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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 1046-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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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展牧原愤愤的说:“他本来就存在,对不对?我出版不出版摄影集,他都 存在,对不对?即使他不出现,难道洁舲生命就没有这一段了?难道只要能隐瞒一辈子, 就算这事没有发生过?秦非,你公正一点,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秘密迟早会拆穿 的!”
“是!”秦非说。“秘密迟早会拆穿的!我们现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问题! 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们知道整个来龙去脉,和所有的事实了!”他盯着展牧 原,“瞧!这就是人性!你们知道了秘密,立刻想你们被骗了,立刻想你们上当了,立刻 想你们被玷污了……你们有任何一个人为洁舲设身处地的想过一下吗?你有吗?展牧原, 你这个口口声声说为她,可以为她活为她死的人,你为她的立场想过一丝丝吗?你!怎 能爱一个人而不为她想,只为你自己想,你才是个伪君子……”
展牧原挺直了背脊,紧盯着秦非,他重重的吸了口气,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哑着 声音说:“秦非,原来你在爱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爱她!”他直截了当的说。“我一直在爱她!当她满头冒烟向 我奔来,当她和自己的恶运奋斗挣扎,当她坚决终身蒙羞也要出庭告鲁森尧……你们必 须了解,当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强暴的女孩为了名誉忍气吞声。要出庭作证是需要 勇气的!如果当初不告,可能今天你们也不至于这样轻视她了。”他顿了顿:“是的, 当她拚命念书,当她带着珊珊和中中唱儿歌,当她终于建立起自我,又会笑又会爱又会 体贴周围每个人的时候,我爱她!我完全不否认我爱她!”他凝视展牧原。“或者,我也 该爱得自私一点,只要我告诉她我爱她,你就不见得能闯进来了!”
“那么,”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严。“你为什么不爱得自私一点!你才是 伪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的爱情!”
“你总算说了人话!”秦非冷冷的接口:“不错,我也是伪君子,另一种伪君子。爱 情的本身,原就包括自私和占有,毕竟,我不是双城记里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占有 了洁舲,对宝鹃是不忠,对洁舲是不义。我也爱宝鹃,很深很深的爱宝鹃。洁舲,是我 救下来的女孩,我可以在心里爱她,不能去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何况,我又误以为, 你比我更爱她!哼!”
他冷笑一声。“是的,我不否认,我也有虚伪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认为她爱你,她 确实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给她幸福!结果,我高估了你!展牧原!我 高估了你!”
“你还来得及告诉她!”牧原僵硬的说。
“你要我这么做吗?”秦非问,他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变得非常非常平静了。“在 我和你谈了这么久以后,你仍然要我这么做吗?很好!就怎么办吧!”他转过身子,大踏 步的向门口走去,同时,拋下了一句:“再见!”
展牧原不由自主的向前追了两步,急促的喊:“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深刻的注视着展牧原。牧原的脸色很白很白,秦非 的脸色也很白很白,两个男人对视着,室内的气氛的紧张的。展翔夫妇呆怔着,有呼吸 不过来的感觉。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长久,展牧原才开了口,从内心深处挖出一 句话来:“你爱得深刻,我爱得肤浅!”
秦非摇了摇头。
“你错了。你爱得自私,我爱懦弱!”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顾虑名誉,苛求 完美!我顾虑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洁舲,怎样都会变成牺牲品!好,我走了!”他继续 向门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两步,叫着说:“你去哪里?”
“我?”秦非头也不回的说:“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诉洁舲,我爱她!”
展牧原冲口而出:“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的掉过头来,激烈的说:“我为什么不敢?我可以告诉洁舲,也可以告诉 宝鹃,我最起码可以做到坦白和真实。至于道德礼教那一套,滚他的蛋!我可以爱她们 两个!说不定,我也会被她们两个所爱… ”
“你会被她们两个乱剑刺死!”牧原喊。
“我被乱剑刺死,又关你什么事?”秦非说:“我绝不相信,你会爱惜起我的生命来 了。”
展牧原重重的吸一口气,好象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视着秦非,张着嘴,终于用力喊 了出来:“你被乱剑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洁舲,就是我的事了!”
他回头看着父母,眼睛里闪着亮幽幽的光芒,他的声音痛楚而坚决:“爸爸,妈, 对不起。如果你们认为洁舲使家门蒙羞,仍然比死掉一个儿子好,是不是?”说完,他 冲过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许招惹洁舲,那毕竟是… 我的未婚妻!”
