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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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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用票。虽然在战前战后他们可以拾高物价,勒死穷人,但究竟得不偿失,而且不十分象买卖规矩。云城是崇拜子贡的,“孔门弟子亦生涯”,如果能保存点圣贤之道,也不便完全舍弃;假如不能,也就无法,不是他们的错儿。他们永远辨不清这些内战是谁跟谁打,也不关心谁胜谁败,他们只求军队不过云城;如若过来,早早过去。他们没有意见,只求幸免。如有可能,顶好挂挂日本旗子。

听说军队已到了黄家镇,一催马便是云城。使天赐大失所望。学生们不闹了。他还在想象中,正在计划一些宣传的文章。不知怎的大家都散了。他在想象中,对于真事的觉到就比别人迟得多。他在真事中,他比别人的主意少得多。大家散了以后,有人说已听见了炮声,他才醒过来,一点主意没有。

爸忙起来。他不怕炮声,听惯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铺子。爸忙叫天赐去帮忙,天赐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这时节既不能作诗,又不能作事,只会给人家添乱,一着急会平地绊个跟头。他饿的比别人早,还得别人伺候着。在忙乱中他不自觉的讲款式;他忘不了妈妈的排场与规矩,除非在想象着当野人或诗人的时候。伙计们尊敬他,伺候他,他是少爷。他觉得这也倒还有趣,闹学生他是人材,闹大兵他是少爷,左右逢源。

自要战事在云城一带,谁都想先占了云城;这个城阔而且好说话:要什么给什么,要完了再抢一回,双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数的铺子白天已关上,只忙了卖饼的,县里派烙,往军营里送。饼正烙得热闹,远处向城内开了炮。城内的军队一手拿着大饼,一手拿着枪,往城墙上跑。有的双手都拿着饼,因为三个人抱一杆枪。城外的炮火可是很密。打了一天,拿大饼的军队势已不支,开始抢劫;正在半夜,城的各处起了火。牛老者在家中打转,听着枪声,不住的咳嗽。远处有了火光,他猜测着起了的地方,心里祷告着老天爷别烧他的铺子。天赐很困,但也睡不着,他看着爸,心里十分难过,可是想不出怎样安慰爸来。纪妈,虎爷夫妇,也全到前院来,彼此都不愿示弱,可是脸上都煞白。

“福隆完了!”爸欠着脚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来。“不能……不能是福隆!”大家争着说。

“我的买卖,我还不知道在哪块?是福隆,三十多年的买卖!虎子,你扶我上墙看一眼!”爸哆嗦的很厉害,出入气很粗,可是他要上墙去看。

“爸,我去!”天赐不能不冒险了,枪子还直飞呢。“你去看吗?你那两只眼!”爸不信认任何人的眼。

天赐没法,他只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测不出距离来。

爸非上墙不可,福隆烧起来,他只能对枪子马虎了,他必须亲眼看看去,他准知道福隆是在哪角。

天赐拿着灯;虎爷扶着牛老者,登了一条长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张着嘴,头上出着冷汗。扶着虎爷的手,他喘;憋足了气,借着虎爷的力量,上去一只腿。就那么一脚在上,一脚在下的歇着,闭上了眼。他积储量呢。猛的,他那哆嗦着的手握紧爷的,想再上那一只脚。拍拍拍拍一阵机关枪!虎爷也出了汗:“下来吧,鸡冠子枪!”老头不语,一手扶墙,一手握住虎爷,还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阵,手在墙头上抓着,死死的抓着,他看见了。南街的道东,红了一片,大股的黑烟裹着黑团与火星往高处去;黑团与火花起在半空,从烟中往下落;烟还往上升,直着的,斜着的,弯弯着的,深黑的,浅灰的,各种烟条挤着,变化着,合并着,分离着,忽然一亮,烟中多了火花火团,烟色变浅。紧跟着火光低下去,烟又稠起来,黑嘟嘟的往上乱冒,起得很高,把半天的星斗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买卖。没有人救火,自由的烧着。他象木在那里,连哆嗦也似乎不会了,只有两只眼是活着,看着三十多年的福隆化成一大股黑烟,弯弯着,回绕着,凶勇而又依依不舍的往北来,走着走着还回回头。

虎爷虽然是双手扶着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来。天赐叫了一声,灯落在地上。全是黑的,只是天上隐隐的有些浮光,飞着纸灰。

