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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时代的杀人事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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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愚城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人来人往的长廊内,老孙埋头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儿,让人心慌。咿呀一声,抢救室那扇褐色花梨木门打开了,几名身穿白大褂、神情冷漠的医生和护士走出来,目光聚集在一张漆黑恐怖的CT光片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显然,一场激烈的学术讨论已经展开,老孙老婆病情就是这场学术讨论的核心内容。老孙听见,一名脸型狭长阴狠的医生说:“这么险恶的松果体细胞肿瘤,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要好好研究研究,机会难得。”一名一脸娇态的护士小姐说:“主任,又要出论文了吧,到时不要忘了请客啊。”狭长脸的主任皱着眉头说:“你就知道吃,饭桶啊,业务一点不长进。”一名长着弥勒佛一样慈祥圆脸的医生说:“看来病人时间不多,小米,你赶紧安排住院手续。小康,你负责病情记录。记住,不能有一丝疏忽,主任的论文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问罪。”狭长脸“叭”地一声将手中的夹子拍在弥勒佛的头上,喝道:“什么三长两短,扯蛋。”

    空气中洋溢着浓厚的学术气氛,但与老孙无关。因为那时老孙暂时昏迷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老孙曾经望着狭长脸医生,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曾经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来,但站立的姿势十分怪异,像一条挣扎在干涸湖底的鱼。二十分钟之后,一名长相甜美的护士用科技手段唤醒他,惊讶而又怜悯地对他说:“你醒啦,没事吧?你老婆已送去病房了,你去看看吧。喏,从这儿过去,左拐,十四号病房。听见哪?哎,有空到收费处把账结了。”老孙于是彻底清醒了。

    老孙摸索着走进十四号病房。老婆正躺在床上输液,仍没有醒来,仿佛已进入甜密的梦乡。一名护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老孙慢慢坐到床头,握着老婆的手,一动不动。

    暮色降临时,棉被里老婆身体忽然动了一下,眼皮微微颤动。老孙赶紧将腰挺直,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老婆终于睁开眼,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立即映入眼帘。老婆吃惊地问:“你脸色不好,有病吗?”老孙故意开心地笑着说:“我没事,你不要疑神疑鬼。”老婆扭头望望四周,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孙大事化着小事地说:“没事。这是医院,刚才你休克了,我带你来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是贫血造成的。”老婆挣扎着要爬起来,恼火地说:“你毛病啊,我有啥病,带我到这个鬼地方,我要回家。”老孙赶紧按住老婆的肩膀,说:“你先躺会儿,不要动,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就算要走,也总该先和医生打个招呼吧。”老婆赌气道:“那你还不快去,我可受不了这里的怪味儿。”

    老孙赶紧出了病房,又停下脚步,在门口静默一分钟,听见老婆仍在里面嘟嘟嚷嚷的。他犹豫了一下,方才走向医生值班室。医生值班室在楼层最东头,远远听去,人声鼎沸。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小鱼十二块,小白菜七块,老吴免了。”紧跟着有个沙哑的声音气冲冲地说:“老吴免了我没意见,凭什么小白菜七块,我十二块!不行不行,账算的不对。”又是鱼又是菜,听起来,竟像个热闹的菜市场。老孙简直疑心走错了地方,踌躇着走近,争吵声忽然停了。隔着门上玻璃往里瞧,两盏八十瓦的白炽灯照得屋子亮如白昼,一屋子人正在打牌。四个坐着,斗得正欢,面前都垒着一叠钞票。五个站在后面伸长脖子正瞧得神魂颠倒。面向窗户的正是狭长脸的吴主任,手里紧握着一副纸牌,眼睛瞪得有药水瓶大,杀气腾腾地吼道:“九十分我拿,谁跟我抢?”后面有个拍马屁的流着口水说:“吴主任这牌,真叫个好啊,大家不要抢,乖乖地自废武功,免得死的难看。来来来,每人二十块。吴主任,我帮你数钱,吃夜宵可得有我份喔。”吴主任笑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光看不练,尽想着偷吃胜利果实,哪有这样便宜事。”