秦非昂着头,展牧原也昂着头,他们一起昂起头,扬长而去。
展翔夫妇,从头至尾都愣在那儿,愣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失火的天堂(2)洁舲  12
当秦非和展牧原赶回家里的时候,正是家中乱成一团的时候。宝鹃一看到秦非,就 扑奔了过来,用紧张得出汗的手,一把抓住秦非说:“秦非,洁舲不见了!”秦非的心 脏蓦然“咚”的狂跳了下,就从胸腔中一直往下坠,往下坠,似乎坠到了一个无底无边的 深渊里。他回头看牧原,后者脸色如死般灰白,眼里流露着极端的恐惧与焦灼。
“不忙,”秦非勉强镇定着自己。“你说她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不见多久了?”
“大概一小时以前,我看她睡得很好,珊珊放学说要运动裤,我不过带珊珊去青年 商店,买了条运动裤回来,前后只有二十分钟,但是洁舲已经不见了!”
“她… 她… ”牧原声意带着震颤:“会不会去买什么东西?会不会饿了?会不会 只到街角走走,马上就会回来?”
“有谁看到她出去吗?”秦非紧张的问。
“是,中中看到了。”宝鹃忽然眼底充满了泪水,她咽声说:“你最好问问中中,我 觉得… 我觉得… 有些不对劲。”
中中被叫到客厅里来了,张嫂也来了,所有的大人都围着个小中中。中中却眉飞色 舞,若无其事的说:“洁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
牧原蹲下了身子,握住中中的胳膊。
“没有!”他嚷着。“中中,你看,我在这儿,洁舲阿姨没有去找我,她有没有告诉 你去哪里?”
中中看着牧原,闪了闪眼睛。
“奇怪,”他说:“如果她不是去找你,为什么穿得那么漂亮呢?”
“中中,”秦非迫切的盯着他。“她穿了件什么衣服?快说。”
“白颜色的。”
“要命!”秦非喊:“洁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你说漂亮是什么意思?”
“那衣服上有好多花边呀,裙子上也有花边呀… ”
“听我说!”宝鹃插嘴:“是拍照穿的那件,拍”洁舲“那张照片穿的那件!我刚刚去 检查过她的衣橱,确定是那件!你们看,现在是下午两点,她中午一点钟出去,如果只 到街头走走,为什么要穿上自己最心爱又最正式的衣裳?她平常都穿件白衬衫白牛仔裤 出去,那件衣裳,长裙拖地,只有赴宴会才用得着。”
“或着拍照片!”牧原说:“她会去拍照吗?”
“你不要傻了!”秦非对他吼:“她拍照干什么?再出版一本专辑吗?”
“中中,”宝鹃又抓住了中中。“洁舲阿姨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中中感染到空气中的紧张,他也不笑了。“我要洁舲阿姨带我一起出去, 她说:”中中,这次不能带你了!“我说要她带玩具回来给我。她想了想说:”我会带一朵 火花回来给你!“”
“什么?”牧原问:“火花?”
“是啊!”中中挑着眉。“上次菜市场不是也有人在卖吗?一根棍子,上面会嘶怂怂 的响,一直冒着火花,有蓝的、红的、绿的… 好漂亮啊!我要张嫂买给我,张嫂就是 不肯。”
“是手里拿的”焰火“啦!”张嫂说。“不过,我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啊,洁舲小 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散散步就会回来!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 洁舲小姐穿什么反正都漂亮!”
“宝鹃,”秦非说:“你查过她的房间吗?有没有留条什么的!”
“没看到!”宝鹃说:“不过,不妨再查一遍!”
秦非奔进洁舲的房间,房间整整齐齐,连床都铺好了。他在枕头底下、床单下面看 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冲到书桌前,他看着书桌,干干净净的,拉开抽屉,笔墨、稿纸、 小说大纲……也都整齐的放着……看不出丝毫零乱。是的,可能只是大惊小怪,可能她 出去散散步,可能她在下一分钟就会走进家门……他想着,看到牧原一脸憔悴、焦灼、 懊恼,与悔恨,他反而不忍起来:“别急,牧原,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或者她不服气 想再找你谈谈清楚……”他咬咬牙,洁舲太傲了,这可能性实在不很大。但,牧原已经整 个脸都发起亮来。他拍着膝盖说:“对呀!怎么那么傻!”
他冲到电话机旁边,立刻拨回家,才问了两句,就颓然的挂断了电话,说:“没有。 她没有去过!”