二十一 人面桃花

战事完了。云城果然红了半个天,应了天赐的诗句。爸的福隆只剩下点焦炭与瓦块。重要的账簿与东西,在事前已拿了出来;货物可全烧在里面。爸从前的马虎是因为他有把握,那是太平年月,眼看着福隆完了,他觉得无须再活下去了。这几年他不敢马虎,而结果反倒是这样,对于买卖与他自己完全不敢信任了。火是无情的,枪子是没眼睛的,他的老年是在火与枪弹中活着,没想到过!他病了一大场。

天赐多少日子也没到书房去,他不能再作诗。他对不起爸,不应当作那“红半个天”的句子。他对不起云城,南街北街烧了两大片,最热闹的地方成了土堆。在作诗的时候他小看云城;当云城真受了伤,他反倒爱它了。不该诅咒这个城,他觉得。他不敢多上街去。营商是他所不喜欢的,但是随便把别人的房子烧了,他简直没想到过;他后悔作过那样的诗。他到底是爸的爱子,感情使他怜惜着爸。他很细心伺候爸,唯恐爸就这么死了。妈妈是为替他争气而死的;不能再把爸咒死。他觉出他的矛盾来,可是没法调和;爸的病是真的,不能因为爸的志愿不高尚而不管,他没有那样的狠心。听着爸在床上哼哼,他不能再逃往诗境;生死是比柳风明月更重大的,虽然他不甚明白关于生死的那些问题。

学生们耻笑他,说他开倒车去尽孝道。赵老师来信,说他不同来上海是他的不伟大;干什么就干什么;脚踏两只船是不可能的。天赐不理他们,由他们说去,先看爸的病要紧,这是种责任。

爸的病慢慢的好上来。没人在他面前敢提“福隆”。他自己反倒笑了:“你们都不提福隆,好!其实,算什么呢?在病里我琢磨出来了:我没本事,一向马马虎虎,运气叫我赚了俩钱。后来我打算不马虎了不是,福隆倒连根烂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还是马虎好,老了老了,何必呢?!”

他虽是这么说,大家谁也不信。及至他能出去活动活动了,总绕着走,不由福隆的火场经过。他拄上了拐杖,一边走一边和自己说,白胡子一起一落象个白蝴蝶。他念道“福隆”呢!'网罗电子书:。WRbook。'

爸能出去活动,天赐也又有了事作。他加入了云社。这是云城几家自古时就以读书作官为业的所组织的诗社。社里的重要人物的门前差不多都悬着“孝廉”,“文元”等字样的匾。他们走在县衙门前咳嗽的更响亮,走在商会事务所外鼻子哼出凉气。他们的头发虽剪去,可是留得很长,预备一旦恢复科举好再续上辫子。他们的钱都由外省挣来;幼年老年是在云城,中年总在外边;见过皇上与总统的颇有人在。他们和云城这把儿土豆子没来往。天赐本没资格加入云社,可是经小学的一个同学的介绍,说他是孝子,并且能诗,虽然是商家的子弟,可是喜欢读书,没有一点买卖气。所以他们愿意提拔他。这个同学——狄文善——虽也才二十上下岁,可已经弯了腰,有痰不啐,留着嗽着玩。云社是提倡忠孝与诗文的,所以降格相从许天赐加入。云社每逢初一十五集会,他们不晓得有阳历。集会是轮流着在几家人家里,也许作诗钟,也许猜灯谜,也许作诗,有时候老人们还作篇八股玩玩。天赐这又发现了个新世界,很有趣。这里的人们都饱食暖衣的而一天发愁——他们作诗最喜欢押“愁”,“忧”,“哀”,“悲”等字眼。他们吸着烟卷,眼向屋顶眨巴,一作便作半天,真“作”。什么都愁,什么都作。天赐第一次去,正赶上是作诗,题是“桃花”。他学着他们的样子,眼向上眨巴,“作”。他眼前并没有桃花,也不爱桃花,可是他得“作”。大家都眨巴眼,摇头,作不出。他觉得这很好玩,这正合他的胃口,他专会假装。他也愁起来。愁了半天,他愁出来四句:“春雨多情愁渐愁,百花桥下水轻流,谁家人面红如许,一片桃云护小楼。”他自己知道这里什么意思也没有,纯粹是摇头摇出来的。假如再摇得工夫大一些,也许摇出更多的愁来。他不能再摇,因为头已有点发晕。及至一交卷,他知道他有了身分,这些老人——原本没大注意他——全用一种提拔后进的眼神看他了。他开始以为他的诗有点意思,可惜头摇得工夫小了些!老人们爱那个“愁渐愁”。有个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赐的差得多——“流水桃花燕子愁”。可是大家闭上眼想了半天,然后一齐如有所悟:“也很深刻!”老人自己想了想:“谁说不是!”天赐也闭眼想了想,或者燕子也会愁,没准。

