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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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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爐
贾平凹 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高兴》等。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余种版本。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2008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学奖。 

冬 部 

1 
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盖要去墙上闻气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货呀!婆说她嫁到古炉村的时候,家里装豆油的就一直是这瓶子,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窑场一百年来都再烧不出来了。狗尿苔是放稳了方几的,在方几上又放着个小板凳,才刚刚爬上柜盖,墙上的木橛咔嚓就断了,眼看着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门槛上梳头,她的头发还厚实,但全白了,梳一会就要从梳子上取下一些脱发,绕一绕,塞到门框边的墙缝里。墙缝里已经塞有一小团一小团的头发窝子,等着自行车上架着货筐的来声在村口的石狮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着去换炝锅糖了。哐啷一响,婆问:咋啦?狗尿苔说:油瓶掉啦。婆头上还别着梳子跑进来,顺手拿门后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见地上的一摊油,忙用勺子往碟子里拾,拾不净,拿手指头蘸,蘸上一点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刮得不能再刮了,油指头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头舔了。婆说:碎爷呀,就这点油了,你给我打碎了?狗尿苔说:我去闻气味,它就掉下来了。婆说:闻啥气味,哪儿有啥气闻?!狗尿苔说:有气味,我闻到着一种气味。 
已经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总是闻到一种气味。这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怪怪的,突然地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像六六六药粉的,呃,就那么混合着,说不清的味。这些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处寻找,但一直寻不着。 
婆说:你是不是鼻子烂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来,鼻腔里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说:我就是闻着有气味,我以为它是从墙上来的。婆看了看了中堂墙,墙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柜子上方贴着毛主席的像,而旁边就是挂油瓶的木橛,木橛齐根断了。婆愣了一下,却说:闻气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说:我没撞,它自己掉的。婆说:你还犟,犟,你给我犟?!笤帚又打起来。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孙俩在脚地转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护,笤帚就打在手上。猫钻在桌腿下,说:啊疼,啊疼?狗尿苔把猫踢了一脚,没喊疼。婆说:打你你还不跑?!狗尿苔这才往门外跑。婆还撵着打,其实她已经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后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着院门框子响。 
那一日没再下雪,也没风,几天前的落雪全扫到了巷道两边的排水沟里,雪和泥搅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响,并不湿鞋。但院墙的瓦槽沿上挂满了冰锥,时不时有掉下来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着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树就剧烈地摇晃了。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树,他以为是他的身子摇晃才觉得树在摇晃,但刹住了脚步,杜仲树还在摇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响。 
树下圪蹴着一堆人,有田芽,有长宽,有秃子金,还有灶火和跟后。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他们是担尿水给生产队搅和了一堆粪后就全歇下了,歇下来用嘴哈着手。太阳虽然还在天上,却是一点屁红的颜色,嘴里哈出的热还是一团一团白气,每个嘴都哈了,白气就腾腾起来,人像揭开了锅盖的一甑耙包谷面馍馍,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扑沓下来的几疙瘩牛屎。 
护院的老婆和行运在山门前吵架,可能是行运在几个月前借过了护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钱,行运说他不久就还给了,护院他老婆说根本没有还,两个人就吵呀吵,已经半天了,吵得没结果。树下的人没有去劝架,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总算巷道里谁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哟,哟哟,哟——!本来要喊的是老顺家的狗,那是最大最威风的狗,而别的小的丑的狗都耸着耳朵跑动,说着:来了!来了!狗的话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轰响,行运和护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声。老顺家的狗踏着步子出来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着一张被子,在三岔巷头扬起头,只喊一声:汪——!拖音特别长,所有的狗就闭嘴,夹起尾巴避让了。 
村子里突然间没有了响动,树下的人一时倒觉得无聊,吃烟的吃烟,打盹的打盹,要么解开了怀在棉袄里子里捏虱子。秃子金靠在杜仲树上蹭脊背,先是看着前边巷中一家灶房屋顶的炊烟,烟是蓝色的端端往上长,后来就歪了,软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点昏昏欲睡了。当叽里哇啦地跑过来了狗尿苔,立马快活起来,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毕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从来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种蘑菇,有着毒,吃不成,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而且还是狗尿过的地方才生长。狗尿苔知道自己个头小,村里人在作践他,起先谁要这么叫他他就恨谁,可后来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也就认了。 
秃子金说:狗尿苔,你婆又给你熟皮了? 
