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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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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间很小的木屋。如果是砖砌的,外面抹上石灰,我可能会怀疑那是座江南乡村里前些年常见的坟墓。那时一些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总是把先人的坟墓做得象一间小房子。但这间小木屋有一扇窗,一扇门,肯定不会是坟墓。窗上爬满了蔷薇,只怕里面一点光也透不进去吧。门上倒没有缠着蔷薇枝,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条上有折断的痕迹。

    这门是向外开的,但由于外面都是蔷薇枝,拉开来会很费力。我刚扯开几枝长得过于靠近门的枝条,正要拉门,门却“呀”一声开了。

    我吓了一跳。但马上看清,里面出来的那个披着蓑衣的人是二宝!

    她看见我,象见鬼一样,叫道:“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好进去的”

    她象一张划坏了的唱片一样那么翻来覆去地叫着。我道:“二宝,里面有什么?”

    二宝说:“是妈妈。她说不好有人的。”

    她的话让我一阵发毛。表舅的妻子在十几年前生二宝时死了,这我早就知道。难道里面是个死人么?可二宝却说什么“她说”,二宝不太象会说谎的人,可里面真会有人?

    二宝已经闩好了门,回过头来对我说:“表哥,你不好说的。你要跟爸爸说了,爸爸会杀了你,你不好说的。”

    她一边反反复复地说着,一边从地上的草丛里摸出一把大锁锁上门,大概很怕表舅会打她。看来,她虽然弱智,但说谎还是会的,只是不知道哪些谎话可以骗人,哪些骗不了人。我看着她嘴里说出那些可笑的话,还笨手笨脚地锁门,却不要我帮,不由有点好笑。她锁好门,又叮嘱我一句:“不好告诉爸爸的,噢。”

    在这一瞬,我才发现二宝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尽管她一身的邋遢样彻彻底底地破坏了她的美貌,但从她的脸型,还可以看出,她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想,但马上又觉得,在表舅家里,她是个弱智不见得是件坏事。

    我沿着小路出来,二宝在后面拼命地推着我,象是在赶我出去。身边,繁花似锦,乌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了,阳光象水一样直泻而下。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周围那么妖异。

    ※※※

    给表舅送去蓑衣再回来,过了不久,果然下雨了。这场雨直下到黄昏还不曾止,天也冷了许多。吃过晚饭,我半躺在床上,抽着烟,听着风雨声中传来的有线广播的声音,只觉得心头发冷。

    风大了。窗外,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层水雾,时而有风带着风点雨吹进房来,靠窗的楼板上也湿了一块。我起身,扔掉烟头,关上了木板窗,登时,窗上“沙沙沙”地响过一阵,这让人心头更觉阴冷。我翻出一本书,那是本历朝七绝选,当我还不曾得神经衰弱时常读上两首,当作催眠的药剂。由于时常翻几页,有不少诗我都已经能背下来了。

    我顺手翻开一页,是一首清人的作品:“依然被底有余温,尚恐轻寒易中人。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写得并不怎么好,题目是《江上》,却没有扣紧题目,有点莫名其妙。然而,不知为什么,这首诗也让我觉得身上越来越阴冷,好象感冒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时,书扔在了地上,天色已暗了。我拣起书,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这是个女人!

    是二宝么?

    我马上就知道这不太可能。二宝的样子,似乎不会这样哭法的。这哭声幽咽凄楚,在风雨中象一缕游丝,时断时续。

    我站起身,拖着鞋走到门口。过道里暗得可怕,这哭声似乎也不象从隔壁传来的。由于还在下雨,在雨声中听来,无比的幽渺,让人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冷,听不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什么声音,我听岔了吧?

    我看着院子里。院墙很高,后面那个园子也看不见。这么一声雨,会打落不少花朵的吧。我想着,点着了一枝烟。就在点烟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

    这张脸在我点烟时正抬头向上瞧,如果不是在点烟时眼光向下瞟了一眼,根本不会注意。我吃了一惊,手一松,烟也掉了。我只觉背上向爬过一只小虫子,浑身凉得发痒,甚至,连我的心跳也一下子听得到了。

    我扑到栏杆上,不顾会掉下去的危险,向下看去。可恨的是,下面实在太黑了,象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潭,什么也看不清,但我感到有一个影子极快地闪过,无声无息。我叫道:“是谁?”

