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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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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末,他就去把火点上了。以至后来,大家出门都不带火,想吃烟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随叫随到,甚至别人还没有吃烟的意思,他要说:咋都不吃烟呢?但是,火柴在怀里揣久了,火柴盒子常常就烂了,擦火的磷面也磨掉了磷,怎么擦也擦不着。再后来,他竟然掌握了技巧,压根不用鳞片了,只将火柴棒塞到耳朵里暖一暖,再取出来,在墙上,甚至鞋底,猛地那么一划,火柴就着起来。别人要问这是啥窍道儿,他不肯教,双手摭着火焰,火焰像青蛙的小心脏,扑闪扑闪去送到需要火的人面前。再再往后,他又不把火柴装在身上了,觉得火柴是婆掏钱买的,不能太浪费,他就在家里搓火绳,出门把点着的火绳带上。火绳是用包谷缨子搓的,狗尿苔一有空便搓自家的包谷缨子,自家的包谷缨子搓完了,又去别人家讨要,搓出的火绳就一条一条垂吊在檐墙的木橛子上。 
狗尿苔的人缘慢慢能好些,霸槽却越来越脾性怪起来。自从在公路边盖了小木屋钉鞋补胎,手里一有几个小钱,就去开合家的代销店里买酒喝,喝得头重脚轻了,把石子往莲菜池子丢,给狗尿苔说他要让石子在水里长出尾巴。石子怎么能在水里长出尾巴呢?狗尿苔当然不信。石子在水里没有长出尾巴,却把一只青蛙惊得跳了出来。霸槽又说猫头鹰是天上的神,青蛙是地上的神。狗尿苔说:那是为什么呢?霸槽说:你知道女娲吗?狗尿苔说:不知道。霸槽说:你肯定不知道,也不知道啥是神话,神话里说天上有了窟窿了天上漏水……狗尿苔说:啊下雨是天有了窟窿?霸槽说:女娲是用石头补天哩,女娲就是青蛙托生的。狗尿苔说:青蛙能蹦到天上去?霸槽说:我说话时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你看见过水里的鱼能在旱地里蹦吗,青蛙是蝌蚪的时候它在水里游,变成青蛙了又能在旱地里蹦。狗尿苔觉得这话有道理。霸槽却说:我可能也是青蛙变的。狗尿苔又不信了,说:你怎么能是青蛙变的,青蛙嘴大肚大,灶火才是青蛙变的。灶火正好走过来,说:说哈哩说啥哩,我见不得谁背后嚼舌根!狗尿苔说:灶火叔,霸槽哥说青蛙是神,他就是青蛙变的。灶火说:他说他是朱大柜你就以为他是朱大柜啦?!霸槽说:朱大柜算个屁!狗尿苔惊得目瞪口呆了,朱大柜是古炉村的支书,霸槽敢说朱大柜算个屁?灶火说:好么霸槽,咱村里马勺是见谁都服,你是见谁都不服!霸槽说:那又咋啦?灶火说:不咋。牛路爱拾粪,整天谋着全村的粪都让他一个人拾,你现在钉鞋哩,我也盼着古炉人的鞋都让你钉!霸槽说:你以为我往后就是钉鞋的?狗尿苔说:还补轮胎哩。霸槽扯了一下狗尿苔耳朵,说:灶火你过来,过来。他开始解裤带,从裤裆里往外掏东西,说:你瞧瞧我这上边长了个啥?灶火说:不就是个痣么。霸槽说:你毬上有?你见过谁毬上有?灶火说:自命不凡啊!冷笑着走了。 
霸槽越是自命不凡,村人越是非议,他也懒得合群,只是到小木屋去的时候,或者从小木屋回来,经过杏开家院门前,就坐在斜对面的那个碌碡上吃烟。杏开家院门外贴着院墙是棵榆树,树上挂着一个钟,杏开他爹是队长,一天三晌要打开工钟。他一坐在碌碡墙上吃烟,院门有时开了,走出来杏开,有时院门开了走出来是杏开他爹满盆,满盆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霸槽说:我看树上钟哩。满盆说:钟有啥看的?霸槽说:我看钟声咋样升在半空。满盆说:你钉了这么久的鞋咋还不给生产队交提成钱?一说提成,霸槽起身就走了,满盆要骂一句:啥货吗?! 
