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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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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总教官宣布一条不成文的军规,据说这条军规仅适用于战场:一旦情况危急,报务员必须抢在成为俘虏之前销毁密码,砸毁电台,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因为他绝不能被敌人活捉,敌人会动用酷刑从他嘴巴里掏出绝密情报。如果报务员因为负伤或者胆小难以对自己下手,那么其他队员,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名队员,他的任务就是帮助报务员完成自杀。
从此这道命令就一直刻在父亲的脑袋里,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为之赴汤蹈火的战争。
7
为了庆祝第一阶段训练结束,训练营宣布放假一天,大家约好到几十公里外的蓝姆伽小镇去照相。
天色未明,父亲就被一阵乱纷纷的响动吵醒了,他看见兄弟们都起了床,个个都换上新军装,虎头还戴上钢盔、背上卡宾枪。胡君劝他说:“全副武装干什么?又不是去打仗。”
虎头犟着头反驳:“拍照没有枪怎么行?我就是要拍一张全副武装的照片,要是有大炮,我就在大炮跟前拍。”
大家觉得虎头说得有理,纷纷重新武装一番,直到父亲的吉普车挤了满满一车人,发动机发出欢快的轰鸣开出训练营。
简陋的土路在戈壁滩上延伸,路上不时有些雨季洪水冲刷的大坑,父亲都小心地绕过了。寂寞的荒原如同史前时期,不见人群,也不见村庄,只有一只兀鹰的影子在空气中盘旋。老庾不由得大发感慨,说来印度几个月,连个围纱丽的印度姑娘都没见过。大家哄笑起来,说老庾想姑娘了,待会儿哪家印度人有女儿,叫老庾做个上门女婿。说笑归说笑,到底还是把大家的思乡病勾起来,于是个个沉默下来,心里都像起了湿漉漉的大雾。
太阳升上山间的时候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一座教堂的尖顶,接着远远就有了房屋的轮廓,年轻人开始发出欢呼,一颗心早就飞了过去。所谓蓝姆伽小镇其实就是一座大兵营,等汽车开进镇子才看见满街都是穿军装的人,有白人、黑人和中国人,却不见一个印度居民的影子。父亲按照指示牌停好车,他们刚下车就听见一阵山呼海啸的喧闹,原来球场上正在进行中美军人篮球比赛。一伙人拥去看热闹,父亲一眼就看见看台上的熟人,也是一道从重庆行军到昆明的同学,就赶紧同他们打招呼:“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回答说:“我们炮兵学校就在附近,没事常常来逛逛。”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B”字头就是炮兵啊。炮兵看看他们的臂章说:“这虫子怎么回事啊?你们是……生物战吗?”
虎头横他们一眼说:“什么生物战?是特种兵!”
那些人拍手笑道:“甲壳虫……特种兵?好好!”
父亲说:“那个分到T部队的河南籍赵同学你们见过吗?”
他们手一指场上说:“那不是河南籍老赵吗?今天是他们战车学校同美军工兵团比赛,我们来给他们加油的。”
父亲果然看见那个正在比赛的赵同学,大家都激动起来,齐声高喊赵同学的名字,弄得裁判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忙吹响哨子暂停比赛。赵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高兴地同大家拉手,胡君趁机提出替换他比赛。
换了背心短裤的新中锋在中国人的助威声中闪亮登场,胡君不愧是重庆名校篮球队员,一出手就来个远投中的,接着又连投带上篮,一下子把比分赶超十多分。美军一看对方来了高手,连忙派出一个大个子白人后卫专门盯防他,这人比胡君高出一头,场上一站像堵城墙。可是胡君动作灵活,绕来绕去总让那堵墙落空。眼看比赛就要结束,大个子忽然使出一个小动作,用手肘狠狠撞了胡君一下,胡君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上,眼角流出汩汩的鲜血来。
弟兄们眼看胡君遭到暗算,纷纷冲进场里同美国人理论,还有人同对方抓扯起来。胡君连忙爬起来劝阻大家,比赛才得以重新进行。由于胡君眼睛受伤影响投篮,到终场时中方遗憾地输了两分球,大家十分不满,纷纷指责那个白人后卫手段不正派,搞阴谋诡计。但是美国人却不管这一套,他们只要赢球就达到目的,所以得意扬扬地扬长而去。
打球耽误了时间,等一伙人赶到军人照相部,那里已经排起长队,大家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不料眼看快到他们,一个大鼻子美国照相师却出来说胶卷用光了。大家急了,父亲挤上前去央求他,说他们营地距离蓝姆伽很远,请帮帮忙。照相师耸耸肩说,胶卷要从美国空运,就是上帝站在面前也无能为力。
说着就把门窗哗啦啦地关上了。
大家挨了一盆冷水,满心期待化为泡影,虎头更是失望,他恨恨地瞪胡君一眼说:“都是你逞能,要是不打篮球咱们就赶上了。”
胡君委屈地叫道:“谁知道美国人没有胶卷了?”
