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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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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如安慰地拍着家霆肩膀,热情地说:“家霆,不要难过!我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做汉奸的败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到底 是少数。你这点不要担心。我在想,为了报复‘七十六号’绑架了伯父,我们今晚写一批痛骂敌伪的传单准备散发一次,而且要到热闹的南京 路上散发,你们赞不赞成?”
家霆擦干眼泪,振奋地说:“当然赞成!”
余伯良兴高采烈,点头说:“太好了!说干就干!”但又问:“南京路上人那么多,怎么散发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说:“白天我就想过了。你们知道那个慈淑大楼吗?慈淑大楼下边是大陆商场。慈淑大楼有一面朝着南京路闹市 。慈淑大楼里我去过。它楼上有精武体育会,也有医生的诊所、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学校。上楼下楼很方便。我本来想:就到那上边去,到楼 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里,将传单撒下去!下边是人头济济的南京路,一定会引起轰动。”
家霆的兴致也起来了,说:“太好了!”
程心如摇摇头突然接着说:“可是不行!我后来特地去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临街的窗户都是钉死了的,开不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 是四楼上的女厕所。我去侦察过,女厕所隔壁是男厕所。那男厕所可惜窗口不是面临南京路的,女厕所却有窗朝着南京路。但我们却不能钻进 女厕所去撒传单呀!这就是个难题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欧阳素心。自从昨晚爸爸被绑架后,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诉欧阳素心。他有把握地说:“不要紧!我想,我来找欧阳素心 办,你们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当然好!对了!找她干!我们陪她去!”
程心如却严肃地说:“她不会泄露秘密吗?”
家霆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
程心如盘问地说:“家霆,你最近同她关系有进展吗?”
家霆腼腆地说:“老同学了!我心里喜欢她,可是说真的,也没谈恋爱。”
程心如思索着说:“上次听你介绍,她父亲也是政界的人物,怎么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说:“弄不清!反正欧阳素心好像也不大爱管她父亲的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气地问。
家霆被心如严肃正经的表情引笑了:“让我说一件她的事给你们听吧!有时候,她心里烦闷,看到穷人又同情,就带上许多零钱,从家里 逛到霞飞路,一直沿霞飞路逛到善钟路。遇到叫花子就给钱,一路给下去,一直到把袋里的钱给光,才又走回家来。”
余伯良欣赏地说:“她心地善良!让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党’吧!这下我们有了四个党徒,还有女的,我看不错。”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华那天说起党派的那段话,说:“这次发传单,就不用‘爱国党’的名义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有那么多人,我们组 织这个‘爱国党’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会好笑的!干脆我们在传单上不署名,谁看了传单都会知道是爱国的中国人干的,反倒 好!”
程心如点头:“家霆的话有道理,我同意!我们这个‘爱国党’让它完蛋算了!”又说:“我们就干吧!让欧阳素心参加,一起去散发传 单,我觉得不错。家霆,今夜我们把传单写好,明晚散发,好不好?欧阳的事由你去办!”
家霆点头:“明天下课后,我同欧阳约定地点见面,同她谈谈。我估计她一定同意,绝无问题!”
程心如去一张玻璃书橱顶上拿下几叠红、黄、绿色的纸张来.用刀裁成一条条的。家霆用笔起草传单内容。三人又一同确定传单上写些什 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民族败类大汉奸汪精卫!”“打倒无耻的汉奸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抗战到底!抗战必胜!” “向抗日蒙难的烈士致敬!”“以血还血!杀尽汉奸!还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写了百把条。程心如说:“够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进这个“家”了。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号空气阴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哗哗声,也听不到戏迷方传经放京戏唱片声了, 只听到方丽清常常哭泣。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红”、“老虎头”、巧云等,都在方丽清房里谈心,劝慰。家霆回来时,已 经十点多钟光景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到方丽清房里去劝慰方丽清吧,怕碰钉子讨没趣;不去吧,又觉得说不过去。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上三 楼自己房里去看书算了,却在楼梯口碰到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方立荪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小帽,这种帽子如今戴的人越来越少。方立荪有时还喜 欢戴,他剃的光头,戴这种帽子舒服。他腆着大肚子,酒气熏人,见到了家霆,咳嗽了一声。
家霆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说:“到哪里去玩了?你父亲出了事,你娘伤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该在家里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听着训愣住不做声。
方立荪继续训斥:“你父亲是只敲不响的钟、打不响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请他当上宾他不干,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现在落得个尿盆扣在头 上,弄不好还要丢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我们这些做亲眷的也受牵连!唉!”他长叹一声,“就怕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家霆听了生气,只好不说话,眼见方立荪打着饱嗝,挺着肚子进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楼,见“小娘娘”方丽明急急忙忙一阵风从楼下 跑上来,气急慌忙地说:“电话!电话!……说是从姐夫那里打来的,让姐姐接电话!”