除了作诗以外,天赐还看到种种的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画,果盘中摆着佛手。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一裂嘴,然后也许说,也许不说。人家的服装文雅,补钉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讲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作小吃。人家的笑带钩儿,还带着“我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家什么事都有讲究。人家称呼他“赐翁”!他也得那样,当然的。这些人与赵老师不同而且更好了:赵老师不讲究衣服,这些人也穿得很随便,可是这些人在不讲究中有讲究;他们把绸子作里,而拿布作面,雅。赵老师三个月不理发是常事,这些人的发也很长,可是长得有个样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味。他们不穿皮鞋,可是穿丝袜子;老式的千层底缎鞋,丝袜,有种说不上来的调和与风雅。这是妈妈的办法,而加上点更高的审美,这象桂花,花朵不鲜明而味儿厚。天赐爱这个。妈妈对了,人是得作官,离开云城去作官,见过皇上或总统的人毕竟不凡。这些人看不起白话文,白话诗,连读小说都讲究唐人作的。他很惭愧他作过白话诗。这些人看不上男女同行,他们讲究纳妾,纳妾好作诗,风流才子。他们不问他的家事,不问家中有什么财产;他们偶尔谈到钱,是说有件古玩已见过二千五还没卖。他们能拿起件古东西而断定真假。他们差不多都会画山水,自己夸奖着,他们懂得医术,自己能开方配丸药。他们提到一个人,先说一大套官衔,哪年哪月升的,哪年哪月撤差,都丝毫不乱。他们管本县县长叫“徐狗子”。

(奇)他回家就脱了皮鞋。看屋里,俗气通天!登上椅子把“苏堤春晓”的镜框扯下来,扔在厨房去。他得去设法弄字画,如一时没有钱买古玩的话,佛手是必须摆上的。他自己的服装是个问题,即使爸给钱,他不晓得怎样去做,也叫不上来那些材料的名儿来。

(书)狄文善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到元兴估衣铺去买几件“原来当”的老衣服,如二蓝实地纱袍子,如素大缎的夹马褂;买回来自己改造一番,又经济又古气。狄文善随着他去,给他挑选,给他赊账,再给他介绍裁缝铺。天赐没钱没关系,狄文善愿借给他;要不然,狄文善就全给他赊下,到节下把账条直接送给爸——一个才子给爸拉点账是孝道的一种,天赐爱这个办法,这可以暂不必和爸直接交涉,等账条到了再说。狄文善什么都在行,而且热心;什么老铺子都赊得出东西来,而且便宜。铺子里都称呼他“二爷”,他们给二爷沏茶,让二爷吸烟,陪着二爷闲谈。二爷要赊账,他们觉到无上的光荣。二爷弯着点腰,看他们的东西都有毛病,他咳嗽着,摇头,手指轻弹着象牙长烟嘴。二爷挑好东西只说一句“节下再算”。他们把二爷送到门外。

天赐打扮上了,照了照镜子——不象样!扁脑杓,拐子腿,身腔细,穿上古装,在满身上打转;真象穿上了寿衣。二爷给他出主意:“弯着点腰,以软就软,以松就松;再摇着点,自然潇洒。”天赐摇起来,果然是脱了俗气,和吕洞宾有点相似!初在街上摇摆,大家看他,他要害羞;和二爷走了两趟,他的鼻子利用原来的掀卷顶到了树尖上去,闻着仙人在云中留下的香气。他的脚尖不往一块碰了,因为用脚踵走,走得很慢很美。扇子之类的小零碎,在云城不易买到古式的,二爷有时送给他点小玩艺,有时卖给他。卖给他的,并不当时要钱,也不说价,二爷不是商人:“先拿着用吧;这把扇子还是祖父在杭州作官时买的,画得好,写的也不坏。扇股可别用汗沤,这是斑竹,可不同普通的竹子,把花纹沤黑了可糟!”二爷是真朋友,什么都教给他;为他,二爷赔了好多钱。生活也确是有了趣味,什么都作,而作的不伤神;什么都谈,谈得很雅。他们一同到城北去垂钓——绝不能说钓鱼——二爷的鱼竿值三十多块钱,二爷说!钓着鱼与否全没关系,为是养神。天赐真觉得必须养神,不趁着年轻力壮养神,什么时候才养呢?二爷的鱼虫是在磁罐里养过一个多月的,用湿细草纸盖着,通红,象一条条的珊瑚枝。钓了半天,二人才钓上一寸多长的一对小“柳叶”,可是有多少诗意呢!