牛铃给狗尿苔说过,说不要老跟着霸槽,霸槽的口碑不好,狗尿苔扳着指头给牛铃说:你数数,村里对我好的还只有霸槽么。狗尿苔没说出的理由还有:霸槽是贫下中农,人又长得体面。王善人曾经说过,你见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觉得亲切,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亲戚朋友,你见了有些人,却莫名其妙地讨厌,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仇人。狗尿苔就想着他和霸槽前世一定有着什么缘由。他提了一笼子萝卜到泉里去洗,霸槽拉着自家的那头黑狗也要到泉里去,两人经过泉的塄畔上的秃子金家。秃子金的媳妇半香烧了水在院里洗头,院门也不掩,说:霸槽干啥呀?霸槽说:去泉里把狗往白着洗呀。半香说:人都说你怪,真的怪呀,黑狗能洗白?霸槽说:为啥就洗不白?秃子金呢?半香说:他去南山换包谷去了,今儿回来,我得洗洗头发。霸槽小声给狗尿苔说:他回来要日×哩,又不是日头发!狗尿苔嗤嗤笑,替霸槽拉了狗,两人就走。半香说:走啦?你也不看一下我这头发长呢还是杏开的头发长?霸槽说:头发长见识短!半香说:哼,你就只知道个杏开! 
到了泉边,狗尿苔说:她说你和杏开那话,你咋不吭声? 
霸槽说:吭啥呀? 
狗尿苔说:她给你和杏开瞎名声哩! 
霸槽说:那瞎啥名声? 
这怎么不是瞎名声呢?狗尿苔觉得霸槽默认半香的话是故意要张扬哩,他霸槽不顾了脸面,杏开还要名声哩。 
狗尿苔说:杏开把我叫叔哩! 
霸槽说:叫你叔着又咋? 
狗尿苔说:你带累谁都行,你不能带累杏开! 
霸槽回过头来,说:你管我?你也管我?!一下子把狗按到了泉里,狗的尾巴还翘在泉沿上,水面上咕嘟咕嘟冒泡。狗尿苔吓住了,不敢吭声。霸槽把狗提上来了,声音却平静了,说:我燥着时候不让你多嘴你就不要多嘴,你给它洗吧。 
狗尿苔知道黑狗洗不成白狗,但他还是给狗洗。 
3 
这一天,刮起了风,刮风的时候云总是轻狂,跟着风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只有树挥动着手足在喊鸡:快进窝去!鸡就从院门槛上翻过来进了窝。树又在喊:收衣服呀,还不收衣服?婆也把晾在院里绳子上的衣服一边收着,一边催督狗尿苔去压自家的麦草集子。 
狗尿苔家的麦草集子堆在村南口的塄畔上,风把集子顶都揭了,狗尿苔忙乱了一阵,用绳子在集子上拉了几道,每个绳头上都拴了大石头。风还在刮着,塄畔下的那片河滩地里土气濛濛,罩得河边的公路也不清亮,隐隐约约看见那里停了一辆卡车,有人在走动着,似乎又在吵吵声很大,但吵的什么,风只把它吹得一团糟,嗡嗡不清。 
田芽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乱草,袖着手也往公路上看,马勺提着一笼子灶灰往自留地去,风也就在笼子里掏灶灰,他蹴下来用身子挡风,挡不住,半笼子灶灰没了,田芽就笑起来,说:啥时候不能去地里撒灶灰,选这日子!马勺说:谁想到风这大!是不是霸槽又和人吵上了?田芽说:恐怕和外地人吵哩。马勺说:让外地人收拾他狗日的!田芽说:你咋说这话?马勺说:今早我见了他,好心地问候他哩,我说霸槽你吃啦,他说没吃哩,你给我吃呀?!狗日的嘴里有炸药。我说霸槽你咋这噌的?他说我还想骂他妈个×哩!我说你又骂谁呀?他说我正想哩。田芽你听,哪有这种人?我说总不会要骂我吧?他说溜勾子的我懒得骂。田芽田芽,你说这不是个疯狗么?田芽说:那你溜勾子啦?马勺说:我溜谁啦?田芽说:你溜支书么。马勺说:哎田芽,支书就是咱古炉村的党,你不跟党走?田芽说:我不当会计么。马勺说:你当么,谁都可以当么,谁只要会打算盘就来当么!田芽见马勺急了,就不愿和马勺说了,说:狗尿苔,来,狗尿苔! 