家霆一听,一怔,心里复杂得很,见方老太太扶着头发蓬松的方丽清从房里出来了,要往楼下去。后边方雨荪、“小翠红”等也都跟着。 又见方立荪腆着大肚子从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着裤带出来了。
方立荪大声说:“我来接电话!你们在边上听着好了。”
楼梯上的人一窝蜂往楼下走。家霆跟在最后边。大家都守在客堂问旁的电话机前,听方立荪拿起听筒讲话。
方立荪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谦恭语气说话:“喂,哪里?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对,对对……”对方的声音听不很 清楚,呜里哇啦,讲了一通,只听得方立荪连声“噢噢噢”“呣呣呣”“对对对”,最后又问:“他人好吗?”
对方的回答,可能是说很好,让放心。
方立荪点头,巴结地说:“明天准六点钟,我们将衣物送去!”接着,对方电话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电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方立荪:“怎么了?”“说些什么?”方丽清坐在红木椅上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方立荪吐了一口气,说:“勿要紧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来的电话!一切优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说是明天下午六点钟让 派一个可靠的人准时到沪西兆丰公园门口给妹夫送衣物,让把冬天的衣物送齐全,还有啸天看的那些诗书!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泪问:“啥时候能放回来?”
方立荪把头摇摇:“回来?回不回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红”好心地安慰说:“姆妈不要急。立荪不是说他去托丁啸林去打听打听说说情吗?总会有用的。现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 快托丁啸林去讲讲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丽清和方老太太,拿下头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头,说:“老鼠要偷油,猫儿要吃腥!像童霜威这种不识相的戆 大只会自作孽!他是个吃戗不吃顺的人!我看现在被人抢亲强抬进了花轿,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点个头同人家拜天地,也许明天后天就能 坐汽车大摇大摆回来;要是还是牛脾气,‘七十六号’不吃你这一套!”说完,连连摇头。
方雨荪一脸晦气,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说:“商量商量,明天派谁送衣物去。”
他话刚出口,家霆在一边说:“我去!我来送衣物去!”
没有人答理他,好像谁都没有听见他说话。
方立荪朝着方雨荪说:“明天再商量吧!”
于是,一伙人围着方丽清又从楼下上楼了,将家霆独自孤零零地丢在楼下。
家霆既没趣又伤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给爸爸送东西去。他觉得是他该做的事,他想见见爸爸,他想问问情况。所以他也跟着上楼。见大家 都在方丽清的房里像开会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进方丽清房里去,对方丽清说:“姆妈,明天,我来给爸爸送东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来在说话的,见他进来,都闭了口。听他这样说,方丽清也没理睬他。
方立荪弹起眼珠厌恶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办这种事不老练!一部真经要让法师念。派郑金山去送,他送稳妥!”
家霆生气,站在一边浑身不带劲,只得走出方丽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楼,关上房门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啊,多么孤单呀!孤单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陷身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样。此时此地,如果见到舅舅柳忠华多么好!舅舅在哪里呢?怎么 才能找到他呢?他转眼又想起了欧阳素心。此刻,如果欧阳素心在身边多好,可以向她倾诉自己心里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好凄凉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现在很像一个遭到强盗洗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 了。欧阳素心知道了,会像以前一样瞧得起我吗?我既然丧失了匹配她的条件,我还应该同她加深关系吗?……他想着,心里难过,也很踌躇 。最后,终于又想:唉,欧阳那么纯洁善良,我怎么能这样乱想去贬低她呢?
他困乏了。脱衣上床,钻进了冰冷的被窝。关了电灯,房里暗了,对面人家的电灯光映进屋来。耳边听得见不知远处哪家打麻将的“啪啪 ”声和“哗哗”声。他很挂念爸爸,尽管刚才方立荪接电话后说是“优待”,他意识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闭上眼刚睡着,便梦见 爸爸一身血污,仿佛受了酷刑在呻吟。从小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怎么能再失去爸爸?流着苦泪,他惊醒过来,对面人家的电灯光仍射在床前 像白霜一般。怎么办呢?怎么救爸爸呢?真是无计可施啊!