狗尿苔睁着半个眼睛看秃子金,他不喜欢秃子金,说:秃子! 
秃子金是个真秃子,头上没有一根毛,秃子金说:你说啥?! 
狗尿苔说:秃子——金叔! 
秃子金不仅是秃头,娶过半香后常喊着腰疼,不知从哪儿听说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过杜仲树皮做膏药。狗尿苔是骂过他,他不敢再割树皮了,却一有空就来蹭脊背。秃子金见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发使劲地蹭杜仲树。狗尿苔似乎觉得半空中不是什么都没有,是坚硬的墙,把杜仲树磨得疼。他走过去把秃子金往旁边推。 
狗尿苔说:你不要蹭树。 
秃子金说:蹭树又不是蹭你! 
狗尿苔说:这是我家的树。 
秃子金说:我就蹭啦! 
狗尿苔推不动秃子金,拿了头去撞,他的头只撞在秃子金的裤带上。秃子金并没有恼,竟然摸了狗尿苔的头,说: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说你呢?你要是个贫下中农,长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贫下中农,眼珠子却这么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还肚子大腿儿细!肚子大腿儿细也行呀,偏还是个乍耳朵!乍耳朵就够了,只要个子高也说得过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长了呢?! 
这让狗尿苔更生气了,用力地把秃子金的手拨打到杜仲树身上,说:我不愿长,咋?! 
秃子金说:这碎髁,你凶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两只耳朵就动。 
秃子金说: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凶? 
秃子金所说的帽子并不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蓝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铃头上戴着的火车头翻毛 
帽子,他是在说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讳谁说帽子,因为古炉村原本是没有四类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张书记来检查工作,给村支书朱大柜说:古炉村这么多人,怎么能没有阶级敌人呢?于是,守灯家就成了漏划地主,守灯他爹一气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给了守灯。而糟糕的还在继续着,又查出狗尿苔的爷爷被国民党军队抓丁后,四九年去了台湾,婆就成了伪军属。从此村里一旦要抓阶级斗争,自然而然,守灯和婆就是对象。婆在家里骂爷爷:天杀的老鬼呀,早早挨枪子死了倒好!狗尿苔问婆:我也是伪军属吗?婆说:你没帽子。狗尿苔说:会不会也给我戴呢?婆说: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说: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将狗尿苔抱在怀里,说: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远都会活着,婆也就一直给狗尿苔剃了光头,再冷的天也剃光头,使他见不得了谁戴的任何样的帽子也听不得了谁说任何样的帽子。 
狗尿苔说:你才戴哩! 
秃子金是戴着帽子,他刚刚把帽子卸下来挠头,头上的疮掉了痂,红哈哈的像烤过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们全晓得以前的秃子金从不戴帽子,嫌痒,娶了半香后却冬夏要捂个蓝帆布帽子,连晚上睡觉也不卸,因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让他到枕头上来。 
秃子金便恼羞成怒了,说:你个残渣余孽,我抽了你的舌头! 
秃子金的巴掌要扇过来,长宽把狗尿苔拉过来按在自己身边。长宽吃了一锅烟,弹出来的烟灰在鞋壳里保留着火蛋,又装上一锅烟,拿起鞋对火时,火蛋却灭了,他说:狗尿苔,寻火去! 
村里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脚路的,狗尿苔也一向习惯了受人支派。他乐意这样,这样了大家才会说他比牛铃勤快。狗尿苔知道长宽让他去寻火是有意要把他支开,免得挨了秃子金的打。但今天是秃子金成心欺负他,他就看着山门下的行运,行运嘴里噙着烟锅。 
行运和护院他老婆在山门下又吵,灶火说,吵髁呀,寻支书去断么!但护院他老婆却在说:你敢赌咒不?行运说:我咋不敢?!护院他老婆就扑沓跪在了山门下,说:太阳光光的,我要是收了那一元八角钱,让五雷击我,击我个火柴头子,不得好死!说完了拿眼睛看行运。行运也在山门下跪了,说:上有天下有地,当中有良心,我要是没还钱,我上山割草滚坡死,死个肉蛋子!说完,两人平静起身,各自分开走掉。 
行运噙着烟锅过来了,白玉石的烟锅嘴儿往下滴口水,狗尿苔就站起来迎上去,说:行运叔,你咋和她赌咒哩? 