    老孙看得出他们玩的是“三打一”。这是一种已经风靡全国的扑克牌玩法,操作简便,老少咸宜,对场地条件要求不高,只要兴之所至,工作劳累之余、酒足饭饱之后,随便什么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坐下来摸两圈。倘若添些彩头,玩起来更加情趣盎然。玩这种牌的最佳推荐场所是政府机关及企事业单位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这种玩法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愚城县叫作“斗地主”,即三个贫下中农紧密团结起来同地主作斗争,形像生动地反映出愚城人民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但现实就是这样奇妙,上一回合还是罪恶滔天的地主,下一回合就因受到教育而觉醒,主动与腐朽家庭决裂并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上一回合还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下一回合忽然动摇了、堕落了,背叛了革命,自绝于人民。于是,社会秩序被颠覆了,刚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忽然变成了阶级兄弟,情深意重,刚才还一致对外的阶级兄弟忽然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颇让老孙想起厂子里那段热火朝天的日子。

    老孙站在门口轻轻敲门,屋里人聚精会神,无人应答。他迟疑了五分钟,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屋子的目光“刷”地一声一齐向他射来,他吓了一跳,一双手不知朝什么地方摆是好,只好插在口袋里,脸上堆满了谦意,呐呐地说:“吴主任,吴主任,我找吴主任。”吴主任头也不回,“啪”地拍下两张牌,大喝一声:“一对老王八,哈哈,吐血吧。什么事?”老孙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几乎说不出话来。吴主任抬头瞧他,目光飘忽了三秒钟,忽然认出老孙,立刻把牌一扔,说:“不玩了,不玩了,这一把免费,算我请客。我有事,快滚吧。”于是牌局轰然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两个一脸不乐意,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是输了心有不甘。有一个收拾桌上的钱,动作极为迅捷,好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一不小心有两枚硬币“叮当”一声滚到椅子下面,立即在第一时间蹲下身子蹶起屁股满世界地找。吴主任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鄙夷地说:“瞧这点出息,不就两块钱么,找魂似地找。”那人揉着屁股急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叫屈:“两块钱不是钱吗?一碗扬州蛋炒饭啊。”

    吴主任盯着老孙,热情洋溢地问:“你就是那个松果体细胞肿瘤病人家属老孙么?什么事?”老孙的手仍插在口袋里,吴主任热切的目光始终在他的口袋上徘徊,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将要赠送给自己的红包。老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急忙把手掏出来,交握在一起,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彻底消灭了吴主任的期待。老孙期期艾艾地说:“吴主任,我想问个话,这个松果体细胞肿瘤是昨回事?”吴主任悻悻地收回目光,脸色阴冷下来,慢慢地收拾散了一桌子的扑克牌,没好气地说:“这是个医学问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样说吧,你老婆得的是种很难治好的瘤,已到了中期,巩怕机会不大。”老孙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了吴主任的话,脑袋仍然嗡地一声就大了,那感觉好像是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后来的事实证明,吴主任还算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医生,医术不错,虽然对红包也持来者不拒的态度,但盗亦有道,决不将病人赶尽杀绝。当时他看到老孙身体摇摇欲坠,忽然生出恻隐之心,赶紧抢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拖过张椅子,安慰道:“你坐下来说话。唉,谁摊上这事谁倒霉,有什么法子呢?想开点吧。你孩子怎么没来?”老孙哽咽道:“孩子在外面上大学没回来,不知道这事。”吴医师问了老孙儿子学校的名字,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孙,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学校啊,你儿子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小子,考了三年没考上,害得老子大出血,花三万块大洋上一草鸡大学。凡事往好里想,不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么。”老孙瘫在椅子上,双手颤颤地捧着茶杯问:“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吴主任说:“在国内这种病治愈率很低,手术难度很大,我们这里条件差,还没做过。”老孙听出了吴主任的弦外之音,问:“这么说还有指望?哪里有能治这种病的医院?”吴主任沉呤着:“我知道北京有家医院曾做过几次成功的手术,但手术费很高,加上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没有十几万块钱想都甭想。瞧你的样子经济上怕对付不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别瞎折腾了。按理我不应该这样说,话虽难听一点,但也是为了你好。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活过五年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老孙的希望又被浇灭了,他俯下身子,头埋在膝盖上,半响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吴主任慢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和潮湿的晚风一齐涌进屋子。吴主任看着窗外,目光遥远,忽然说:“我在医大时,曾和几个同学合作过类似的手术,病人到现在活得还挺滋润的。但老实说,那时年轻气盛,不晓得天高地厚,现在可不敢做了,风险太大啊。”老孙抬起头,目光锁定吴主任五分钟,突然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鼻涕一把下:“吴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吧,她要死了,我这个家就完了。我也不指望一辈子,能多活上四年五年就是祖宗积德。”

