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宋枭雄-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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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指挥使，请！”

　　　　赵玉虽未多言，但神情间再没了以前的尊敬，语气也是冷漠之极。

　　　　周原心里黯然，他知道赵玉他们为什么对自己这个态度，

　　　　他也知道他们对自己怨恨的由来，他也知道自己当真怪不得他们的怨恨。

　　　　那些城外的驻军再残忍好杀，也是要听令才会行事！

　　　　前两日进了江宁的流民，不论男女老幼，全部被当做暴民斩尽杀绝，也累得黄正达今日身亡于此――虽然这该是出自杜充的策划，但身为江宁通判的陈展江莫非就是干干净净的拉不上关系？

　　　　以大宋官场的规矩，杜充此人就算再强势，若没有陈展江的签押认可，他杜充的命令就算再决绝，那也是一张废纸！

　　　　他周原身为陈展江的亲外甥，向来都被他多加照顾，以赵玉他们的想法，怎么能不被他们连带着痛恨？

　　　　周原没有为陈展江辩解什么，他也辩解不了。甚至他自己的心底都有怀疑，杜充如此狠毒的背后，到底有没有陈展江的一些心思存在。

　　　　他也不多做解释，沉默着随赵玉等进到草屋。

　　　　只是当看到黄正达的躺在草席上的惨状时，周原一双拳头几乎都被捏碎。

　　　　原本颇显富贵之气的黄正达，此时摊躺在简陋阴湿的草庐里，他的双腿和右臂都呈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胸口处呈现出一塌不忍目视的凹陷，还有处刀伤翻裂开来，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脸颊还上一个弓弩射出的窟窿。满头的发须如同枯草般凌乱，血迹斑驳的面目间只透着枯寂般的憔悴。一双血眼没有其他，只有绝望至极的痛楚悔恨。

　　　　“呃……”

　　　　看到几人过来，黄正达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他身边除了个年幼的女童外，还陪伴着两个女人，黄正达让她们将他略略扶起一些，艰难的抖动着左手，嘴里颤动着蠕动不停，想要说话，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口角渗出的都是血色泡沫。

　　　　周原悲愤上前，只一眼就看出黄正达的伤势极重――不要说他双腿和右臂皆是粉碎性的骨折，单单是他胸前的那处伤势，换成其他人，怕是早就一命归天，他能挨到现在，却都是奇迹。

　　　　“黄叔……”周原双目尽赤，想伸手看看他胸前的伤势，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他本见惯生死，可黄正达如今的惨状他却是看得心若刀绞，再见得他身下草席皆被其身上血水浸湿，在地上凝成一滩触目惊心的黑紫，登时痛得闭眼侧目。

　　　　“阿爹！”旁边的妇人忽然一声惊呼，俄而悲痛欲绝的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

　　　　“黄叔！”

　　　　“老太爷！”

　　　　旁边的那些汉子也纷纷悲呼不已。

　　　　周原睁眼再看时，黄正达的手已经无力的软垂下来，那还未闭上的眼中也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周原一把握住黄正达软下来的手，感觉到那手上迅速流逝的生气，心里悲痛莫名。

　　　　“拿开你的狗爪子！”那钱让双目噙泪中见到周原握着黄正达的手，怒不可支的将周原的手一下子甩开。

　　　　“我草……”赵鹏虽心下伤悲，见那钱让对周原如此无礼，扬手就要开打，周原一把捏住他的臂膀喝止住。

　　　　见屋里的人对自己都不甚友善，周原叹了口气，他也只能让赵鹏取来一锭银两，放在桌上，聊表心意。

　　　　还未走出屋子，周原就听到一个女子悲愤的哭喊：“谁要你的臭钱？”

　　　　话音未落，周原就被一坨硬物猛的砸中后脑。

　　　　周原脑袋嗡的一痛，晕眩了有一息时间。他知道拿银子砸他那人是黄正达的女儿，他无法说话，只默然的定身站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屋外走去。

　　　　石元这一生见过的生离死别不知凡几，早就养成心如铁石的性格，只叹息两声，将那女人拉住，伸手将黄正达尤不瞑目的双眼抹下，再将略做宽慰几句，让屋外的人进来帮忙打理黄正达的后事。

　　　　站在屋外，待得天色已经将明时，赵玉他们才陆续走出来，看周原的眼色依旧不善。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恨我，我也希望你们听我说几句话……”

　　　　周原不怪他们。

　　　　他只冷静的看着赵玉他们，他只希望他们能平心静气的听他把话说完。

　　　　看到赵玉他们依旧阴冷的脸色，周原平静的道：“你们恨杜充、恨陈通判、恨西军的姚平仲，我管不了，但你们迁怒我周原、恨我周原的时候，你们要知道，我周原虽是陈通判的外甥，但我实则只不是一个小小的乡营代指挥，杜充或者陈通判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心里是什么打算，我周原在数十里外的秣陵，我如何接触得到？”