行运看了狗尿苔一眼,没理睬。 
狗尿苔说:她说让雷击她,雷真的能击她? 
行运说:这有你说的啥? 
狗尿苔落个烧脸红,他不再向行运讨火了,又不愿意让田芽、灶火他们瞧着他受了呛,他说:让水皮去! 
水皮正经过巷子,拿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脚就要踏上一疙瘩狗屎了,田芽叫了一声:看脚底下!水皮猛地受惊,脚没收住,果真踏上了狗屎。杜仲树下一片哄笑,水皮受窘要跑开了,却发现了狗尿苔也在其中,就站住,开始叫:来,狗尿苔,来! 
狗尿苔说:你寻火去,长宽叔让你去寻火! 
水皮似乎全不听见,只是说:我教你字,你会写你名字了吗? 
水皮上过小学,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爱显派着要教狗尿苔写字。 
狗尿苔说:我会。 
水皮说:你会?还会啥,会反义词? 
狗尿苔不知道啥是反义词。 
水皮说:我说一个词,你能对出相反的意思吗? 
狗尿苔说:能。 
水皮说:吃饭—— 
狗尿苔说:不吃饭。 
水皮说:革命—— 
狗尿苔说:不革命。 
水皮说:去去去! 
水皮一脸的鄙夷,不教狗尿苔了,又从巷子里走过。水皮为什么不教狗尿苔了?狗尿苔不明白,杜仲树下的人也都不明白。这时候,一只鸟从头顶上飞过,它屙下一粒粪,偏不偏落在狗尿苔的头上。最早发现这只鸟飞来的是跟后家的狗,这条没尾巴的狗,晚上常装成狼的样子蹲在村外田埂上吓人。它从窑场一路跑下来,经过山门时跳起来大声喊。灶火往天上一看,说:吓,叼了条鱼!狗尿苔也往天上看,立即认为这是住在窑神庙院里的那棵柏树上的鸟,白尾巴红嘴,嘴里叼着一条红鱼。白尾巴红嘴鸟不呆在柏树上,肯定是善人又出去给谁说病了,大家就都捡了石子往空中掷,秃子金还脱了鞋扔上去,全没有打中。秃子金说:今冬州河里的红鱼少得多了。他的话没人接,落在地上就没了。 
水皮的经过和天上的鸟岔开了一场口舌,秃子金也坐下来挠他的秃头,但是,一切归于没事了,大家又彻底地无聊,拿眼睛朝州河那边看。州河上起着雾,镇河塔和塔下的小木屋已经在雾里虚得不完整,河面也不完整,隔一段了是水,水好像不流动,铺着玻璃片子,隔一段什么都没有了,空濛濛一片白。河边的公路上开过着一辆车,一群狗撵着车咬。狗尿苔又闻到了那种气味。 
2 
在院子里,在巷道,以及窑场,泉边,树丛,甚或在人和狗的身上,狗尿苔会突然地闻到那种气味,一说出来,所有人总是不能相信。这碎(骨泉),你还有什么谎要说呢?他们拿指头在他的额颅上弹泡儿,(口邦)(口邦)(口邦),像要敲烂着一个葫芦瓢。就连得称,多蔫的一个人,在队部的桌子上记工分的时候,听见狗尿苔在问欢喜:欢喜爷,你闻到啥了吗?欢喜在给牛拌料,一脸的疑惑,得称就把狗尿苔叫来,说:你又闻到什么气味啦?狗尿苔说:闻到啦。得称把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下,努一个屁,又极快地把手捂在狗尿苔的鼻子上,说:你闻闻这是啥气味?! 
