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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时代的杀人事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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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老孙也不客气,手伸到笼子里把那只残疾的小狗拯救出来,又和老李说了会话就走了。边走边想,厂子关了,那帮晦气冲天的老同事,也没几个有钱的,借钱这事恐怕没指望了,人家也到了这田地,自己怎开得了口。前面忽然出现一条胡同,胡同口长着一棵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以梧桐树为起点,深入胡同二百米,就到老孙的家了。老孙苦笑,走着走着,怎么就到家了?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如果你不知往何处去,两条腿就会启动自救程序,径直将你押送回家。

    一群人围着一堵墙,吱吱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大肠梗塞一样把胡同口堵住了。这情形老孙很熟悉,过去在电影里看见过,保守派杀害革命党,先贴出告示,必定会围上一群精神空虚的老百姓,人人准备一个大馒头等着开锣斩人、醮血治病,不亚于一次丰富的精神文明活动。老孙好歹是插过队的知青,是有层次的人,水准没这么低,何况老婆还躺在医院内,没心情凑这个热闹。他板着脸拨开人群走过去。忽然有一个妇女一把抓住他,兴奋地说:“老孙你怎么才回来,瞧,告示上墙了,有你呢。”老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居委会主任马大姐,慌忙说:“马大姐您说话小心点,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盗窃四没跟您乱搞男女关系,凭啥贴我告示?”马大姐笑着说:“瞧你这个傻样,告诉你吧,这是民政局才贴出的最低生活保障公示,你中奖了。公示期一个月,如果通过了,你就可以每月领二百零五块钱,跟拿工资似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老孙伸长脖子朝告示上一看,果然在一溜排名单中搜索到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眼睛涩涩的。马大姐见他这样,心中有点别扭,岔开话题问:“弟妹咋样了?还好吧?”老孙揉揉眼睛说:“刚才吃了一碗辣椒面,眼睛辣得到现在还疼呢。你问我老婆啊,啥时成你弟妹了?她跟你不是妯娌么?”马大姐像老母鸡一样咯咯笑着在老孙的腰上揪了一把,说:“挺老实的一个人,腐化变质了,啥时学的油嘴滑舌?”老孙也笑了,泪水呛出眼睛:“老实顶个屁用,还不下岗了。”马大姐忽然看见藏在老孙怀里的那只雪白小狗,奇怪地问:“老孙你养狗啦?这可是有钱人的玩意儿。”老孙说:“也不是,刚才正好碰到个老同事,送的,反正闲着没事,也不见得就多花几个钱。”

    马大姐军统特务似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贴着老孙的耳朵说:“下岗了就不要养猫啊狗的,省得别人说闲话。听说这低保金从你下岗那天补起,七八个月差不多要补两千多块呢,不要搞砸了。”老孙心中一喜,盘算了一下,倘真如此,老婆的手术费就只差一万八千块了,这么想着,脸上露出笑容,好像老婆的命又被他从死亡线上拖出了五厘米。心情一高兴,温饱问题立刻首当其冲,肚子发出了“咕”的一声巨响。人丛中立刻有人吼道:“谁他妈放屁不看地方?”放屁还要看地方?老孙刚想回骂一句,马大姐赶紧推了他一把,低声说:“快走,不要跟这帮人一般见识。他们也是刚砸了饭碗,正憋了一肚子屁没地方出呢。”
第四章
    自老婆住院后,老孙干脆也住到医院里。马大姐特地找了一个小煤炉给他,夫妻俩的一日三餐就靠这小煤炉对付。本来医院里有“病友食堂”,病人的饮食就由这食堂料理,但价钱太贵,可以与五星级饭店争一日之短长。吴主任知道他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就格外开恩,将食堂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清理出来,算是他的厨房,让他自力更生。吴主任严厉警告他:“注意,小心火烛,别弄场大火把咱食堂给烧了。”