    没人回答我。我正想跑下去,只觉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表舅。

    “下面有人!”

    “别去。”他说。他的脸也白得吓人,不带点血色。他只穿了件单衣,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下面有小偷。”

    表舅还是抓着我,他小声说:“没有人的,别去。看,二宝也哭了。”

    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力。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似乎,他知道下面有人的。也许,是他情人吧,不是光明正大那种。我有点自作聪明地想。

    楼下,暗得没有一点活气,空气也象要结冰。

    ※※※

    不知不觉,在表舅家住了一个星期了。

    我是看到自己带日历的石英表时才知道这一点的,表舅家没有日历,真有点“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味道。

    这一个星期里,我有时干点家活,有时就躺在床上看书抽烟,要不就做点饭菜。书快让我翻烂了,也快全背下来了,只是那个蔷薇园更让我好奇。表舅虽然不在家,二宝却整天跟着我,似乎怕我再去。表舅说过要让二宝带我去镇上看看大宝,却一直也没说起。那镇上治安不太好,我来的那天就听人说一大早有个小贩跟流氓起了冲突,被流氓杀了,表舅大概不想让二宝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认识大宝。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正午时还阴得象黄昏。我翻着那本诗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两句“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也许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心里烦闷得不行,总觉得象有什么事会发生。

    吃过午饭,表舅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二宝在楼下玩着一坨泥巴,不进斜着眼看看坐在楼下廊里看书我的,大概怕我会偷偷去那个蔷薇园吧。如果我没有好奇心的话,这是十分平静和无聊的一天。我无聊地翻着书,然而,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间埋没在花丛中的小木屋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果没有二宝,我肯定会跑去看的,就算没蓑衣也一样——即使会被刺刺得满身是血。可二宝虽然弱智,却很执着,认准了什么,一定也不放松,就算我上茅房她都会在门外等着。

    我放下书,看着那堵挡住园子的墙,想象着许多年前的事。这幢房子原本并就是我家的,听说我家本来也算个有点资产的小地主,后来人口众多,而几个曾叔祖又染上了乌烟瘾,十几亩地都卖光了,只剩这宅子是祖业,祖训不得出卖。所以后来闹农会时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农,很成为笑谈。

    那堵围墙把后面的园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到。最早时的祖先为什么把墙筑得这么高?当然,那时这儿不太太平,我小时候还听外祖母说过闹长毛时的事——当然,那些她也是听来的。这里地广人稀,周遭十里方圆就这一幢院子,当然要把墙修得高点厚点吧。

    突然,我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里,会不会是个死人呢?二宝说是她妈妈,可她妈妈早死了,生她时难产死的。

    我走下楼,二宝还在起劲地玩着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个样子。我喊了声:“二宝。”她抬起头,看着我,两只手还抓着泥,我说:“二宝,去镇上要多少时间?”

    她想了半天,说:“吃好饭去,回来吃饭。”

    尽管语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带她去镇上,一个下午是不够的,除非能搭个车。可这儿的路也只是条走出来的小道。拖拉机也不过一辆。

    我看了看柴房的门。门没关,不知里面那扇门开着没有。我走到里面,那扇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看样子,那天表舅是凑巧忘了锁门吧,因为我那天见二宝出来时也没锁这扇门。

    我弯下腰,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里面依然繁花似锦,那些如火如荼的蔷薇几乎似是燃烧一样在怒放。蔷薇是种花期很长的植物,听说在广东、云南那一带,可以一年四季不断。这院子里的蔷薇并没有人照料,虽然长得很乱,却也长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转身,却差点撞到二宝。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两手也脏得象泥捏的。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二宝,你去里面,你爸爸知道么?”

    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她的脸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诉爸爸!”一边喊着,一边向后退去。她的反应太大了,让我奇怪。

    我说:“二宝,你告诉我那屋子里有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爸爸。”

    她看着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你不好告诉爸爸的。”我点点头,说:“当然。”她伸出手来,道:“拉个钩。”

    她刚玩过泥巴,一只手肮脏之极。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时,只觉她的皮肤光滑柔腻。她的面相本来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头发蓬乱,手上也太脏了。这时却看不出她是个弱智,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叹息。

    二宝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断定我不会说了,道:“里面有饼。”

    有饼?我不觉怔了怔,本来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这时不由大笑起来。二宝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笑,呆呆地看着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个屋里有饼的话,意味着什么?