天赐也到二爷家中去。二爷的姐姐比二爷大着两岁,是个才女,会画工笔牡丹,会绣花,会吹箫。二爷的母亲很喜爱天赐。去过两趟,老太太就许他见见才女。才女出来周旋了两句就进去了,可是天赐以为是见了仙女。才女叫文瑛,长长的脸,稳重,细弱;两道长细眉,黑而且弯。穿得随便而大雅。文瑛是她父亲在广州作官时生的,父亲死在任上,她会讲广州话!狄老夫人顺口答音的把天赐家中情形都探了去,(没问,是顺口答音的探。)而后二爷透了点更秘密的表示,假如这三位才子联为一家……天赐落在一种似恋非恋的境界里,又想起来“我与小姐有一度姻缘”。可是没法叫她知道了;她不常见他,偶尔给他一两声箫听听!他得作诗了,“如此箫声疑梦里,桃花一半在云间!”他哼唧着,摇着头,落在枕上一两点养神的泪,因为睡不着。

狄老夫人非常的厚待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委婉的说他,她说:“我拿你当作亲儿子!”她告诉他说话要小心,举止要大方,帽子别着了土,鞋底边得常刷点粉,衣服该怎么折,茶要慢慢的喝。“在我这儿都可以随便,咱们这样的交情;在别人家就得留点神,是不是?”她找补上。他很感激,他就怕人家笑话他是商人的儿子。到别人家去,献上茶,他干脆不喝;渴就渴,不能失仪!在狄家他稍微随便一些,既然狄老夫人对他那么亲热。有时候狄家来了客,他可以不走,而躲在二爷屋中去。文瑛会在这种时节给他端一小碗八宝粥,或是莲子羹来。“怕老妈子手脏,我自己给你端来了。”她把碗放下,稍微立一会儿,大方而有意的看他一眼,轻轻转身,走出去。天赐不再想回家。

这些,他都不敢让爸知道。他的古装不在家里穿。虎爷看见了他的打扮,他告诉虎爷:“这便宜呀,旧的改新;你摸摸这老材料够多么厚,十年也穿不坏,省钱!”没法子,对虎爷不能不说这种无诗意的话,饶这么说,虎爷还直吐舌头。

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账条。设若到年底,爸忽然接到它们而不负责还债,怎办?怎办?他假装马马虎虎,可是不能完全忘掉。他甚至于想起个不肯用,而到万不得已时还非用不可的办法:赵老师的钱的创造法——偷东西去卖。这个不是高明法子,也有点不体面,但是为自己在外边的身分与尊严,为这种生活的可爱,到必要时还非这么干不可。即使得罪了爸,也不能舍弃这种生活。这是在云间的生活,高出一切。他开始觉到人应当有钱。爸的弄钱是对的,不过不应那么花。人须先有钱,而后象云社的人们那样花,花得有趣而没有钱声与钱味。钱给他们买来诗料。

更使他不忍舍弃这种生活的自然是文瑛。一个会画会写的女子在家里!一对儿才子才女!天天在一块儿作诗,替桃花发愁,多么有趣!文瑛必是爱他的,他想。不是女学生那种随便交际,而是尽在不言中的一点幽情;那碗八宝粥!把爸的钱都花了而得到她,也值。他念《西厢记》,送完粥,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的想象使他的全身软起来,他觉得自己该变成个女的——安静,温柔,多情,会画工笔牡丹,多愁善病。决不能再作黄天霸了,那可笑。他得是张生,贾宝玉多情多得连饭都可以不吃,身子越瘦越会作诗。人得象蝴蝶似的,一天到晚在花上飞。他愿化为蝴蝶,一个小小的黄蝶,专爱落在白牡丹上!他得偷爸的东西,好当蝴蝶。

二十二 家败人亡

爸的病始终没好利落,好几天,歹几天;他自己向来不会留神,稍好一点他便想吃口硬的,吃了便又不舒服。他不想恢复福隆了,没那个精神;那两个买卖,他也不大经心,他得恢复他的马虎,这可是另一种马虎,一种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衰老的马虎。这种马虎是会杀人的。