辗转反侧,脑里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先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立荪要去找丁啸林。丁啸林这个海上闻人,同日本人来往不少,听说 他给“七十六号”介绍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号”当然是有密切关系兜得转的。但他能说情让“七十六号”释放爸爸吗?爸爸要是 同意落水附逆,当然会平安释放,如果坚贞拒绝落水,恐怕是回不来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头里昏昏沉沉地去学校上课。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这种天气增加了人心里的不快。
上午四节课,都是马而虎之听过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饭,在慕尔堂旁边的一家烟纸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给欧阳素心。欧阳素心上 学去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银娣,轻声说:“小姐一会儿就会回来吃中饭的。”
他叮嘱银娣:“欧阳回来了,让她立刻到环龙路霞飞路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见面。”
银娣一口答应。挂了电话,他匆匆搭车赶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来决定傍晚找欧阳素心谈撒传单的事,然后陪欧阳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见面一同去慈淑大楼撒传单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号 ”的电话后,他如受寒流袭击,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欧阳素心,沐浴一下温暖的太阳和和煦的风,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抚,以减轻一点艰难和 不幸的沉重负担。
坐公共汽车又转电车,他急急忙忙赶到“白拉拉卡”,本以为是会先到的,不料欧阳素心已经背对着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国人开的照相馆 门口在看橱窗里的照片等候着他了。
欧阳素心戴顶自己编织的带有一个大绒球的尖顶白绒线帽,穿件银灰色的海勃龙短大衣,围一条黑色羊毛围巾,漂亮得使走过的人都回头 看她。其实,她穿得朴素,并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讲的:“美丽的鸟之所以美丽,不一定由于它有美丽的羽毛。”
家霆心里高兴,飞步跑过去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到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馆玻璃橱窗说:“看,有趣不?”忽然发现他脸上的伤了,说:“啊,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抬眼一看,橱窗里一个金边大镜框,里边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装相,国社党的制服胸前佩着铁十字章。希特勒额上一绺歪歪的 尖发,唇上一撮短髭,两只歇斯底里的眼睛凶狠闪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却威风凛凛。他厌恶地说:“这个崇拜尼采超人哲学和达尔文弱肉强 食理论并创始法西斯主义的魔王,长得像个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将战火烧红了欧洲!”
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 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两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门口,欧阳素心指指橱窗说:“看呀!这里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间也能看到世界风 云哪!天下怎么能平静?”
家霆一看,橱窗里用金边镜框摆着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斯大林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头发,威武的胡子,胸前悬着勋章,脸上带着微 笑。他不禁笑了,说:“嗬,是有意思。两家邻居,各人挂各人的,像唱对台戏。不过──”他沉吟着问:“‘白拉拉卡’的老板不是白俄吗 ?”
欧阳素心点头:“是白俄呀!听说是个大贵族呢!但被赶出来流亡在上海许多年了。论理,是应当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现在却摆出了斯大 林的像对付邻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着说:“是啊!无论如何,俄罗斯总归是他们的祖国嘛!……”他觉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时又说不出来。
罗宋大菜,迅速便宜,价廉物美,中午顾客很多。欧阳素心推开玻璃门朝里一看,进去吃饭没法谈话,说:“家霆,人太多了,进去没法 谈话。”她好像不想进去。
家霆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些秘密,陪我啃面包吧!”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双眼睛又好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说:“走!买两个罗宋面包,我们进法国公园里去啃!”她走进“白 拉拉卡”,一会儿攥着两个两头尖的罗宋面包出来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丝又细又密,像是编织得十分精致的一张半透明的无边无涯的蛛网。
欧阳素心仰脸朝天上看看,说:“毛毛雨不会使衣服湿透的。走吧,我喜欢在雨中踯躅。”
法国公园里,在寒冷阴霾的冬日,游人稀少。天热时,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带了小孩来玩耍,现在不见踪影了。夏天时,碧绿清澈的池水, 现在混浊了,漂浮着腐败的落叶和灰尘。本来苍翠葱茏的法国梧桐,早已枝丫光秃秃地像老妪干枯的指掌,默然伫立。
两人冒着寒风并肩谈话,干啃着咸味的硬罗宋面包。
欧阳素心着急地说:“家霆,快说吧,什么秘密事?”
家霆先详详细细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号”绑架的事说了。
淋着碎雨花,欧阳素心静静听了,着急地说:“怎么办呢?”她眼圈发红,“我是估计你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 我两次打电话,都说你不在。现在,你打算怎样呢?”她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难过。
家霆摇摇头,莫衷一是,说:“唉,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经过充分考虑似的说:“欧阳,我想,今后我的人生道路不会是平坦的 。我也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来,我在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就送我出国去留洋。但现在 ,像一场春梦醒来,这些都似乎谈不到了。继母一向对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长两短,她一定会马上同我断绝关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 自己也难以预卜。我总有一种预感,要经历很崎岖的生涯,才能闯出自己未来的路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因此,我……”
欧阳素心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家霆。眼神饱含责怪,也似有诧异。她突然说:“你同我讲这些什么意思?”
家霆有点嗫嚅了,说:“我是如实地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没睡好。我觉得,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认识你我 感到幸福。但正因为这样,我也愿意你幸福,不愿让我的不幸连累了你。”
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 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 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 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 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 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 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 ,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 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 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 。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进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 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 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 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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