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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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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买保险箱,他都不干。他只信源成,源成在他年轻的时候已经是老买卖;况且源成确能使他信靠,交钱支钱,开个汇票,信个三千五千,全没错儿,而且话到钱来,没有银行那些罗哩罗嗦。源成真倒了,没了天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俩买卖能不赔不赚的维持;源成拿着他的命。

天赐想不到这些,他着急,可是还迷着心作那个官样的寿日。他只信医生一半话,还希望爸会起来,仍然作七十整寿。他看着爸,爸睁了几次眼,都没说出什么又闭上了。爸的手已不能动。到了半夜,他开始怕起来,爸的呼吸更困难了,眼睛已不再睁开。他又看到了死,死又使他清醒过来:“虎爷,爸不好!”他的泪随着下来。他希望爸——象妈那样——跟他说几句话。爸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漂亮的,可是爸可爱,爸是真爱他。哪怕胡说几句话呢,他愿听听爸的最后的声音。死时而一语不发比死还难堪,爸不是还有点呼吸么?他不由的叫出来:“爸!爸!”爸连眼也不睁!“爸!你说一句!”爸不语!他觉到许多地方对不住爸,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要死,而他无从跟爸说他的过错!爸真底是可爱的。纪妈和虎爷主张给爸穿寿衣,以免死后倒动。他不肯,他不肯那样狠心拿活人当作死人待,爸还有气儿呢。可是他扭不过他们去,寿衣找出来,刚穿上褂子,爸已不再呼吸。他放声的哭起来。妈死的时候没使他这样伤心,并不是爸的身分与智慧比妈高,不是;爸可爱,不管他是商人还是强盗。怎办呢?他没主意,他想坐在爸的身旁看着,看到永远;或是去睡觉。他不能去睡。他必须出主意,妈死的时候有爸操持一切;现在,爸也找了妈去,只剩下他自己。他知道这个,可是没办法。虎爷,虎爷是他的老友,他要求虎爷。虎爷没放声哭,可是泪始终没干,头上出着冷汗。虎爷从十二岁就跟着爸。爸死,虎爷把以前的委屈都想起来,况且以后他没了家——牛家就是他的家。

虎爷出了主意,先到铺子取点钱,然后通知亲戚。天赐怕那群亲戚,但是没法不通知。对于取钱,他想争取一些,这场丧事必须办得体面,象预定的办寿那样体面,这才足以对得起爸,爸的钱还给爸用。

虎爷一清早就出去了,先去取钱。只取来二百!他和铺子里打听明白了:铺子有“账”:人家欠铺子,铺子也欠人家,作买卖本是一种活动周转。爸死了,欠人家的债得还,而账本上人家欠铺子的未必能要进来。这么一翻身,两个铺子所有的货、钱,未必够还债的。源成是倒了,存的钱已连根烂,而且没地方再周转去。两个买卖都得倒。天赐傻了,他不懂买卖,他以为买卖就是平地挖钱。怎么他也没想到买卖会要倒。他更觉得爸不应死,可是已经死了!他想到云社那群朋友,他们必定有主意,他至少还有两所房屋。房子可以不要,爸的丧事必须办得风光,只有这个可以补上一点孝心,等爸入了土不就太晚了么?他嘱咐虎爷去请亲友,也请几位云社的人,主要的是狄文善。他似乎很有把握了,有云社的朋友来,亲戚们便不敢闹,朋友们是随便可以见知县的。朋友们来必定会指着两所房弄些钱来,他必须为父亲花一两千。虎爷跑了一天。晚间,天赐希望来几个人;没个人影。第二天,铺子来了几个人,慌忙着又走了,只留下两个学徒帮忙。天赐等着近亲来到好入殓;没个人影。寿木是早已预备下的,爸自己看的木料。没人来,只好按时入了殓,连虎爷也哭放了声。

接三,除了铺中来了几位,还有两三家远亲。别人都没到。

源成倒了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跟着就是牛老者死的消息。谁肯来吊丧呢?云社的人本和天赐没关系,他们提拔天赐,因为他好玩,而且知道他有钱。现在他的钱没了,还理他作甚?他们不提“钱”这个字,可是关于钱的消息比谁也灵通。近亲更不用提,对于钱的来去比人的生死更关心多多了。他们都知道了,何必再来烧纸吊孝,白费些钱?他们等着呢,等天赐卖房时再说,他自要敢卖房,他们就有个阵式给他瞧。他如不卖,他们会叫他卖。他们钉着那两所房;死几个牛老者也没大关系,他们才不来白赔眼泪。

送三的时节,天赐哭得死去活来,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人穿着重孝,虎爷落着泪搀扶着他。几个伙计腰中围了孝带,手中拿着长香。和尚在空静的街上打着乐器,打得极快。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送三回来,虎爷已熬了两夜,倒在条凳上就睡去。两个学徒和纪妈虎太太商议好分着前后夜。灵前跳着点烛光,天赐坐在一旁,眼哭得干巴巴的疼。他都明白了:钱是一切,这整个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群算上,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不应当看不起爸,爸是对的,况且爸还慈善呢,至少是对于他。他不恨任何人了,只恨他自己,他自己没有本事,没有能力,他仗着爸的钱去瞎扯淡,他不知将来怎样,没主意。小小的个人,已经看到两次死,死是总账。他想起妈妈,和那颗小印。妈妈嘱咐他作官,爸临死什么也没说,他到底去干什么呢?干什么不都得死么?他不再想了,死是总账。他就那么坐着打开了盹儿。他看见过去的事和爸,迷迷忽忽的。猛一点头,他醒了,爸在棺材里,他在棺材外,都象梦。和尚又回来念经,他继续打盹,可是不能再迷忽的看见什么。

出殡依然冷落,没有几个人。爸挣了一辈子钱,妈妈的殡反倒那么风光!他已哭不出,只和虎爷一边走,一边落着泪。走到狄家门口,文善文瑛都在门口站着呢,就那么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文瑛设若躲进去,也还算有情。她不动,正和街上看殡的人一样冷静,她似乎绝不认识天赐。他认识了自己:“天赐,你什么也没有,除了爸那几个钱;现在钱完了,你什么也不是!”