　　　　“但我周原平日是怎么做事，我对你们各地的流民是如何对待，你们心里总该有个大概……”

　　　　“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就在昨日，江宁禁军的千余兵卒就已经在南边的雨花台处安营扎寨，而我乡营两百余兵勇，也被调到左近协防，而我更从如今的江宁禁军监押刘连升口中得知，姚平仲所部数千精锐，除去你们看到的之外，在左近还有数处分驻――我周原在刘连升那里探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里，给你们通报其中风险，当然了，如果你们要以为我冒着这么大风险来这里，为的是我周原自己的升官发财，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赵玉等人脸色开始变得羞愧难当。

　　　　周原视若未见，继续道：“杜充他做此安排，或许只是想将你们驱赶去他处，也或许有其他的心思在里面，我也猜测不到，但以杜充这几天的手段看来，他在沧州的那些传闻，是不是属实，我想你们也该清楚的，他若杀起人来，绝对没有半点手软的可能，昨日他虽未动手，可他一旦打定主意要动手，你们又将如何应对？”

　　　　钱让按捺不住，瞪着一双血眼骂道：“怕他娘的狗屁！他们连黄太爷都杀了，老子钱让烂命一条，就舍了这条命跟他们拼了！”

　　　　周原知道钱让的脾气向来暴躁，真定流民虽向来以黄正达为首，但就算是黄正达本人，平日所倚重的也多是赵玉，他只定定的看着赵玉，看他怎么决定。

　　　　。。。
………………………………

第36章　流民难（三）

　　　　旁边一人冷笑道：“这畜生既然一门心思的想拿我等的人头对朝廷邀功，莫非还要我们乖乖的在这里等着他来砍不成？”

　　　　周原转头看去，见那人浑身上下也是伤痕累累，不过从面目间周原还能认出他正是黄正达手下的李良，只听得他继续道：“黄叔一生与人为善，当年在真定，就为周济我等流民，被官府栽赃嫁祸，被迫随我等流落江宁，到江宁后，黄叔在为我等操劳之余，对官府各类差遣更是恭谨慎微，不敢有违半点，结果临头来却是毁家灭门的结局，”说到此处，李良转头看着石元，愤然问道：“便是受此等之祸，黄叔临去之前，却告诫我等万万不可与这官府为敌——石公，你与黄叔皆是我李良生平所最敬重之人，但石公你告诉我，这狗日的官府，还有半点道理可讲？还有半点指望不成？”

　　　　石元喟叹一声，沉默不语。

　　　　李良惨然而笑，蓦然朝着草棚方向跪下，悲声泣道：“我李良本是潍州（今山东潍坊）的一个破落户，当年若不是黄叔你收留，怕是我一家早就成了乱葬岗的一堆枯骨。你待我一家的恩情，我一生都难报答！你老人家的遗训，我李良本该严守！但你一家被这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请恕李良不能从命！”

　　　　言罢，李良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切下左手小指，在周元等人骇人的目光中，将那小指塞入口中一边囫囵吞下，一边扬起血流如注的左手，狞声厉喊道：“我李良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必与杜充、姚平仲等贼不死不休，若违此誓，身如此指！”

　　　　李良对着草棚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站起身来，对着钱让等人看了一眼，狠声道：“你们多年来也一直受黄叔恩惠，若还能有半分血性，一个时辰内，我在云桥等你们！”又按着赵玉肩膀，开口道：“黄叔在世时，常说你是最让他放心的人，兄弟，我一家老小也就托付给你了。”言罢，竟然头也不回的走掉。

　　　　钱让、钟老幺、刘梁儿等三人，见到李良对赵玉等人的托付，相互看了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学着李良的样，拿刀切下一指，

　　　　“我钱让今日在此立誓，此生誓杀杜充等贼！……”

　　　　“我钟老幺今日在此立誓，……”

　　　　“我刘梁儿今日在此立誓，……”

　　　　相继对着黄正达停尸的草棚磕过头，几人拍了拍赵玉的肩膀，也不再言语，朝李良的方向追去。

　　　　石元脸色数变，终是长叹一声，没有开口。

　　　　周原心里也是大惊，但他更没有劝阻的理由。

　　　　直到半响后，石元才开口道：“赵玉，你和阿原都跟我来。”

　　　　待到河边，借着渐次明亮的天光，石元看着嶙峋的河水好一会，才开口道：“李良他们怕不是临时起意的吧？”

