的球面上必定有其准确的经纬度,但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长,一个很大的世界对它和对我都不过是一个悠久的传说。

    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久的岁月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个地方,我说我想去。v和我在一条街上住,也是刚从插队的地方转回来,想等一份称心的工作,暂时在那生产组干着。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了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人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有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着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间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球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儿,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还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闷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说我。

    三、d的歌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的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唯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有些是像v那样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则跟我一样,或轻或重地有着一份残疾。健康的一拨一拨地来了又一拨一拨地走了,残疾的每次招工都报名,但报名与落榜的次数相等。

    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宽,乐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条腿有点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树上房都不慢。“*”已到后期,电影院里开始放映一些外国影片了,那里面的音乐和插曲让d着迷。桥哇,流浪者呀,*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后来的追捕人证,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兹之歌丽达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语”唱,嘀里嘟噜咿咿呜呜——d说:保证没错儿,不信咱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边梳辫子一边说:“哇老天,您这可是哪国语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脸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嘛?”小t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作惊讶状:“嘿,我说小t,你平时可不笨,长得也挺好,咋不懂音乐呢?音乐!用不着他妈的什么意思。”小t 红了脸:“音乐就音乐,你管我长得好不好呢!”

    小t长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别人知道。小t 也爱打扮,不过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无非是把毛衣拆了织、织了拆,变出些大同小异的花样,或者刻意让衬衫的领子从工作服上面鲜艳夺目地翻出来。但那在翻滚着灰色和蓝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毕竟是一点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国电影中的台词他差不多都能背诵。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来他就开戏,谁也不理,从台词到音乐一直到声响效果,全本儿的戏,不定哪一出。“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语出*保卫萨拉热窝)“看呀,天空多么蓝啊,往前走,对,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语出追捕)“那儿就你一个人吗?”“不,还有它。”“谁?”“死神。”(语出爆炸)“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家,没有城市也能活”“啊,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语出列宁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了。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

    “你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

    “你影响别人!”

    “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啊,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l大妈跟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

    “好小子,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跷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噢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do you remember;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l大妈冲大伙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声,劝d:“算了吧,别怄气,都挺不容易的,干嘛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天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 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妈追过来:“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

    d不抬头:“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小兔崽子,你说什么?!”l大妈气昏。

    d慌忙起立,赔笑道:“不不不,我是说,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流浪者台词)

    l大妈把画笔摔得满地,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这可是图的什么?每月总共多拿两块钱,操心劳神还挨骂,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愿意你们青年人都分配上个好工作吗?跟我闹脾气顶他娘个屁用!不信你们就问问去,哪回招工的来了我不是挨个儿给你们说好话”

    四、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就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刀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五、三子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

    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的,是谁?”

    “我——!妈了个x 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作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就呲得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天不吭声,拄着锹把低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六、春天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

    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子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我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冈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来,喝口水,歇一会。闭上眼,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七、长跑者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混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比一会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已,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儿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八、u师傅

    u师傅有什么梦想吗?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子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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