他们在风里说话,狗尿苔并没有过去插嘴,田芽这阵叫他,他让田芽的话叫风也吹没了,只是从那个漫坡下了塄畔。田芽说:叫你哩听不见?你往哪儿去?狗尿苔说:我到小木屋去。田芽说:帮霸槽吵架呀?狗尿苔说:我看热闹去。 
狗尿苔跑过河滩地的土路到了小木屋那儿,霸槽是在和一个卡车司机吵架哩。他们吵得很厉害,捶胸顿足,唾沫星子飞溅。狗尿苔当然要向着霸槽的,如果他们打起来了,他就要上去拉架,先把司机抱住,让霸槽趁机去打。但他们始终还没有打起来,狗尿苔就一直拿眼睛盯着,当司机刚刚往霸槽跟前挪了一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把土就朝司机脸上扔,可土扔出去风又吹过来,没能扔到脸上。司机说:你叫人来啊,你把你们村的人都叫来啊?! 
霸槽恨了狗尿苔,说:你干啥? 
狗尿苔说:我帮你。 
霸槽说:我让你帮?!扇远! 
杏开在叫他,怎么杏开也在这里?杏开是坐在小木屋的门槛上给他招手,狗尿苔走过来,看见了门口还躺着杏开家的母猪。他说:你家的猪身上没红绒么。拿手去提猪尾巴,母猪没有动。杏开说:它死了。狗尿苔这才看到母猪的身上有一摊血,忙说:咋死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 
自从公路从洛镇直接通过来后,古炉村人很不习惯公路上汽车的速度,常常是汽车还离自己很远,就横穿路口,没想还没横穿过去,汽车便碾上了。不到一年,牛铃的叔被碾死了,守灯的本家侄子被碾死了,跟后的媳妇被碾了没有死,一条腿没了。灾难又轮到了杏开家的母猪,可杏开家的母猪怎么就来到了公路上呢? 
杏开在告诉着他,她是拉了母猪从下河湾的配种站回来,卡车就把母猪碾着了。狗尿苔拿眼看杏开,杏开也看了他一下,眼睛就避开了,避开了又看了他一下,发现狗尿苔还在看着她,她说:你死眼着干啥?狗尿苔说:是不是你又来小木屋了?杏开说:来不来咋啦?狗尿苔说:是不是你们只图在屋里哩,让母猪在公路上乱跑哩?杏开说:审我呀?狗尿苔说:你回答我的话!杏开说:凭啥?狗尿苔说:我是你叔哩!杏开说: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你算啥叔?哪儿好玩到哪儿玩去!不招理了狗尿苔。 
遭霸槽斥责就斥责吧,但杏开也这么斥责,狗尿苔就觉得委屈。杏开和霸槽相好不相好,他狗尿苔是看见了全当没看见,而村里人老议论着他们,说那么难听的话,他们听不到他能听到呀,他只是要提醒注意些就是了,可他明明从辈分上是杏开的本族叔的,杏开竞这样对待他。狗尿苔也就从小木屋出来,看着霸槽还在和司机吵。 
司机说:谁的责任,我的责任?公路上有猪圈吗?! 
霸槽说:公路上是没有猪圈,可是,我问你,猪身上有公路吗?唼?! 