    老孙的房子本来是水房,房里原先有一口水井,胡同里老一辈的人都是喝这口井生产的水茁壮成长的。后来社会发展了,家家户户安装了自来水,这水房从此废弃不用,井也填平。老孙落实政策回城时,这水房就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钥匙藏在墙角的猫洞里,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孙家本来有两把大门钥匙,夫妻俩各保管一把,后来失踪了一把。但夫妻俩经过紧急磋商决定不换锁,换一把锁要三块钱呢;也不另配钥匙,配一把也要一块钱呢,还不如换锁。硕果仅存的一把钥匙干脆放到猫洞里,很好地解决了出入境问题。反正老孙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财产,倘若哪个没眼光的窃贼因决策失误而光顾老孙家,必定会感到很耻辱,从此在窃贼界抬不起头来。老孙从猫洞里摸出钥匙打开门,家庭总资产一览无余。客厅和卧室是二合一的,一大一小两张木床肩并肩靠着,老孙夫妻睡大床,儿子睡小床,一直睡到十八岁。小床断了一条腿,用一摞长满青苔的红砖垫着。老孙夫妻俩在决定用什么砖头垫床这个问题上曾发生过一番激烈的争执。老孙认为青砖结实,用青砖垫床,可以确保安全。儿子当时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汉了,正是身体产生剧烈化学变化的时候,睡觉时难免会翻来覆去地瞎折腾,偿若下层建筑不稳,极易导致上层建筑动荡。但老婆认为红砖色彩鲜艳,用红砖垫床,可以起到粉饰太平的效果。最后老婆战胜了老孙,形式主义战胜了实用主义。这么重大的家庭问题,老孙怎么能不让着老婆呢。

    这里不能不提到另一个重要问题,同时也是老孙看到隔壁那位布衣神算王瞎子时优越感就会油然而生的原因。王瞎子的老婆可没老孙老婆有出息,她可惨了,她生了个女儿。本来生个女儿并没什么大不了,王瞎子也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但坏就坏在他的家庭条件并不比老孙好,他也是一间卧室里搁两张床,一张夫妻俩睡,一张女儿睡。女儿一晃十八岁了,出落得苗条美丽。十八岁的女孩子和父母亲在同一个卧室里几乎肩挨着肩睡觉,一不小心就会碰到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别提多别扭了。更何况十八岁女孩子秘密多多,有些秘密是不容父母亲特别是父亲窥视的。所以女儿经常说:“爸爸,今晚我不舒服,请你睡厨房。”于是王瞎子卷起铺盖就到厨房睡去了。厨房好啊,就座落在老孙家的梧桐树下,边上插四根竹竿算墙,顶上扯一块厚厚的塑料布算是天花板,地方又大,空气又清新,从建筑构造来看,应是时下流行的框剪结构。后来老孙儿子考上大学,王瞎子来找老孙说:“老孙,公子上大学啦,恭喜恭喜,我家那丫头没出息,这辈子算是草鸡飞不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看,你家现在宽敞多了,老夫老妻也没啥可折腾的,不如咱们宏观调控一下,我到你家跟你睡,你老婆到我家跟我老婆睡,让我那丫头也方便些。”老孙可没答应,他正想着趁儿子出远门的大好时机与老婆恶补拉下的功课呢。王瞎子从此和老孙结下了仇,但他没有被老孙击败,因为他有精神胜利法。王瞎子说:“幸亏我是瞎子,女儿好歹可以当我不存在。”老孙下岗那天,王瞎子再次运用精神胜利法彻底击垮他:“老孙,别以为你是国营企业职工就屁颠屁颠的,到头来不过是个泥饭碗,一碰稀巴烂。还不如干脆挖掉眼珠子跟我上街摆摊算命去,一天能挣十块钱,这可是个谁也砸不坏的金饭碗啊。”说完,王瞎子捏住老孙的手掌,翻起一双白森森的眼珠说:“老孙啊,今年你有血光之灾啊。喏,拿一块钱来,我半价送你一卦,包管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老孙问:“啥卦?”王瞎子说:“你当我是你那国营企业的败家子啊?我这可是民营企业,管理严着呢。没钱别想买我的产品。”

    好了,话题扯远了。且说老孙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出一只破纸箱,垫上一把破棉絮,为小狗制造一个家。然后从床肚里抽出条破梯子,架好,爬上去,从屋梁上解下一只破篮子。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居民,不可能没有电冰箱,但老孙家没有,老孙家的电冰箱有替代产品,就是那只破篮子。篮子里盛着干菜、干面条、干馒头片,居然还有一块没吃完的干肉。中国老百姓最擅长腌制食品,什么鱼呀肉呀鸡呀鸭呀红萝卜大白菜的,吃不完大可以腌起来下回再吃。曾经有人考证中国的腌制食品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比较成熟的说法是,社会发展史上某个政治气候特别开明的时期,耕织并举,粟帛兼顾,农副产品极大丰富,借用杜甫的话说:“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皆丰实”,老百姓养的猪啊羊啊鸡啊多得吃不完又来不及掩埋只好扔到荒郊野外去,所以有人感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瞧瞧,路上尽是些猪狗腐烂后遗下的森森白骨。这时有个环保人士站出来大声疾呼:“这样子不行,容易造成环境污染,又不够人道,该想个法子予以妥善解决。”于是一呼百应,大家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块想,一门心思地搞科研,终于发明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食品。