狗尿苔觉得很委屈,因为他真的能闻到那种气味。而且令他也吃惊的是,他经过麻子黑的门口时闻到了那种气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芦苇园里闻到了那种气味,五天后州河里发了大水。还有,在土根家后院闻到了一次,土根家的一只鸡让黄鼠狼子叼了,在面鱼儿的身上闻到了一次,面鱼儿的两个儿子开石和锁子红脖子涨脸打了一架。牛铃把这些事给人散布,牛铃相信着狗尿苔的奇怪,却缠着狗尿苔说:你闻闻,你闻闻哪儿有藏粮的老鼠洞?牛铃去年曾在村南口的土塄上发现过一个老鼠洞,扒开来里边竟藏着半升包谷,后来到处去土塄上挖,却再没挖到过。狗尿苔说:这我闻不来,我能闻出来我也不告诉你。牛铃说:哼,那我也不给你吃柿饼。牛铃的口袋里装着两块柿饼,原本有一块要给狗尿苔的,现在不给了。狗尿苔就去夺,两人在巷道里疯了一般,竟然一个满怀,把从巷口出来的支书撞坐在地上,袖筒里的旱烟袋都摔了出来。牛铃赶紧叫爷,狗尿苔也说:爷,支书爷,我不是故意的。 
支书却笑了,说:知道你也不敢故意的,把你的鼻子撞疼了? 
狗尿苔的鼻子撞在了支书裤带上的那串钥匙上,红得像抹了辣子水。 
牛铃说:哎呀,这下狗尿苔闻不出气味了! 
支书说:啥气味不气味的,不准胡说。 
牛铃说:狗尿苔真的能闻到一种气味哩,他一闻到了,村里就出些怪事。 支书一下子严肃起来,他说:狗尿苔,你出身不好,你别散布谣言啊,乖乖的,别给我惹事! 
狗尿苔再不敢对人说他闻到了那种气味,但他还是时不时闻到了,就去给树说,他觉得树牢靠,树长在什么地方了就永远长在那儿,不像云,总跟着风跑。他说:这是咋回事?树哗哗哗地摇叶子,像鬼拍手。他也问到猪,他喜欢猪胜过了喜欢鸡和狗,猪大多的时候是沉默的,慢悠慢悠地走。但猪听了他的问话,猪仍是一声不吭,额头上挽起的皱纹像一堆绳索。狗尿苔只能悄悄地给婆说,婆就害怕了,她再一次检查着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好好的呀,牛铃一天到黑鼻孔里都流着鼻涕,而狗尿苔的鼻孔里干干净净,这到底是怎样个鼻子啊!她说:是天冷的缘故吧,冬季一过或许就好了。婆是这么说着,但婆也就从那时起,剪了纸花儿不再往窗子上贴,也不再往摆在柜盖上的米面罐儿上贴,而剪了更多的纸花儿要压在狗尿苔的枕头下,装在狗尿苔怀里的兜兜里。她觉得那些花木开得艳了,那是花木显魂,人聪明精干了那是人精,就是那些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猪狗牛猫,它们也都是有神附体的,她便剪下这些东西的形来,嘴里念念叨叨,要它们来保护自己的孙子。 
狗尿苔依然还是不经意间就闻到了那种气味,他不能说,全憋在肚里,人就瓷了许多。村里人看见他动不动就站在那里发呆了,或是在长长的巷道里,某一个墙头后,他胆胆怯怯地窥视着什么,见有人来,又缩头走开了。狗尿苔走开还是不走开,其实没有人在乎,这就像巷道里走着一只猫,或者是风刮着来了树叶和柴草。只是碰上霸槽了,霸槽就揪他的招风耳,说:咋不欢实了? 
狗尿苔让霸槽揪他的耳朵,揪着不疼,他说:我出身不好。 
霸槽说:出身不好你还不欢实?欢实了给大家跑个小脚路…… 
狗尿苔说:我一直跑小脚路的。 
霸槽说:要跑。最近又闻到那种气味吗? 
狗尿苔说:这十几天没有。 
霸槽说:没有,古炉村快把人憋死啦,怎么就没了气味? 