    天很阴沉,气温并不太低,我的身上却一阵发冷。

    ※※※

    表舅一般是六点回来。五半,我烧好了饭菜,给二宝洗好手,等着表舅回来,只听得表舅在大门口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是大宝回家了。

    大宝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听表舅说,小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连他的样子也一点也没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我走出灶间,表舅把锄头靠在墙角,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黄昏了,天色很暗,有块影壁挡着,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说:“大宝么?”

    他也伸过手来,说:“表哥啊,住得好么?我生意忙,一直没回来。”

    他衣服很单薄吧,手也冰凉,我说:“没吃饭吧,快去吃点,菜还热的。”

    我们围着桌子坐好了。菜并不算好,我炒了点腊肉,一点蒜苔,再是点青菜汤,都是表舅从菜地里拔来的,很新鲜,住了这些天,我的掌勺手艺大进,到底没几个人能这么天天吃到离开泥土才十几分钟的菜的。

    吃完了饭,表舅提着碗去井台洗碗,让二宝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云厚厚地满是雨意。大宝把腿搁在条凳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摸出一枝烟,他接过来,我打着了火机给他点着。他的脸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烟,说:“表哥,没什么事,多住几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礼拜了。大宝,你生意还好么?”

    “也就挑点杂货卖卖,赚点辛苦铜钿用用。”

    “那你的货扔那儿不要紧么?”

    他吐了长长一条烟柱,说:“不要紧的,跟那儿一个馆子里说好了,在他们柴房里搁一搁。再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点骗骗小孩的玩意。生意难做啊,税还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早已辞去了工作,现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没有告诉他。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没见大宝,表舅说一大早他就走了,馆子里客多,东西不好放得太久的。我伸了伸懒腰,想着,在这个大院子里,一切都象和现实脱节了,只有大宝还有点实在的气息。他一走,这院子又笼罩着一层诡秘。

    也许是我多疑,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如此地难以捉摸,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经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这一点我很清楚。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总在怀疑门外有不可知的异兽,尽管打开门就可以看个清楚,可那时我就缺乏那种勇气。

    我坐在窗前。早上雾气很大,表舅扛着锄头又出门了,我开始抽一根有点发霉的烟。天开始下雨,雨下得窗台上湿成一片,而我不想关窗。不是玻璃的,一关窗,这房子马上就暗下来,好象一下子就沉入深夜。只有一点光线能给我一点暖意。

    我抽着烟。窗台上,砖缝里有一根长长的细草,没有叶子。顶上长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在雨中,缓缓摇摆,仿佛呼唤。

    不知坐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只觉头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带了阿斯匹林。我从床下拿出热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没了。我拿着热水瓶走下楼去。

    仄仄的楼梯昏暗狭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没有人气,雨声淅淅沥沥的象是能沁入石头深处,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冷。

    我走进灶间,炉膛里还有点火。我看了看,柴禾却不多了,想烧水是不够的。我冲守雨帘,跑到柴房里,弯下腰,抱了捆麻秸。这时,突然有一阵恐怖,让我打了个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窥着我,而我又看不见他。好象一桶冰水从头顶烧下,浑身都冷了。

    是二宝么?

    我马上知道不是。因为我听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调地唱着什么。从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玩着泥巴,还不时向柴房里张望。我环视一下四周,说不出那种被偷窥的感觉是在哪儿,周围堆着麻秸和稻草,不会有人的。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让我很不舒服。

    我抱着柴禾出了门。二宝嘴里还在唱着什么,隔着一院春雨,那一带古旧的飞檐象一幅破了的水墨画。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下。的确,这幢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表舅还没回来,他出去时带了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小偷也不会来光顾吧,这应该只是我的多疑。

    雨还在下,象潮湿的蜘蛛网。虽然细小,但每一颗雨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我仰起脸,却看不到一点雨。雨打在我脸上,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我没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里立一会儿。肩头上,雨水渐渐打湿了我的衣服,突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些惊恐万状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让我无比的孤独,无比的无助。日子总是如此么?我有点想问自己。

    我穿过院子,走进灶间。把麻秸拗断了扔进灶膛,火燃起来了。火光中,身上有了点暖意。我把一根麻秸又拗断了,想放进去,二宝的歌声飘了几句过来,听不清什么,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两句诗:“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尽管她唱得不清楚,却正是这两句。