大家连忙劝住他俩,老庾提议找家印度餐馆吃饭,赵同学笑道:“告诉你们,这里虽是印度,却是英国人划出的军事禁区,哪来什么印度餐馆?”
原来荒凉的印度北部大戈壁堪比俄国西伯利亚,从前都是监禁和流放犯人的地方。十九世纪英国人在蓝姆伽修建监狱,一战时期还关押过数万名奥匈帝国和意大利战俘。大家不禁有些泄气,原来蓝姆伽不过是一座大监狱而已,那些想象中身披彩色纱丽、婀娜多姿的印度姑娘简直就跟天上的云彩一样遥远。
大家来到一家军人餐厅,这里出售的食品跟训练营差不多,唯一区别在于训练营免费吃饭,这里却要自己掏腰包。
一群美国大兵也在餐厅里。美国人走到哪里都很嚣张,酒瓶扔得满地都是,醉醺醺的眼睛四处挑衅地张望。父亲这时才认出来,这伙人正是上午比赛篮球的那帮工兵,暗算胡君的白人大个子也在其中。那伙人也认出他们来,大个子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胳膊上刺着文身,胸口长满浓密的黄毛,喷着酒气说:“嗨,你们不是想打架吗?来呀,这里可没有裁判。”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气,跟美国人打架有什么后果心里没有底。没想到大个子忽然看见父亲的手表,眼珠子立刻不转了。他盯住手表足足有几秒钟:“小孩,把你的手表卖给我。我有钱,美元。”
父亲用英语告诉他:“请你松手,美元买不到的东西很多,这表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那家伙更来劲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乱糟糟的零钱往桌子上一拍,然后就来强行取表。父亲本来不想惹事,可是大个子偏偏不识趣,只好给他一点教训。他捏住那人胳膊稍一用力,大个子立刻疼得松了手,父亲不慌不忙地把衣袖抹下来,然后跟大家一道喝啤酒不理睬他。大个子愣了几秒钟,恼羞成怒地抓起啤酒瓶扑上来。虎头霍地跳起身来,一个锁喉动作卡住对手脖子,然后顺势把他的手臂拧过来,不料大个子蛮力极大,虎头竟制不住他。闷墩闪电般出手,一个干净利落的蒙古翻山大背包,把美国人像只口袋一样直接扔出门外去。美国大兵眼见同伴吃了亏,纷纷抓起啤酒瓶、椅子腿扑上来,一场混战随即展开。那些只会架桥修路的美国工兵哪里是特种兵对手?不到几分钟这些人就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和墙角里呻吟。赵同学看傻了,好半天才拍着手欢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佩服佩服,特种兵果然名不虚传。”
远处响起刺耳的哨音,赵同学连忙说:“美国宪兵来了,赶快逃吧,被他们抓住要关禁闭的。”
于是一伙人慌慌张张发动汽车往回开,宪兵看见肇事者溜了,骑上摩托车来追赶,可是吉普车不一会儿就把宪兵甩得远远的。大家眼看追兵变成几个小黑点不见了,个个开心地大呼小叫,连父亲也得意扬扬、心满意足,好像擒拿格斗得了满分一样。就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个大坑忽然横在路中央,刹车已经晚了,汽车跌下去然后被巨大的惯性掀翻到路外面。
“轰隆”一声,地球爆炸了。
第十三章天竺恋歌
1
当一阵轻微响动像水波那样漾进父亲大脑时,他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看见面前有个朦朦胧胧的白色人影,接着空气中飘来一种久违的消毒水气味。“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他听见有个声音欣喜地说道,接着有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把它们轻轻放回被单里去。
父亲看清面前有张年轻女人的脸,当然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如兰姐姐和罗霞嫂子,而是一张东方女孩的俏丽面孔。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护士帽,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父亲心头一跳,身体就像通电一样血流加速,脸上发起烧来。像他这样年龄的男孩子还不习惯女孩子近距离注视,尤其是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女护士,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像玫瑰花瓣一样的香甜气息。“我怎么啦?这是什么地方?”父亲听见自己不争气的声音简直像蚊子叫。
“这里是野战医院,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女护士说道,她讲的是一口带美国腔的华语,“亲爱的,能告诉我哪里疼吗?”