这话说得好么,这话也只有霸槽能说得出来,狗尿苔啪啪地鼓掌。风开始减弱,土气也渐渐散开,霸槽侧面站在那里,鼻子嘴巴显得那么分明。古炉村人都是肉乎乎的柿饼脸,唯有霸槽脸长长的,有棱有角。他和司机争吵得那么凶,却一直还戴着墨镜,这会儿他把墨镜取下来,用衣襟擦拭,头却颤颤地,又斜视着司机。狗尿苔看见了他脸上有了一个漂亮的微笑。 
司机最后是软下来了,这从脊梁上就能看出,长长地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来,说:我摸了姑姑子的×了!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来,一张张数,是三十元,放在了小木屋门口的凉茶台子上,算是赔偿了猪钱,然后过来提起了母猪的后腿往车厢里扔。赔偿了钱,死猪当然归于司机,霸槽是没有话再说,但他们跟过来,又极快地从钉鞋凳子上抓起了割掌的刀。 
司机说:你,你要干啥? 
霸槽说:杀不了你的。 
他拽住了母猪尾巴,白光一闪,狗尿苔只觉得刀在母猪的尾巴根轻轻划了一下,尾巴连同猪屁股的一疙瘩肉却掉下来了。 
霸槽在说:你走吧,走吧,猪缰绳就送你啦! 
司机嘟嘟囔囔钻上驾驶室,一声轰鸣,卡车开走了,霸槽说了句:伙计,你不喝茶呀?!哈哈大笑,还没等车开过古炉村的那个路口,就一下子把从小木屋出来的杏开抱了起来,杏开叽吱哇呜喊,但立即没声了,她的嘴被霸槽的嘴堵上。突如其来的变故,狗尿苔不知了所措,走不及身,也闪不及眼,抓了鞋凳子上的围裙,挡住了自己的脸,说:啊流氓!啊流氓! 
小木屋的门并没有关,其实是霸槽抱了杏开进去后用脚勾了一下门,但门是走扇门,门又开了。狗尿苔再没有进屋,站在门外的凉茶台边,听到屋里的咯笑声和什么倒坍的声,一股子水就像蛇一样流出来。那时候,州河里的昂嗤鱼又在呼自己的名字:昂儿嗤!昂儿嗤!狗尿苔希望昂嗤鱼叫得更大些,自己也叫:昂儿嗤昂儿嗤!昂嗤鱼却不叫了。 
公路的上方,有三个人拉着架子车下来,一看那模样,肯定又是来古炉村买瓷货的。狗尿苔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极力去想瓷货的事。古炉村在很远很远的年代里就烧瓷货了,不了解情况的人只晓得洛镇有朱家窑,可古炉村烧窑的年份比洛镇早,论起来,洛镇的姓朱户还是古炉村夜姓人家的外甥哩。据说姓夜的祖先先来到古炉村烧窑,然后把从山西来的姓朱的外甥接纳了,传授烧窑手艺。但夜姓人家人丁不旺,朱家人却越来越多,以至发展到了有两支去了洛镇,而古炉村的夜姓百十年来人口继续稀少,窑业也逐渐衰败,竟然再做不了艾叶青和天青一类的细瓷了,只专门烧盆烧碗烧些面罐和水瓮。三个人已经走到了镇河塔,他们在稀罕了塔下的那片竹子,竹子都是一出地面就拐弯儿。狗尿苔虽然怨恨着霸槽和杏开,但他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们的荒唐,就大声喊:来生意了,生意来了!先迎过去招呼买瓷货的人,拉架子车的是个前崖颅。 
前崖颅说:这村里烧窑吗? 
狗尿苔说:买瓷货呀? 
前崖颅说:特色! 
前崖颅手搭在眼前,像猴子一样环视起了这个州河上的小盆地:河南边的都是石山,北边的却是土岭起起伏伏地拢了过来,像一个簸箕。簸箕里突兀地隆起一座山,村子就在山根围了半圈。前崖颅又说了句:特色! 
古炉村人说哪个女人长得好时使用特色这两个字,而前崖颅看见什么都是特色,狗尿苔就知道他是从某个山沟里来的买主,有些看不起他了。 
前崖颅说:哇,中间还有座山,这叫什么山? 
狗尿苔说:中山。 
前崖颅说:多好的名字,村子就叫中山村? 
狗尿苔说:你是来买瓷货的,你不知道古炉村?! 
前崖颅并没有上怪,他看着狗尿苔,突然地笑了,说:特色! 