    不仅老孙家没有电冰箱,整个红旗胡同里也没几户人家有电冰箱的。没有电冰箱的人家都像老孙一样用篮子储藏食品,且清一色地吊在屋梁上,极好地利用了空间资源。居委会主任马大姐曾经无比自豪地说:“瞧红旗胡同的人多伟大,南极臭氧层那个破洞不可能是我们造成的。”

    那厢有人不乐意听了,责问我:“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为什么我听来听去都觉得是旧社会的事呢?你吹牛吧你。”我在此严重声明: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我家有电冰箱、电视机和洗衣机,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抽中华香烟,一会儿用手提电脑一会儿用台式电脑说故事给你们听;虽然我学的是财经,搞的是金融,整天与搞建筑和房地产的家伙打交道,可以说是“往来无白丁”;虽然我搞了个比老孙家客厅卧室二合一还大的书房,花的钱足够让老孙老婆割两三回脑瘤的了,但我用我在愚城县的名望保证,我说的的的确确是真的,大家可以打听打听我的名望值究竟有多高,在愚城县,除了县委书记郝达喜,就算我的名望最高了。

    在这个城市里,总有那么一小撮人由于自甘堕落而把自己搞得像穷光蛋似的,尽给城市的光辉形像抹黑。他们多半生活在老城区,住破房子吃最差的食品,主要原因还是他们自己不要求进步才会被改革的潮流无情抛弃,与旁人没有关系。比如说老孙吧,当年跟他一起插队的知青小张,现在当副县长了,那是人家辛辛苦苦托关系走后门发射糖衣炮弹的成果。而老孙呢,懒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肯干,结果混的跟孙子似的。我下回碰到他一定义正辞严地责问他: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你捂着心口想一想,你努力了吗?你奉献了吗?退一万步讲,过去的事情不谈了,过去你单纯,日子过得混混噩噩的,那是没人挽救你,不是你的错。但现在社会变革了,你下岗了,难道对你一点触动都没有么?用辩证的目光看,这可是人生一个新的起点啊。我们政府经常说:“有困难才有机遇,有机遇才会进步”,不是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接受培养呀。跟你在一个人民公社插队的知青小陈,回城后分在肉联厂当厂长,前年政府拍卖厂子,他也下岗了。可人家就是有决心,硬是个人掏腰包把厂子买下来,现在别墅有了,小车有了,提前实现了小平同志制定的“三步走”目标。什么?你竟敢狡辩,说小陈有侵吞国有资产的嫌疑,人家现在可是“十大优秀民营企业家”、“下岗再就业杰出典型”啊。那好,说小陈你不服气,就说说小王吧。小王原先是你们厂里的吧?他条件没你好,没爹没娘的一个苦孩子,在厂里做保安,由于没受过教育,整天打架斗殴,差点弄出人命,被逮捕了。可人家呢,以此为契机,痛改前非,从山上下来之后,专门配合公安部门维持餐饮一条街的治安,老板们感激他,年年赠送辛苦费给他,不也脱贫致富了么?公安部门还送他一条“遵纪守法好市民”的大红锦旗呢。

    以上全是我瞎扯,再说下去都快把正事给忘记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老孙从屋梁上解下篮子后,取出一团干面条,切一点咸肉,到厨房里煮一碗肉丝面填饱自己和小狗的肚子。小狗美滋滋地吃完面条后,连叫三声汪汪汪,算是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吃饱喝足后老孙坐在床上发呆。对面墙上挂着一面破镜子,他的形像恰巧被镜子和盘托出。

    故事讲到现在,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老孙长的啥样恐怕大家还不知道吧。从镜子里看,老孙今年约摸五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本来还是很有点气质的,可近两年老得快,脸上有了榆树皮一样的皱纹,两鬓的头发也开始发霉似的白起来,眼神混浊。这样子实在没有个性,走到大街上混进人群中就像一粒芝麻落到一锅芝麻中一样,只怕你再也认不出来。若身逢冷战年代,一定是个绝好的间谍料子。