父亲虚弱地说:“头疼得厉害,像要爆炸。”
护士说:“幸亏你身体结实,不然就醒不过来了。”
一个肥胖的美国医生过来为他做了一番检查。然后用英语吩咐护士:“珍妮,继续给他打针服药,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于是这个名字叫珍妮的美国女护士开始走进父亲的伤员生活,她是伤员的上帝,也是伤员的太阳。
住院治疗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你只管像老爷那样躺在床上吃饭、睡觉,而你的一切事情包括吃喝拉撒都有别人替你操心。但是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忍受不了消毒水气味,第四天他尝试着下了床,看看房间外面没有人,就歪歪扭扭地溜进树林里享受久违的清新空气和热带阳光。
印度的气候变化无常,刚刚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老天就变了脸,一场大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毕竟受伤未愈,哪有力气往回跑?正在危急时刻,护士珍妮呼唤着他的名字飞奔而来,她高举一件军用橡胶雨衣,不由分说把自己和伤员一同裹起来,暂时解除了父亲的燃眉之急。
这是父亲十八岁人生中第一次同女孩子挨得这样近,近得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心跳,他感到大脑有些缺氧,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东西不停撞击他的心脏,令他心猿意马、惊慌失措。但是思想越是出轨,他的肢体语言却越是僵硬,简直像个俘虏兵一样手足无措。珍妮忽然笑起来,她一笑,似乎是个什么暗号,立刻让男孩子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松弛下来。珍妮对着他耳朵说:“你多大了?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接过吻吗?”
父亲觉得耳朵痒痒的,像爬进一只蚂蚁。他摇摇头说:“我十八岁,我们中国不时兴这样的。”
珍妮又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看见父亲涨红了脸,于是珍妮叹口气说:“真可怜。听说许多中国女人在做新娘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未婚夫,是这样吗?”
父亲感到难以回答,因为过去的确是这样,中国女人最多算得上传宗接代的工具。但是如今不同了,比如士安表哥和罗霞嫂子,志豪姐夫和如兰姐姐,他们不都是自己做出了勇敢的选择吗?父亲不服气地问她:“你多大了?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珍妮自豪地回答:“我比你大三岁,年底就满二十一啦。我父母都是中国人,他们很早就来到美国,我在旧金山出生,算个道地的美国女孩。”
父亲的紧张神经彻底放松了,虽然他们的身体还是挨得那样紧,甚至彼此体温都能传导给对方,但是那种暖昧的情欲似乎已经被风吹走,剩下来的只有那种属于少男少女的单纯好奇。珍妮忽然发现父亲的手表,她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昂贵的表?你家里一定很有钱吧,可是你为什么来当兵呢?”
这个话题立刻给了男孩子足够的表现空间,他自豪地说:“难道当兵跟家里穷富有什么关系吗?当兵应该跟爱不爱国和有没有决心抗日有关,难道哪个中国人愿意当日本人的亡国奴吗?”
珍妮的眼神开始由惊讶转为敬佩,她由衷地说:“杰克也这样说过,他也是华裔后代,我们是在中学合唱团里认识的。他先参了军,我是因为爱情才报名当战地护士的。”
父亲心中忽然有点嫉妒那个叫杰克的男孩子,他说:“你男朋友在哪支部队?你们常见面吗?”