狗尿苔说:真的没有。 
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墙角的一个蜘蛛网扯破了,那个网上坐着一只蜘蛛,蜘蛛背上的图案像个鬼脸,刚才狗尿苔还在琢磨,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条长腿拔下来,又把另一条长腿也拔下来,蜘蛛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 
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干净的脸上眼明齿白,但狗尿苔不愿意霸槽这么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额颅上的一撮头发拨开去,这样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个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没有拨到那撮头发。 
霸槽说:你干啥哩? 
狗尿苔说:你头发把眼睛挡住了。 
霸槽把蜘蛛放开了,理好了头发,却久久地看着狗尿苔,说:你告诉我,怎么你就能闻到那种气味,闻到那种气味了你有啥感觉? 
狗尿苔说:我感觉我爹就来了。 
霸槽说:你爹?你知道你爹?! 
狗尿苔说:不知道。 
霸槽说:我也不知道。听说蚕婆去镇上赶集,赶集回来就抱回了你,是别人在镇上把你送给了蚕婆的还是蚕婆在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我不知道。 
就是霸槽说了这一段话,狗尿苔更加喜欢了霸槽,霸槽还关心他,因为村子里的人从来没给他说过这种话,连婆也说他是从河里用笊篱捞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有霸槽说出他是婆抱来的。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爷爷,在批斗婆的会上,他们说爷爷在台湾,是国民党军官,但台湾在哪儿,国民党军官又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出爷爷长着的模样。他也想到父母,父母应该是谁呢,州河上下,他去过洛镇,也去过下河湾村和东川村,洛镇上的人和下河湾村东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会是哪种人呢?狗尿苔偶然有过一个想法,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像守灯那样,守灯出身不好,长得那么又高又瘦,他不喜欢,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样就好了,至于母亲呢,像着谁好呢,不要像面鱼儿老婆那样啰嗦,也不要像秃子金媳妇那样说话占地方,天布的媳妇性子好,但是烂眼子,应该是像戴花,他觉得戴花长得细皮嫩肉,又总是笑呵呵的。 
狗尿苔从此爱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气他摸不透,有时见了他,揪着他的耳朵夸他的耳朵软得像棉花,又说又笑,有时却燥了,不让他厮跟。他看见霸槽在收拾着钉鞋的箱子,他说:你真的要去钉鞋吗?霸槽说:不钉鞋谁给我零花钱呀?他说: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说:那盖小木屋干啥?他说:那我跟你去。霸槽说:你是我尾巴呀?他说:我给你跑小脚路。霸槽扛了钉鞋箱子到公路边的小木屋去,他就不远不近地厮跟,直到霸槽拾起一个土疙瘩砸在他脚前,土疙瘩开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说:热萝卜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说:我就要粘你。霸槽这才笑了,说:好好好,那你寻火去! 
古炉村的男人都吃烟,霸槽也吃烟,别人吃烟都用旱烟锅,霸槽是用纸搓烟卷儿。霸槽让他去寻火,他却不乐意去。他不乐意去是因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让他出去疯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愿意拿出来。但是,霸槽问他为啥不乐意去寻火,他没有说真正的原因,他说:跑别的小脚路可以,寻火我不去。霸槽说:我的话你不听?!他赖着说:你在村里谁的话都不听,我学你呀!霸槽说: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贫下中农,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顺听顺说。让你去寻火,是指教你哩,以后出门除了给人跑个小脚路,你应该随身带上火,谁要吃烟了你就把火递上,他谁再见不得你也没话说你了。 
狗尿苔却说:我是专门给人拿火的?! 
霸槽看着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骂道:你毬不懂! 
霸槽骂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声,霸槽给他讲,出门带火有啥丢人的,你个国民党军官的残渣余孽,是个苍蝇还嫌厕所里不卫生?何况这只是让你出门带火。你知道吗,最早最早的时候,火对人很要紧,原始部落,你不晓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开始有人的那阵起,原始部落里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说:我能在古炉村里重要? 
这让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觉得霸槽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这个建议好。第二天起,他出门就开始了带火柴,不管在村巷中,还是在地里干活,哪里人多他便到哪里去,观察着谁可能要吃烟,每每谁刚在烟袋锅上装烟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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