    就在老孙坐在床上发呆时,有个穿得邋里邋塌的年青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走进来,大声质问老孙:“你这家伙,有好吃的也不叫我一声,瞧瞧,连狗都吃面条,伙食标准比我还高。”老孙定睛一看,原来是同住红旗胡同的鲁二炮,长期在深圳搞土木工程。“搞土木工程”这说法是引用鲁二炮自我吹嘘的原话,真相是别人搞工程,他负责搬运泥土扛木头,算是个民工。但鲁二炮不接受民工这称呼,他极力辩解:“什么叫民工?就是农民工。农民出来打工才叫民工,我是农民么?”老孙有时挺羡慕鲁二炮的,凭一手半生不熟的木匠技术混饭吃,日了过得有模有样的。但鲁二炮也是有苦说不出,按照愚城县建筑工程定额标准,干一天算是一个工,一个工值三十块钱,一年出满勤可挣一万零九百五十元整。但实际上一年之中做足十个月就不错了,因此鲁二炮一年实际毛收入为九千一百二十元。每月扣除伙食费一百元,共扣掉一千二百元。现在建筑行业也赶时髦,要求工人统一着装上岗,每年发两套制服,因此扣除服装费一百元。工人们吃住均在工地上,业余时间的主要文化活动是学习搓麻之类的国粹,但鲁二炮学习成绩不好,每年输掉一千元。民工们长年奔波在城市建设的第一线,不能享受家庭温暖,难保内分泌不失调。为保持一个健康强壮的身体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鲁二炮必须每月到烟花柳巷里清理体内多余内分泌一次,每次清理费一百元,全年消费一千二百元。如无特殊情况,鲁二炮每年春节回家一趟,往返车费八百元,可报销四百元,自掏腰包四百元。还有其他不明去向消费五百元。有兴趣的网友可以算一算,鲁二炮一年挣多少钱。哈,你算对了,他一年挣四千七百二十元,在红旗胡同里可算是高收入阶层,所以鲁二炮家不仅有十四英寸的“熊猫”牌彩色电视机和“水仙”牌滚桶洗衣机,今年夏天还破天荒地装上了空调。当然鲁二炮的空调并不是商店里卖的“海尔”牌,而是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大自然”牌。鲁二炮老婆是红旗胡同有名的歌唱家,逢人便称自己是“二炮文工团”的,今年夏天给二炮生了个小子。夏天气候潮湿闷热,蚊蝇猖獗,他老婆历史清白,从没有哺育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要给孩子涂“强生”牌婴儿祛痱粉,又不知道要给孩子用“宝宝金水”,结果孩子长了一身鸡皮疙瘩似的痱子。怎么办呢?鲁二炮想出一个好主意,他在靠窗户的墙根下打了一口水井,装上小水泵,通过循环抽动地下水而使水的凉气与屋子里的暑气产生对流作用,达到防暑降温的目的。老孙曾去他家观摩过一次,发现效果确实非常好,不仅凉爽宜人,而且蚊蝇也失踪了很多,有利于婴儿生长发育。由于这种空调充分利用了自然界的冷气资源,因此被大家称为“大自然”牌空调。由于制造成本低,大有在红旗胡同全面普及的趋势。

    由于老婆生孩子,鲁二炮自春天以来一直都像生蛋的鸡一样窝在家里。在这一点上,老孙倒是挺会抓时机的。老孙家那辆独轮车,自老孙下岗后,已展成股份制公司,由老孙和老婆共同组织营业活动。结果独轮车由于负荷过大,不堪折磨,于一个月前正式罢工。因此老孙委托鲁二炮帮助修理修理。现在终于修好了,在老孙最需要的时候,他的吃饭的家伙又及时赶回来了。老孙咬牙切齿地想:明天,明天就开始挣钱去。
第五章
    老孙推着独轮车走在街上,车上的蔬菜瓜果堆成小山似的。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没有熄灭,灯光昏黄无力。不时有几个行人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一闪而过,扔下一串空寂的铃声在冰凉的水泥路面上骨碌碌地打滚。眼看着二00四年的九月就要作古了,清晨的气温已开始有点凉意,老孙却紧张得手心冒汗。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做生意,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第一次单独出来作案似的。下岗后由于闲着没事干,老孙开始陪老婆一起卖菜。老婆在卖菜这个行业已有十二三年的从业经验,算是个资深卖菜人,嗓门大,负责招徕顾客。“大白菜,大白菜,又鲜又嫩的本地大白菜快来买呀。”这句话她可以一口气吆喝半个小时不兴错一个字。为什么大白菜前要加“本地”两个字呢?这与愚城人的饮食习惯有关。愚城人有个根深蒂固的观点,他们固执地认为只有土生土长的蔬菜瓜果才算是绿色环保农作物,味道鲜嫩可口。而外地运来的多半出品于塑料大棚,有违反自然规律的嫌疑,不合本地口味,一律受到反倾销抵制,根本卖不出好价格。