天赐十九,爸七十。天赐愿给爸办整寿,他有了会写会画的朋友,他得征求寿文寿诗寿图,以减少爸的商人气,而增高自己的名士身分。爸打不起精神干这个,可是也不便十分拦阻,这是儿子的孝心。他已给儿子还了不少的账——连狄二爷那把扇子开来账条——爽性叫儿子再露一手。他还那些账的时候,不能不叨唠几阵,可是同时心中也明白,儿子不是为吃喝嫖赌花了,是为制衣服买东西,虽然那些破东西没有一样看上眼的。他想开了,儿子本是花钱的玩艺,不叫他这么花,他会那么花。他看不起云社那群“软土匪”,可是他们也有用处:商会办不动的事,他们能办,他们见县官比见朋友还容易。儿子不和他们打拉拢,很好;能和他们瞎混,也好。这年头作买卖不是都得结交软土匪与官场么?随儿子的便吧,他管不了许多。天赐的婚事倒是常在他心里,他怕儿子被云社那群人吃了去,真要娶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来,那才糟。他自己吃过了亏。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迷着心,而老太太的娘家父亲爱上他的和气与财力,非让他作女婿不可。他一辈子没翻过身来。他并不恨老伴儿,可是想起来不免还有惧意。结婚最保险的办法是女的比男的穷,身份低;驸马爷至多会唱四郎探母!是的,他得赶紧替天赐张罗着,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先办寿,后办婚事,花吧,反正自己还有多少年的活头?福隆都烧了,身子落在井里,耳朵还能挂得住?天赐比妈妈又厉害了,先排练虎爷:“虎爷,有人来找我,你站在屏风门外喊‘回事’,明白不?等我答了声,你再向外喊,‘请’。然后拿着客人的名片,举得和耳朵一边齐,你,在前面,叫客人跟着,不要慌,慢慢的走,眼看着地,会不?来,练习一个!”

虎爷想了想:“咱哥俩说开了,我不会;就是会,我也不来这套,明白不?你要是不要我的话,吹!我不会耍猴儿玩。告诉你,你那头一对哗啷棒是我给你买的,不是揭根子,我懂得交情。奇*|*书^|^网我就是不干这路钩套圈,明白不?”

天赐的脸都气绿了。可是没法对付虎爷,虎爷到底是他最老的朋友。他也没有辞去虎爷的能力;虎爷要是想揍他一顿,还真就揍。云社的人们是不讲打架的。天赐把这口气咽了,过了一会儿反觉得自己很有涵养。同时云社的人都很夸奖他,他们决定下次集会讨论牛老者的寿文问题。他们非常的热心,愿把次好的字画陈设借给他用,给他出主意,替他去跑腿。他们就是喜欢别人按照他们的排场办事,他们赔上俩钱也愿意;赚几个更好。他们可是暗示给他,到办寿那天他们不能去贺寿;和些商人混在一处是破例的事,他们不肯破这个例。他们可以在正日子的前一天来,假如天赐愿意给预备几桌精细酒饭的话。天赐觉得这是一种优遇,不是污辱。他希望女眷也能来,目的是在文瑛。假如文瑛肯来,他与她的关系就能更亲密一些。他确信这是个好机会。他可是不敢去明说;私下里写个短笺更多危险。他先求她画张牡丹,再说别的。他不敢猛进,仿佛更明白了什么是愁与西厢记。爸的寿日的前三天,爸的精神很好,叫纪妈作了点汤面,吃完,想到铺中看看,刚要走,来了个伙计,告诉他:“源成银号倒了。”

“什么?”爸的眼直了。

“源成倒了。”

爸没说出第二句话,就瘫在那里。

天赐慌了,忙叫虎爷帮着把爸抬到床上,而后去请医生。医生没给开方,告诉他预备后事。

爸就那么昏昏迷迷,挺在床上,呼吸很慢可是很粗,白胡子一起一落,没有别的动作。

爸不信服银行,他的钱全交在源成,一个山西人的老买卖。自从广东的“稻香村”顶了山西人的干果店,浙江人也顶了山西人的银号。可是源成没倒;几次要倒,都是谣言;牛老者没有信过一回这种谣言:“源成要是倒了,就没了天下!”他笑着说。他不信那些新事儿,什么保火险,买保险箱,他都不干。他只信源成,源成在他年轻的时候已经是老买卖;况且源成确能使他信靠,交钱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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