很显然,前崖颅这一次是在对着他说特色了。狗尿苔是长得不好,作践他长相的话他已经听习惯了,但前崖颅用特色来说他,便觉得是一种侮辱,就转过身不理了,却看到霸槽重新坐在了小木屋门口的钉鞋凳子上,戴着墨镜,样子像个熊猫。 
前崖颅又叫了一句特色,端直朝霸槽走去,稀罕地瞧着霸槽在那里钉鞋,旁边还放着一把系着绳子的打气筒,再旁边是一张石板桌子,桌上一个瓷茶壶,三个瓷茶碗。提起壶晃了晃,里边有茶,说:茶水多少钱一碗? 
霸槽说:不要钱。 
前崖颅倒了一碗喝起来,茶冷着,又难喝,就不喝了,而另外的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就走近来,霸槽立即发现他们的鞋后跟都磨得一边高一边低,便站起来让座,说:补鞋吗还是补胎?他们架子车的轮胎好着的,鞋也不补,那女的只盯着霸槽看,说:你眼睛不好吗? 
霸槽把墨镜摘下来,放在了石板桌上,女的说:特色吧?前崖颅说:特色!木屋里一声咳嗽,站出了杏开,女的目光从霸槽的脸上滑过 了,说:我们要买瓷货的。 
狗尿苔在霸槽把墨镜放在石板桌上时,他就过去拿了墨镜玩,霸槽喊了一声:脏手!狗尿苔把墨镜放下,他也知道这三个人既然不补胎钉鞋又搅了好事,霸槽有些丧气,才不让他玩墨镜。于是,他要给霸槽示好,就走到架子车前压了压车轮,想偷偷拔掉气门芯,这些人就可以掏钱打气了。但是,前崖颅还一直注意着他,他也没敢拔气门芯,便说:霸槽哥,你背背县志。 
往常公路上有人到了木屋前,霸槽会热情介绍古炉村的情况的,说远在清代这里可是山自麓至巅,皆为窑炉,村人燃火炼器,弥野皆明,每使春夜,远远眺之,荧荧然一鳌山也。狗尿苔最佩服的是霸槽知识要比水皮高,而且背诵这段话时,仰着头走来走去,常常就走到他的面前了,手指头拨起他的下巴,说:你知道不?他立即说:我听不懂。霸槽就说:你当然听不懂,这是县志上的载文。现在,霸槽没有了这个兴趣,说:买瓷货的,你领着到村里去吧。 
狗尿苔无数次地领着外边人进村买瓷货,而这一次他反感了前崖颅,虽然还领着进村,却自个在前边跑起来,有意要让买瓷货人知道他腿短仍跑得快。他跑得真快,买瓷货人拉着架子车,果然就撵不上。进了村道,村道是东西向,朝南朝北是无数的巷子,家家的院墙又都用瓷匣钵和烧坏的缸瓮砌的,路面更是纯一色的瓷瓦片竖着铺成,狗尿苔在买瓷货人不住口的特色中,大声喊:买瓷货了!所有的院墙都回应了,发出铜一样的嗡嗡音。 
在天布家门口的照壁前,那蓬牵牛花叶子已经脱落,狗尿苔遗憾着买瓷货的人看不到牵牛花开的景象呀:那所有的藤蔓上都生触须,上百个触须像上百条细蛇,全伸着头往上长,竟然能从那些竹棍里钻一个格儿往上长,钻一个格儿往上长,而所有的花都张着喇叭口,看着就能听见它们在吹吹打打地热闹。现在,叶子脱落了,藤蔓没有倒,如铁丝网笼在那里,一大群鸡聚在下边,一只黑公鸡在骂一只母鸡:你的公鸡弄我的母鸡就弄啦?我要弄你呀你就上了墙?!双方叽叽咕咕吵架,后就相互掐斗,落了一地鸡毛。狗尿苔说:去,去,去!把它们轰开了,照壁后的院门里又出来一只母鸡,脸色通红,不停地叫:我下了一颗蛋!照壁上还站着个大红公鸡,说:不信,不信!母鸡说:不信你看!大红公鸡歪头往院里看,它的冠十分大,大得竖不起来就垂在一边,像牛铃戴的帽子,帽耳子永远都是一扇翘着一扇耷拉着。狗尿苔也从门口往院里看,天布的媳妇正从台阶上的麦麦窝里捡出了一颗蛋在自己的眼窝上蹭。她一直烂眼角,用热鸡蛋蹭着据说能治好。大红公鸡就说:真个!真个! 
