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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断案传奇-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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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格目则道秋月死于心病猝发,现场似也未找到被杀的任何验证。”冯岱年道。
  狄公摇摇头:“仵作之言固然不无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今天则直接杀死花魁娘子。——冯相公恐肚中还藏着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冯岱年又生惊惶:“狄老爷怎可如此推断?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与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需我来赘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识破的,也须说一说才好。冯相公怎的是我肚内的虫儿,知道我心事。”
  冯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断言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翘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换过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适才我在冯府听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将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一局对话细细说了。
  “侦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先侦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红阁子沉案,别无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奇臭。”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或是这露台外树丛里有瘟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日有何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十分帮忙。
  马荣便将小酒店里贾玉波一番衷肠叙过一遍。末了道:“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在这里策划过斗垮冯岱年的阴谋,做过一番圈套。”
  狄公道:“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干这腌臜勾当,与冯玉环小姐正还攀配。”
  (腌臜:读‘啊匝’,不干净,肮脏。——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端的厉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难怪贾秀才有些怵惕,心中还老大不愿入赘冯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窦,便问:“马荣,你与对手短刀格斗都经历过,这玉环右手执匕首如何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细想半日,又比拟动作,乃道:“这刀法固然不中,但两人扭斗一团时什么古怪变幻都有,不可思议。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见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两个陪同我们去凌仙姑茅篷。这事千万谨慎,不可漏泄。凶手恐也在寻觅她,凌仙姑倘有个差池,这全局便崩败不可收拾。”
  马荣答应,站起便要告辞。狄公转念又道:“你可先去探个确址,回来报与我知道,我两个再悄悄走访。——此事方稳妥万全。我且在这里等你,正好思索许多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投恒丰庄而来。——这申牌时分,虾蟹两个恐已在赌局中勾当。
  赌局中人声鼎沸,喧嚣十分。小虾大蟹果然正在轮盘局上监场。马荣上前道了来意,两人立即即答应。小虾即去恒丰庄掌办告了假,交来个小兄弟充数。
  三人出了恒丰庄,西行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便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翳如嶂,甚有气势。
  大蟹道:“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少,见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与我们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几是一道篱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兴,指责小虾懒腿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听得前面树枝瑟瑟乱响,一时间杀出十几条汉子来,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步。
  马荣叫声不好,知道遇了剪径断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抢过一个强人的短剑,便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在一株松树后去了。
  马荣击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咻咻,力气不支。不敢栈恋,渐战渐退。强人则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图将马荣三人团团围合。
  “休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发出命令,“兄弟们上前,将他三人剁成泥浆。”
  马荣见情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过来为小虾掩护。——他心里明自,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则死无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
  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匹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釉子般大小铁球。
  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正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汩汩有声。
  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
  只剩两个已逃上对面山岗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的轻易逃脱。”
  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
  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
  那贼人嗫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
  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颚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跌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
  “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
  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
  “不行,马荣哥身子恁的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
  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擎了两碟南瓜子。
  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档横槅。每槅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
  “这嫩生发育的也能吃,象个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
  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槅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
  “第九号!”
  第三槅最后一个击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带皮连囊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
  小虾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
  (鹄:读‘古’,靶子的中心。——华生工作室注)
  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
  “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
  “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强人那一伙的。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
  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
  马荣道:“想必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
  “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
  “百十来个。”
  马荣咄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
  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迭,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粘贴在天上。
  (黧:读‘离’,黑中带黄的颜色。——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见败箨遍地,叠墙一圈白石倒也齐整。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箨:读‘拓’竹皮,笋壳。——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读‘科’,疫病。——华生工作室)
  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口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歆:读‘新’,飨,嗅闻。——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钤:读‘前’,盖章,盖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华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华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哼着小曲转去藏春阁。此刻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
  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拦住,并不认得马荣:“客官相公,找哪一个?”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
  “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
  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这衣衫恁的寒怆。——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眼也发直。”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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