珍妮眼睛里掠过一片阴云,她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好一阵她才低声说道:“杰克在飞虎队驾驶运输机,去年飞机与地面失去联系,机组人员都失踪了。当时他刚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
父亲心潮汹涌,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来搂住珍妮,珍妮怕冷似的把头靠在他胸口上,他感到女孩身体在微微颤抖。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大声叫着珍妮的名字,他们才忽然惊醒过来,原来暴风雨已经过去了。珍妮仰起脸说:“吻吻我,好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吻了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华裔女孩。这是父亲献给战争和异国女孩的初吻,两人紧紧相拥,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激情风暴,但却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战争,为了比爱情更加崇高的那个加州男孩的英勇牺牲。
此后多日,珍妮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见影子,父亲病房换了另一个华裔护士简。当父亲问起珍妮哪里去了时,简告诉他三号营地发生流行病,珍妮随军医巡诊去了。父亲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也随珍妮一道走了,整天怅然若失,提不起精神来。好在不久威廉教官来到医院,告之小分队要出发进行第二阶段训练,父亲一听就坐不住了,他甚至等不及主管医生签字就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出住院部。当汽车开过一片急救帐篷时,他看见一个穿白色护士服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等他反应过来可能是珍妮时,汽车已经疾驶而过。他大喊一声,汹涌的气流立刻把他的声音撕成碎片,那人回过头,已经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珍妮变成一片云彩,留在父亲心头一片若有若无的惆怅。
2
火车慢腾腾地抵达加尔各答郊区已是凌晨时分,战争期间的印度铁路很不准时,一路上都有满载士兵的军列呼啸而过,而民用火车只好像老牛一样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甲壳虫”特种分队只占用了半节普通旅客车厢,一路摇来晃去没看见多少风景,倒把人摇得昏昏欲睡、疲惫不堪。
车站外面已有一队汽车等候,跟威廉总教官握手的是一个英军少校,他蓄着小胡子,叼着一支方头雪茄烟。父亲注意到,少校军服上的臂章图案既非西方人推崇的雄鹰或者狮子,也不是什么长刀短剑之类兵器,而是一种虎头龙身的怪兽,下面缀有“CIUNDITS(钦迪特)”的英文字母,说明他们来自著名的特战部队“钦迪特”旅。父亲不明白这种怪兽图案到底有何象征意义,他悄悄问了知识渊博的胡君,这位老兄也一头雾水,只管摇头。
军车驶离车站开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区公路,山谷两旁都是黑黝黝的热带雨林,高大的望天树好像巨伞一样伸向夜空。一群长尾猿猴被汽车马达惊动了,纷纷跃过树梢落荒而逃,汽车还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长尾巴夜鸟,它们优美而缓慢地掠过夜空,融入漆黑的密林深处不见了……
忽然司机踩下急刹,车上的人猝不及防,东倒西歪,大家以为发生什么情况,纷纷去抓自己的卡宾枪。一位英军上士连忙告诉大家是象群在过公路。大家没有见过大象,纷纷好奇张望,果然车灯里有些庞然大物的身影在慢慢移动,它们至少有两三层楼高,庞大的身躯像座小山,长长的鼻子轻易就把碗口粗的小树连根拔起。虎头紧张地说:“要是大象向我们进攻怎么办,能开枪吗?”
胡君说:“大象在印度被尊为神物,受到顶礼膜拜的。”
父亲用英文询问英军上士,不料上士冷淡地回答:“我们英国军队每年都要猎杀许多大象,用象牙制成精美的饰物和摆设,象皮制成皮箱、皮坐垫,向英国民众提供动物制品是我们的责任。”
象群过后汽车又开动起来,父亲虽然不喜欢英国人这种居高临下的腔调,但他还是耐心地向他请教:“先生,你军服上这种虎头龙身的臂章图案是什么意思,能告诉我吗?”
上士懒懒地回答:“它是缅甸北部山区原始部落的一种图腾崇拜,被称作‘CHINDITS(钦迪特)’,意思是无敌于天下的复仇之神,所以我们也称作‘虎龙兽’部队。”
父亲惊奇地说:“你们从前驻扎在缅甸吗?”
上士看他一眼说:“我们是缅甸失败后由英国勋爵翁将军亲手组建的特种部队。勋爵创造的特种作战就是渗透到敌人后方,打击敌人重要目标。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深入敌后作战数百次,让敌人防不胜防、闻风丧胆。”
大家不由得十分佩服,英勇善战的“钦迪特”旅不仅闻名遐迩,而且那位传奇人物翁将军还兼任蓝姆伽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所以大家都感到自豪。呀呀呜说:“我们个个都成了《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到西天圣土取经来了。”
胡君说:“岂止取经?还要并肩作战呢。”
父亲却提出另一个问题,问:“龙是中国独有的图腾,怎么跟老虎结合在一块了?而且还是缅甸部落的图腾崇拜?”