狗尿苔认识大红公鸡,它是支书家的,就问了一句:你大呢? 
大就是爹,古炉村人把爹都叫做大。你为大,我为小,但孩子们却不叫小,叫碎。如果大人们要骂起孩子,孩子就还得配上更难听的(骨泉)字:碎(骨泉)。 
狗尿苔对大红公鸡说:你大呢?又一想,支书怎么是鸡的大呢?还在迟疑着,支书从巷道口的拐角过来了。支书是在给面鱼儿说话。 
支书还是披着衣服,双手在后背上袖着。他一年四季都是披着衣服,天热了披一件对襟夹袄,天冷了披一件狗毛领大衣,夹袄和狗毛领大衣里迟早是一件或两件粗布衫,但要系着布腰带。这种打扮在州河上下的村子里是支部书记们专有的打扮,而古炉村的支书不同的是还拿着个长杆旱烟袋,讲话的时候挥着旱烟袋,走路了,双手后背起,旱烟袋就掖在袖筒里。从巷道口的拐角下来是个漫坡,支书眯着眼,似乎不看面鱼儿,却用脚将路上的一块石头拨拉到墙根了,说:你把包谷煮上啦? 
面鱼儿说:煮上了,四十斤包谷全煮上了。 
支书说:不全煮上难道你还留些呀?!灶盘了? 
面鱼儿说:盘了,盘了。 
面鱼儿一直面对着支书,但是退着身子给支书说话,支书一直在走,他也就一直退着身子说。他背上没长眼,路又是漫下,一个坑儿窝了一下脚,但没有跌倒。 
面鱼儿说:没事。听说给我四十斤包谷别人有意见? 
支书说:那肯定有意见么,霸槽就跳着跳着在村里嚷哩。 
面鱼儿说:他钉鞋补胎哩,我说过他没?别的泥水匠木匠出外挣了钱交提成哩,他从不交我说过他没?没么,都没!他还咬我哩? 
支书说:提意见让提么,我说了,朱大柜光明正大,以后谁家只要能有娃娃出生,生产队里都给四十斤包谷烧酒! 
面鱼儿说:你这么一说,我就能睡踏稳觉了。 
支书说:这我得告诉你,娃娃一落草,就招呼全村人去喝酒!古炉村的好风气得从你这儿开始! 
支书的大衣似乎往下沉,他耸耸肩,然后步子加快了,面鱼儿再没跟上,站在那里还嘴里叽叽咕咕着,狗尿苔就迎上去,说了:爷,支书爷,来生意啦! 
支书没有搭言,眼睛一直眯着,但抬头瞅了瞅狗尿苔身后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妇女,眼里发光了,问:买瓷货呀?妇女说:买十席碗,六席盘子,啥价呀?支书说:公价。妇女说:能便宜了就多买几席。支书说:百货公司有搞价的吗?妇女说:这是来村上买货呀。支书说:是村上,不是我朱大柜的。狗尿苔看见支书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和蔼,似乎一直都在微笑,话一说完,脸却阴沉了,并转身往左边的巷子里走。 
左边的巷子都是漫上坡,一直可以到山门下。山门是窑神庙的山门,从这里能看见窑神庙的门,门口站着两棵柏树,树老得没了树冠,树身扭着像站了秦琼敬德。山门往西是个土场子,土场南第一家是个大院子,院门却是铁的,里边三间上屋是公房,斜着的又是三间牛圈房,院门大开着,院子靠里一排木桩上拴着六七头牛,头都朝西,尾巴朝下。 
支书独自往前走了,买瓷货的人还愣着不动,狗尿苔说:跟上,跟上!他也跟了走。照壁下的大红公鸡也跟了走。支书走上了坡道气不喘,脚步扑沓扑沓响。一家院墙的匣钵砌得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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