    火燃着,可是我身上,却越来越冷。

    ※※※

    门开了。

    门开了后,从外面飘进来一股白色的烟气。这些白烟比空气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动,象水一样。也许,是干冰吧?可表舅家里怎么会有干冰呢?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压了万斤重物,没办法移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门。

    门无声地开了。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二宝,因为她比二宝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轻盈,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袍,但不象是睡袍,二宝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从水底看出来的。

    她走动时,无声无息,白袍的下摆象水纹一样流动,看得到她腿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倒象一部妖艳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

    你在做梦,你什么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这么说。有时做了一场恶梦时,我就么对自己说。我想睁开眼,但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么看到她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做梦,我的眼睛本就是睁着的,看得到蚊帐的顶。这些老房子没有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尘落下来,蚊帐一年四季挂着,顶上铺着一层旧报纸遮挡灰尘。我可以看到透出变成黄褐色的帐子,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上的一幅传真照片,一些人在欢天喜地地庆祝什么。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张燃烧的纸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条移动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尽管苍白,没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那个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

    她是谁?

    我发现我的头脑混乱成一片,身体也僵硬麻木。仿佛是个梦,也许正是个梦吧,我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动一下。是死了么?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叫。象是一块石子投进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过来,身体也可以动了。可是没等我动,她已转身跑出了门。

    这不是梦!

    我只觉浑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还留着一股白烟,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透过窗板的缝隙,一钩残月冷冷地挂着,那朵蓝色的小花不时摆过,留下一个影子。

    门外,有人奔跑的声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烟里,一阵透骨阴寒。我一把拉开虚掩着的门,跑到过道里。

    夜色中,月光昏黄不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进了柴房。我扑在栏杆上,大声喊着:“是谁?我看见你了!”

    二宝的哭声大了起来。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烟,也如刀。

    我冲下楼,不顾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边,风声象吃吃的笑语,又象恶毒的讥讽。我冲到柴房门口,猛地拉开门。

    通到后院的门开着,一院蔷薇,开得妖异。残月如钩,冷冷地照着每一朵盛开的花,不论是红的还是黄的、白的,同样带着狰狞。

    进来吧。

    象是蛊惑,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细细地说着。

    进来吧,我的嘴唇甜如蜜。你等待什么呢?

    没有风,但叶片都在慢慢抖动,象叹息。我压了压心底涌起的恐惧,抓住了那扇门的门框。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脸苍白得吓人。他抓着我,眼里,充满了焦虑和惊恐。

    “那是谁?”我挣开他的手,那条被蔷薇湮没的小道上,叶片和花朵仍在摇摆。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头,“我妻子。”

    “她为什么要住在那幢小木屋里?那里是人呆的么?”

    表舅抬起头,他的眼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是的,她不是人。”

    我无法形容那时我的脸上是种什么表情。也许,不是我疯了,就是表舅疯了,或者我们都疯了。我大声说:“她会走,会跑,不是人,难道是具尸体么?”

    表舅忽然大声吼道:“是的,她是具尸体!你懂了么?她是具尸体!”

    我的浑身都冷得象要结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一个微弱的哭声。我回过头,是二宝,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站在柴房门口。在她的眼里,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还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痛苦。

    表舅挥了挥手,道:“二宝,快去睡觉。”

    他掩上了门,柴房里,登时暗了下来。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我好象听到一个人的哭叫。

    ※※※

    “那是我妻子,你也该叫她表舅妈的。”

    表舅垂下头,他的话语中,有着无限的痛苦。我看着他,说:“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好吧。”他抬起头,“你也许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我现在只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佬,可是,我曾经是╳╳医大的高材生。”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我听我妈说过,五十年代末家里出过一个大学生,差点要到苏联留学,后来因为出生有问题,去不成了。”

    表舅苦笑着,看了看我,道:“你也知道?我还以为没人知道了。反右那阵子,我被打成右派,那时,你的表舅妈还是我的同学,比我低一届,她帮我说了两句话,结果她也成了右派。毕业的时候,我们都被发配到一个边远省份去了。一直到六九年,我们才结了婚。不因为别的,因为那时的兵团政委看上了你表舅妈,而她也跟我一样,是个地主子女。唉,那些事,不说也罢。”

    我叹了口气。还好,我妈这一支败得早,划分成份时成了下中农,不然,我一出生就是个小黑崽子了。

    表舅站在柴房门口,天开始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雨。按时间,也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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