秦非徒劳的瞪着室内的一件一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说上,他曾和洁舲讨论过 的小说……芥川龙之介。打开来,他立刻看到洁龄用红笔细心勾划出来的几句:“架空 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 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秦非“砰”然一声把书阖拢,眼色惨淡。是了,火花。她所谓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 换的火花,那一剎那的美!对她而言,这一剎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以后的生命不 会再美了。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 秋叶”,“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一本本翻过去, 有一页稿飘了下来,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精神被轻视,肉体 被侮蔑。欢乐易逝去,喜悦变了质,淫荡非我愿,纯洁何所觅?易感的心早已磨钝,而 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
这首诗的后面,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当美丽不再美丽,当诗意不再诗意,当 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那就只有……安详的沉沉睡去。切莫为 生命的终去而叹息,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让一切静止、静 止、静止。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春”秦非闭了闲眼睛,把纸条 塞进牧原手中。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洁舲的预感,一向强烈,一九七六 年春,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她把纸条夹 在三岛的书中,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如果她有朝 一日,面临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无奈”,而让所有“重建”的美丽 都又化为丑陋。她会结束自己,他会去追寻那“永恒的美丽”!世界上只有一种“美丽”是 “永恒”的,那就是在“风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几秒钟,什么都不必怀疑了! 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都已经事先料到了!他回头去看牧原,后者 的脸上已毫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绝望、和恐惧!他也懂了!
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宝鹃!”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虽然是大海捞针、总比 不捞好!张嫂,去报警!再有,医院……医院……”他抓住了宝鹃:“宝鹃,如果她安心 想死,她会采取什么方法?”
“静……静……”宝鹃的牙齿打着战。“静派注射!”
是的,静脉注射!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秦非放开宝鹃,冲到隔壁的配药 间去。好半晌,他出来了,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
“宝鹃,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他问。
“记录上不是有吗?”
“是的,我查了记录。少了一瓶!”他瞪着宝鹃。“一瓶生理食盐水,当然还有注射 针和橡皮管,另外,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
“她带走了什么?”牧原睁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药吗?”
“麻醉前用的引导剂!”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 勾勾的瞪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平静得近 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不必再慌乱,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会活着回来了。那 药,只要用○。五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是连”失误 “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这种药的药力太强,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 了,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假若用生理食盐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几 分钟之内,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清晰的吐了出来:“死定了!我告诉你们, 她死定了!”
牧原双腿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挣扎着,他坐了起来,头在晕眩着,胃在翻腾着, 心在绞痛着。他抓紧了一张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 出几句话:“或者,她还没有动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总要………找一个地方 动手!”
“对!”宝鹃急促的喊:“或者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没动手!查旅社名单!她一定会 去投宿某家旅社……”
“来不及了!”秦非的声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几百家几千家旅社,来不及了!而 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个荒郊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从地毯上跳起身子,他发疯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条船! 我们漆成白色,租来拍照的那条船!我们叫它洁舲号!”
秦非的眼睛蓦然闪亮了,这是发现失去三公克P……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 量。他也直跳起来,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聋 的声音,大吼着说:“在哪儿?船在哪儿?”
“青草湖!”
“先报警!”宝鹃喊,奔到电话机前面,先拨一一九专线,再拨青草湖管区警局。
然后,他们开了车,向青草湖飞驰而去。
他们没有猜错,洁舲确实租了那条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丽的、全白的衣服……一 如展牧原给她拍的那张名叫“洁舲”的照片……只是,她没有打伞。她也带了好多白色的 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还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为她又要拍照, 记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还问她那紫色花朵做什么用的,她笑着说了句:“世界上没有 纯白的东西,纯白太干净。这是打破纯白用的。”她举起那紫色小花,望着那船老板说: “这种花……有没有一点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着说“像”,事实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么样子的。
就这样,洁舲穿着一身白衣,划着一条白船,带着许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还有一 瓶生理食盐水、三公克的P……和静脉注射器具,上了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 能充满美丽、祥和、诗意、温柔、仁慈,和爱的世界的小船。
船没入烟雾苍茫中,船老板还在想:“多么美丽的女孩!划船的样子像一张画!”
他们在黄昏时分才找到这条船。
洁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静,手里捧着花束,静悄悄的,就像是睡着了。静脉中 的针头插得很准确,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桨竖起来,用绳子绑在桨槽上面,做 了个临时的架子,生理食盐水再绑在船桨上面,绳子及工具都是她带去的,她安排得非 常细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盐水和里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着,嘴角微向上卷,几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脸上,使她的面 颊依然反射着红光,嘴唇依然红润,脸孔依然生动。她看起来好美好美,好宁静好宁静, 好安详好安详。
她的花束下,压着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般、笔迹十分潇洒的写着:“我终于知道 天堂的颜色了,它既非纯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红。因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 们都忙着救火去了,至于人间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们实在管不着了。”
这是洁舲最后的留言,以她的笔触来看,她似乎只是在讲一个笑话而已。就像她唇 边的那朵微笑,她彷佛温柔的在嘲弄着什么。无怨,无恨,也无牵挂。
展牧原一句话也不说,他注视着那小船,注视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对着那小船慢 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着,傲然挺立,他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天空被落日烧红了,火焰般的红,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全书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凌晨初稿完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 成于台北可园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编者按:洁舲自杀的药物,作 者曾写出全名。经询专业医师,确能致人于死,为安全计,征得作者同意,删除药名, 仅以“P……”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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