    吴主任吃了一惊,慌忙扶住老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别人看见了可不好。”老孙两手死死掐住吴主任的双臂,不肯起来,说:“吴主任,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老孙没出息啊,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吴主任闻言勃然大怒,甩开老孙的手,冷笑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当我什么人?瞧你这个样子也没几个大钱。其实我是看你可怜,本想帮帮你。”

    老孙知道说错话了,抬手往脸上连扇了几个耳光,说:“吴主任,我这人嘴拙,不会说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吴主任脸色缓和了一些,说:“算了吧。我也晓得你是个老实人。这样吧,我就为你冒次险,豁出去了。丑话可说在前头,改天你同院里签个协议,生死由命,各负其责,两不相扰。你可答应?”老孙赶紧点头,说:“吴主任,你放心,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跟你没有关系。”吴主任说:“至于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等方面,可以向院里申请减免一点,就以我的一个科研专题为名吧。”他沉呤着,说:“我若出面,院里好歹要给点面子,但全部四万块钱费用,巩怕不能再少了。”

    老孙见吴主任答应了,方才站起身来,抹去眼泪鼻涕,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似的喜色。吴主任见老孙情绪稳定了许多,便说:“你去吧,看看老婆,跟她说些好话儿。”老孙于是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急急地往病房赶。吴主任忽然又追出来,站在走廊里说:“老孙,你老婆这病是要住院观察的,我们要准备手术方案,还要调些器械来,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动刀。你赶紧筹两万块钱押金交上来。”

    老孙回到病房,那名输液的护士已经走了,老婆输完了药水,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见老孙回来,一掀被子就要爬起来,嘴里嚷嚷着:“你昨去了哪么久?医生怎么说?我们赶快回家煮晚饭吧。”老孙脸朝着墙壁,心里想,这事要不要告诉老婆呢?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反正要动手术,老婆迟早会晓得,于是闷闷地说:“不回家了,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瘤,要住院观察一阵子,过些日子还要开刀呢。”老婆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说:“瘤?怪不得最近总觉得头痛得厉害,心慌得很,老是想儿子。老孙,你快说,这病不要紧吧?”老孙赶紧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别怕别怕,医生说这瘤是良性的,他们做过十七八个了,都一点事没有。”老婆担心地说:“动手术要好多钱吧?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了两万块钱,说好了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可不能乱花啊。”老孙正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养他一时,难道要管他一辈子不成?他要是在南方找到工作,一个月就能拿七八千块钱工资,那里还瞧得上你这些小钱。只要留得命在,你怕抱不到孙子么。这医院吴主任是我原先厂里一个同事的男人,人好得很,答应给我们免去大部分手术费和住院费,花不了几个钱的。”老婆疑惑道:“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老孙难得撒谎,不禁有点脸红,幸亏老婆并没有注意,赶紧掩饰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以前见过一两次面,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他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我。”老孙顿了一顿,说:“他人好着呢,过去厂里人,谁找他帮忙都肯帮的。”