    老孙下海时间不长,一时间角色转换还不到位,胆子没有练出来,脸皮不够厚黑学的标准。有几次老婆试图培养他,要求他也吆喝几下,但老孙的吆喝声听起来明显底气不足,不能刺激顾客的购买欲,老婆只好作罢。老孙于是一门心思地负责推车、称重、算账,也算发挥了会计特长。老孙算账特精。大白菜一块二毛钱一斤,红萝卜七毛钱一斤,青椒分圆椒和长椒两种,圆椒一块三毛钱一斤,长椒九毛钱一斤。倘若顾客要四斤三两大白菜,又要三斤二两红萝卜,再要二斤七两长椒和三斤五两圆椒,老孙立刻熟练的取菜、称重、包装,并在第一时间报价:“十四块三毛八分,你是老顾客了,给你个优惠价,八分钱不要了,就收你十四块三毛钱吧。”有的顾客不信老孙算的这么快,掏出计算器啪啪啪摁上两分钟,难后一脸震惊地说:“人才,真是人才啊,注册会计师的水平,咋就窝在这里尽干些没智商的活,不去为国家作点更大的贡献呢?”

    老婆的职业生涯也有十二三年了,但至今仍属于未在工商部门登记注册的不合法企业,只好长期在地下菜市场打游击。愚城县几乎每个小区都有一两座地下菜市场。为什么不登记注册呢?因为一旦那样干了,就必须老老实实地隔三差五地向工商部门缴纳工商管理费,向卫生部门缴纳卫生管理费,向公安部门缴纳治安管理费,向城管部门缴纳城市建设管理费,向地税部门交税。老孙夫妻俩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天大地大,我随便找个地方摆摊,也要向你工商部门缴纳管理费么?卫生部门派个人跑过来看都不看就发张“经检验合格”的单子给我,就要向我收卫生管理费么?小王那样的地痞流氓天天跑来敲诈,也没见公安部门管过,即使你管了,国家没给你发工资么,凭啥收我治安管理费?城管部门更荒唐,我不过推个小车卖卖疏菜,也没破坏城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干吗要我掏钱埋单?卖菜本就是个本小利薄的行当,如果每月再缴点这费那费的,还不如在家歇菜好呢。但如果不登记,就必定沦落为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的不法分子,成为国家机器严厉打击和取缔的对象。

    老孙再怎么想不明白也没有用,人家费用照样收,从不见少收一个子儿,且行情年年看涨。但老孙们自有对策,按照毛主席伟大战略思想的指引,大打游击战,以我为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老孙们就是“老鼠上街,人人喊打”的老鼠。老鼠们看起来一个个目光混浊,神情呆滞,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的,完全是一帮老弱残兵。其实这都是伪装,他们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厉害得很呢。他们混浊的目光和呆滞的表情下掩藏着精明和警惕,时刻都像站在起跑线上聆听发令枪的短跑选手,一有个风吹草动,立刻收拾家什像免子一样溜了。你可能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但我见过,而且记忆深刻。我曾见过一个瘦弱得被一阵小风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的卖鱼老头,在城管、工商、税务、公安联合组织的一次大规模围剿中,挑着两只可能有一百斤重的鱼篓,身怀绝世轻功般地掠出比迷宫还复杂的小巷,翻过一堵比他整整高两个头的围墙,羚羊似地接连跃过两三条足足有一米宽的臭水沟,冲入大街,遁迹于茫茫人海。当时我正站在我家楼顶上看风景,所以每一个细节都看得很清楚。后来在那一带的地下菜市场里,我再也没见过卖鱼老头,只隐约听人提起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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