　　　　赵玉看了周原一眼，想了想后才道：“自前日的事发生后，他们就有了这个打算，”其他的，也不多说。

　　　　石元知道赵玉的顾虑，转头问周原道：“你的庄子上，怕也容纳不下多少人了吧？”

　　　　周原沉思片刻，皱眉道：“若说只是让他们活命下来，那再来一千人左右也是可以的，只是杜充前次就严厉的告诫过我，如果要来往我庄上来，那动静就不能闹大了，以免让这煞星知晓。”

　　　　“那是自然，不能拿你庄子冒险！赵玉，等会你就安排老黄一家去秣陵，至于李良他们的家人，你就多花些心思吧，”

　　　　见赵玉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石元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北地男儿，生来坦荡，恩怨分明，这次的事，真的不能怨阿原半点的。”

　　　　赵玉垂首道：“是！”

　　　　“船我昨日就已经准备好了，就以采石帮代运竹器的名号，”

　　　　见两人都有些讶然，石元点头道：“其实杜充这厮打的什么心思，我们前日里就已经猜到了，前日晚间，我就已经找采石的乔赞等人，借了十几条船，这一两天里，陆陆续续的往光明洲也转移了近千人了。”

　　　　周原还未想起光明洲是左近何地，赵玉就已经惊问道：“杨彪向来视扬子江为他一人的地盘，那光明洲上原住的那几个和尚都被他砍了脑袋，他混江龙又如何能容我们上岛？”

　　　　石元摆手道：“无妨，乔赞与杨彪很有几分香火情，他已答应为我们居中说项，”见周原脸色疑惑不解，又解释道：“光明洲就是以前的和尚洲，”

　　　　周原微微一楞，对比脑海中的记忆，才知道石元所说的光明洲，原来是后世南京城畔的江心洲。因数十年前有镇江焦山的和尚上岛开荒种菜，故得名和尚洲，只是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名字变成了光明洲而已。

　　　　这所谓的光明洲周原也曾上岛游玩过一番，在周原的记忆中，如今的光明洲长不过十来里，宽只近两里许，远没有后世的宽广。

　　　　传闻中，在混江龙杨彪在扬子江上兴起后，在这岛附近很是做了几笔买卖，而平民百姓上岛滞留，不是被杀就是被裹挟成寇，巡防江东江防的江宁水营也懈于巡视，久而久之，除了偶尔落脚的水匪河盗外，便连过往商船都避若蛇蝎。

　　　　待得周原上岛的时候，那岛早成了荒岛，洲上除去废弃的十数亩菜园，其余地方尽皆杂树荒草丛生的野地，再没有什么人烟。

　　　　这样的荒岛，以这时代的条件，若物资不缺，人手充足，数十年的安定开发下来，或许能改造成让千余人安居乐业之所。

　　　　而现在石元将江东的流民转移到这岛上，又靠什么过活？

　　　　“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将人手都转移到岛上，总比在这江宁城下等他杜充杀头的好！”石元提起杜充，虽恨得咬牙，也是无可奈何，“他杜充手里这些悍勇在陆上再厉害，我想他们对扬子江上的混江龙总有几分忌惮，再说了，朝廷怕也不能任由这部凶兵一直捏在杜充手里吧？”

　　　　周原点点头，“这次朝廷调来的姚平仲手下三千悍勇乃是西军中的精锐，调这部兵马来东南，乃是为了迅速稳定住东南的局势，为即将开始的联金灭辽的国策做的准备，背后推动的据说是朱勔等人。如今朱家的老二将入主江宁应奉局，所以这部兵马才会在江宁多做停留，但就如石叔所说，以东南如今的局势，朝廷肯定不会让这部兵马江宁滞留过长时间。”

　　　　“那就好！赵玉，如今李良、钱让等人都离去，你那边就要多用点心思才行啊，老黄走了，真定这边的担子现在就全部在你的身上，这担子委实不轻松。当然关于撤离之事，你也不要心急，你我两边的撤离之事，我也有了安排。只是我手里只有十多条船可用，数千人要尽数转移，最少还要六七天的时间，”

　　　　说到这里，石元小翼的从怀中掏出一包细细包裹的物事，注视良久，才珍重之极的交到周原的手里，“你想法将这些东西交予陈通判，或者江宁城中能说得上话的大人，若他们能看得上这些，阿原你要帮我等争取出一些时间。”

　　　　周原只感手中物事轻飘飘的没几分分量，问道：“这是什么？”

　　　　“田契！云桥这里八百三十九亩田庄的田契！”石元看着周原，一字一句的道：“这些乃是我石元等在江东数十年间，拿无数血命换来的根基。”

　　　　重重的按着周原的肩膀，石元的神色凝重之极。

　　　　“阿原，这次，你要帮我！”

　　　　周原顿感手中物事变得重逾千斤。

　　　　“我会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