    老孙搂着老婆的肩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期间他花了一块钱买了五只雪白粉嫩的大馒头解决了夫妻俩的温饱问题。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忽然没有了声音,低头一看,见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鼻息匀停。老孙怕惊醒她,一动也不敢动,隔了半响,又担心她受到风寒,轻轻抽过一条薄薄的棉被,齐颈裹住她瘦小的身子。好在现在还是九月天,夜气中还带着一点温热潮湿的暑气。就这样坐着,他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忘了关灯。半夜里凉气袭人,老孙忽然醒来,听见走廊上有病人的咳嗽声和拖沓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听起来空洞无依。低头去看老婆的脸,却见她的眉头蹙着,紧闭的眼角似有泪痕。忽然,老婆在睡梦中大声疾呼:“老孙,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他们是谁?天啊,他们砍我的头!老孙!老孙!老孙!救我!”
第三章
    老孙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老婆住院后的第五天了。他从银行豪华气派的营业大厅里出来,怀里惴着厚厚地两捆钱,那是他全部银行存款,一捆一万,共两万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紧紧地压迫着他每一根神经。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热,穿透街道两侧树冠宽大的梧桐树,在行人身上投下一块块变幻不定的斑澜叶影。所有人都神情冷淡,脚步仓皇,面无表情地穿过斑马线,漠不关心地擦肩而过。老孙走到公交车的候车牌下,坐在街道的牙沿上,沉默地等待。在这块候车牌下,还有两三个等车的人。一个容颜憔悴的老妇携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小孩子手中捏着一支冰糖葫芦。一个胖子挥起衣袖不停地擦汗,嘴里叽叽咕咕地咒骂不休。还有一个穿蜡染长裙的女子站在商店的橱窗前孤芳自赏,目光空洞。远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林立的脚手架后伸出锈迹斑斑的吊车铁臂,巨大的轰鸣声无处不在。这个城市仿佛已是一片废墟。

    公交车来了,一路尘土飞扬,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老孙靠窗坐着,看着路边一块块飞逝的广告灯箱。在水一方、芝兰小筑、城市花园、盛世豪庭,多么梦幻的名字,分解着老孙的眼球,支离破碎,却在他的心中激不起半点共鸣。是的,一切都在变,一切看起来都很美,这个城市魔术般地变化着,但离他更远,永远与他无法牵连。恍惚中他想大睡一觉,却又依稀看见老婆苍白的脸,微微蹙起眉头。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怀里的钱,那几乎是他一生的积蓄,掌心温暖而潮湿,仿佛握着一个脆弱的灵魂,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抓不住。

    老孙来到医院,站在收费窗口前交钱。钞票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散发出酸味。收费小姐捂着鼻子点完钱,“嗖”地一声扔出一张收据,然后打了一盆热水洗手,用洗手液一根一根地擦拭纤细秀丽的手指。一面洗一面和边上人说话:“当真应了那句古话:盗亦有道。吴主任这次不知是哪根弦接错了,瞧那个人的穷样,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倒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四万块钱也肯做这么个大手术,这样下去,咱们统统喝西北风得了。”边上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一脸洞察人生的样子,吃吃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院长就要滚蛋了,吴主任猴急猴急地瞅着那个窝子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杀个把病人扬名立万了。”

    她们的对话老孙并没有听见。老孙本想去看看老婆,但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午睡,还是不去的好,于是走出医院,站在阳光里,阳光里有一条影子卑微地蜷缩在水泥地面上。该往哪里去呢?他想,手术费还差两万块钱,是不是厚着脸皮向厂里的老同事们借一点?他还记得离开厂子的时候,许多人来送他,殷切叮咛:“老孙,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跟我们嘀咕一声,不要不好意思。”还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自己下岗八个月了,最低生活保障的申请材料早就交上去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该去民政局打听打听了。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在高大威严的真皮座椅里的家伙,一脸花岗岩式的表情,冷酷得像是老孙的十世仇人。