英军上士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胡君不愧是社会学系大学生,他对此自有见解:“清末以前,缅甸中北部一直都是中国属地,那些山地民族长期受到汉文化影响,加上他们对于大自然有自己的理解,由此创造出来虎头龙身的图腾崇拜并不奇怪。”
虎头惊讶道:“照你这么说,缅甸中北部原来还是中国领土?”
胡君点点头说:“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西方列强瓜分的领土相当于现有版图一半多。”
大家都沉默下来,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
天亮后,汽车驶进一座戒备森严的兵营,大家拎起装备跳下车,看见一群穿军装的人朝他们走过来,为首一个小个子将军正是那个传奇人物——翁勋爵。
3
一架机身涂有白五角星的轻型运输机从河滩上颠颠簸簸地起飞,螺旋桨卷起的巨大气流把灰土和沙子一起扬到半天空,看上去就像平地起了风暴一样。全副武装的“甲壳虫”队员们在狭小的机舱里面对面坐着,父亲背负伞具,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称作“肾上腺素”的分泌物在急速增加而已。
这是队员头次进行高空跳伞训练。英国教官强调说,空中打不开伞的几率约为百分之三,也就是说如果你跳伞一百次,可能遭遇三次打不开伞的厄运。但是这三个阴险的魔鬼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高空跳伞还将面对许多难以预测的意外和危险,比如遭遇强气流,两张伞不幸纠缠在一起,人被挂在大树上,或者坠入深山峡谷和乱石密布的激流中等等,都可能令跳伞者丧命。如果实战条件下还有遭遇地面敌人火力拦截的风险。危险性最大的当属夜间跳伞,因为看不清地形,所以跳伞者的生死命运往往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某种偶然性。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发动机吼声如雷,父亲坐在舱门边,看见地面景物如同一张沙盘,一点儿也不真实。此时他又嗅到几个月前飞越驼峰航线时那种钢铁和机油混合的熟悉气味,但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群身体单薄、衣衫褴褛的中国学生,而是正在接受特殊训练的盟军士兵了。飞机在天空转了一圈又回到河谷上空,英国教官提醒说:“一分钟后你们就要开始跳伞,大家一定要默记要领,千万不要慌张……地面上有座白色靶标,大家要尽量往靶心靠拢。”
红灯亮了,舱门像一张大嘴那样张开来,猛烈的气流扑入机舱。父亲惊恐地发现自己站在万丈深渊之上,脚下的云彩像烟雾那样飞快掠过,地面的房屋就像纸糊的小盒子,河流和山谷变得模模糊糊。他听见英国教官的声音像大风中的草屑那样四分五裂、到处飘散,他声嘶力竭地嚷道:“跳……快……跳……”
威廉教官出现在父亲面前,他比个跟着我的手势,然后奋力一扑就不见了。父亲不再犹豫,他紧跟威廉头朝下勇敢地扑出机舱,一瞬间气流滚滚、山呼海啸,他被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快速坠落,父亲在心中默念数字,数到第十下他用力拉动伞环,忽然间有只大手从背后捉住他,把他从狂风巨浪的漩涡中拽起来。四周忽然安静了,耳边的风声消失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下坠反而正在缓缓上升。他仰起头来,看见头顶上方有许多洁白的伞花像蒲公英那样骄傲地盛开着。忽然一股横向气流袭来,降落伞被刮得歪歪倒倒,眼看就要刮向山头上的热带雨林,那里不仅无路可走,而且充满种种危险不测。父亲急忙按照要领不断调整方向,操纵降落伞朝着河滩上徐徐地飘去,落地那一瞬间,当他重重亲吻迎面扑来的泥土和青草时,他感到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婴儿,心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成功的喜悦。
中国士兵空中跳伞成绩均为优良,无受伤,无事故,无损失,踩中靶心达百分之五十,令英国教官十分惊奇。据说“钦迪特”旅跳伞训练的事故率从未低于百分之五。
4
“嘀嘀嘀”、“嘀嘀嘀”,随着一串串神秘电波飞向深不见底的太空,父亲不断地调整电台频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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