    他沿着街道糊里糊涂地往前走,拐过街角,眼前一暗,踏进一片阴森的树荫。树荫里潜伏着一个炼成猪油再烧成灰老孙也认得出来的胖子,胖子身前摆了一个铁笼子,笼子里蜷缩着五六只皮毛雪白的狮子狗,嗷嗷待哺。老孙走过去,站在卖狗人面前,从最佳角度对那颗鬃毛蓬乱得像猪头一样的脑袋展开研究。卖狗人以为衣食父母来了,赶紧抬头招呼说:“老板,出口转内销良种狮子狗,弄只回家给孩子玩吧。”忽然发现是老孙,顿时住嘴不言,目光躲闪,尴尬的神情一闪而没,隐藏在满脸肥肉的皱褶间。

    老孙说:“李科长,好些日子不见了,做老板啦。”原来这人是老孙在厂里时的直接领导财务科李科长。李科长说:“这会儿还叫什么李科长,叫老李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厂子已经关了。你这是骂我呢。”老孙惊讶地说:“什么?我离开才几天,你们就把厂子搞垮啦?看来没我还真不行。”李科长说:“你真的不知道?唉,我们厂那地方是风水宝地,听说被个什么搞房地产的家伙瞧上啦。那家伙通天的本事,不知搞了什么名堂,请出了县里的主要领导,说我们厂年年亏损,占着茅坑不拉屎,干脆把厂子拆了搞房地产赚钱得了。”老孙疑惑地问:“就这原因厂子关了?”李科长说:“是的。说是每人发六千块钱买断工龄,可到现在也没听见个银子响。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弄几只狗卖卖,骗两个钱,家里有几个饿死鬼要吃饭啊。”

    老孙蹲下身来看狗,说;“这也能赚钱啊,改天我也卖狗去。”李科长把手伸到胸大肌附近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犹豫着递给老孙,说:“抽烟?就一根了。”老孙说:“早戒了。”老孙知道这家伙虽然胖得像猪,却跟猴子一样精,香烟就像老婆一样,从来不与人分享。倘若人多时烟盒不好整个掏出来,就把手悄悄伸到袋子里单独摸根出来,动作老练,让人疑心他已练到九段扒手的境界。倘若仍被眼尖的群众发现了,就把烟紧紧地夹在手指间跟别人谦虚:“抽烟不?嘿嘿,最后一根了。”倘若有时动作失误,不小心仍将烟盒暴露出来,就随手一揉,扔进纸篓里,解释道:“妈的,空烟盒还当个宝带着,见笑见笑。”待群众丧失了警惕,再悄悄地捡回烟盒。当然,老孙与他相比,并没有什么优越性。那时老孙也抽烟,但从来不买,群众戏称他抽的全是“白大”牌香烟,还因此为他创作了一首六言小令:“街上从来不买,身上永远不带;有烟抢了就抽,没烟立刻就戒。”一时传唱很广,但凡有井水处,皆能诵此诗。

    李科长如释重负地把烟塞到口中,掏出一只裸女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手铐一样的烟圈,笑着说:“老孙你还那样,老实头子一个。现在有钱的主儿多着呢,都好养条把畜生,你别瞧这狗不起眼,本钱才三十块一只,不小心碰到个大款,跟他要五百块钱眼都不兴眨一下。你弄条玩玩?”老孙苦笑:“我又不是什么大款。”李主任裂着嘴巴哈哈大笑:“你当我骗你钱呢,喏,那只狗有点残疾,反正卖不出去,免费送你啦。”老孙想:“这个老李贼头贼脑的,想必我下岗那事他多半也跟着掺和,白拿他一只小狗算是便宜他了。老婆现在住院,家里冷清清的就自己一个人,养只小狗在家也好有个伴,养几天杀了给老婆补一顿。”老孙自下岗后挺恨这肥猪似的家伙,有段时间老是梦见自己拿根木棍一棍将这家伙结果了拖去炼猪油。但瞧他现在这景况也挺凄惨的,忽然就恨不起来。下岗这回事,就跟学生毕业或战士退伍一样,纵使以前有什么恩怨情仇,一眨眼就烟消云散,毕竟阶级弟兄的感情是颠扑不破的。

    于是老孙也不客气,手伸到笼子里把那只残疾的小狗拯救出来,又和老李说了会话就走了。边走边想,厂子关了,那帮晦气冲天的老同事,也没几个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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