出了城,“杠”走得非常的快。爸和妈并了骨。他的泪又来了,爸和妈全永远埋在这里,只有那个坟头是他们曾经活过几十年的标记,象两个种子深深埋在地下,只等腐烂!他捉不到什么,什么都是坟地样的空虚。

他怕回家,那个空家。但是必须回去,家到底是个着落。可是,不久这个着落也得失去!他和虎爷回来,虎爷是他唯一的朋友。虎爷不会作诗,没有排场,不懂什么,可是有一颗红的心。

铺中掌事的等着他呢,买卖是收与不收,听他一句话。收呢,马上报案;不收呢,他得有办法;他如能周转钱去便可以不收。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心程作买卖。收!

家中怎办呢?他独自带着虎爷与纪妈过日子么?吃什么呢?房必须出手。卖去大的,再买所小的。纪妈得回家,虽然极舍不得她。平日和纪妈并没怎样的好感,现在可舍不得她,她是他的乳娘,自幼把他看大。前途是暗淡的,他想捉住过去的甜蜜,他爱老朋友。但是纪妈得走,没法子。他亲自送她到城外,给她雇上驴;走出老远她还在驴上掩着脸哭呢。他不能放走虎爷,虎爷也不想走。“不怕,不怕!”虎爷红着眼皮说:“咱们有法子,不怕!”

决定卖房子,房子就分外的可爱,没有一个犄角儿没有可纪念的事儿的,他闭着眼摸也会摸不错任何东西,它们都有历史,都可爱。

可是房契在哪儿呢?虎爷不知道,天赐不晓得。虎爷知道牛太太活着的时候,是在她手里,她死后,谁知道牛老者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呢?虎爷到铺子去问,大家都笑起来,铺子岂是存房契的地方?他回来,和天赐翻箱倒柜的找,找不到。爸是马虎人。

“虎爷,”天赐在爸死后头一次笑;“我看出来了,大概就是这点家具准是咱们的,别的全糟了!”

“不能,”虎爷仿佛是有把握,“不能!契纸一定在家呢,慢慢的找!”

什么地方都找到了,没影儿。天赐好象觉得这怪好玩了;“别是叫老鼠拉去了吧?”

虎爷没说什么。

买卖报了歇业,连福隆的地皮卖出去,仅够还账的。过了个把月,消息传到天赐的耳中,房契是在铺子掌事的手里,爸交给他的。他已经跑了,用契纸押了三千块钱。房契还在云城,没有三千块钱赎可是回不来。天赐得马上搬家,人家要房住。

天赐反倒笑了:“虎爷,我说什么来着?别的少说,咱们找房吧。”

虎爷以为天赐的嘴不吉祥,但是事实真是这样,他也只好拿出笑脸来:“不怕,咱们把东西卖巴卖巴,租个小房,再想办法,活人还能饿死?”

天赐虽不能高兴,也不太悲观,开始写小纸签,该卖的都贴上,没签的是留下来的。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扇子也贴上了小纸条!爸的衣服,他舍不得,“虎爷,我仿佛觉得这些衣服还有热气呢,不能卖!”

“你是玩呢,还是干真事呢?”虎爷问。

天赐没回答出来。

待了半天,虎爷想起来了:“你是爱玩;想当初你抓周的时候,抓的是哗啷棒。”

二十三 隐士卖梨

正在整理东西,有人来找虎爷,说他的老丈母娘在城外等着他呢,有很要紧的事。虎爷走了,天赐独自看看这个,动动那个,信手的贴小签儿。

进来一伙人,雷公奶奶领头。天赐一看见她就木住了,好象虾蟆见了蛇。一个男人把月牙太太困在后院,另一个男人把天赐拉到门口:“看着我们搬东西,一出声或是一动,你看这个!”袖口中露出个刀子尖,在天赐的胁部比画了一下。门口放着辆敞车。

天赐不敢动,呆呆的看着男女们往外搬运东西,搬得很快。雷公奶奶撅着尖嘴,仰着头,一趟一趟的搬,很有仙气,看着看着,天赐感到了趣味,他欣赏他们给他的地位——大家好象都是他的仆人,而他监督着他们给搬家呢,他的身分很高。虽然刀子始终没离开他的身旁,可是他觉得他须及时的享受,他微笑着,有时还帮句嘴儿:“掉地上一把扇子,老太太。”他惹不起他们,可是他会想象着乐观。

人多好作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细软的东西和好搬的小件已装满了车。袖里藏刀的那位很客气的代表大家对他说:“大件的木器给你留着,咱们是亲戚,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再见吧!”

天赐以为这种客气几乎可以媲美云社的人们,他也不能失礼:“谢谢诸位!要是愿意的话,再拉一趟吧!”

“那就不必了,大家都很忙,没那个工夫,再见。”大家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桌子大柜,箱子什么的都留在原处;柜中箱中可是都空了。椅子一把没留。墙根上落下一把扇子——狄二爷卖给他的那把。天赐拾起扇儿,心中茫然。月牙太太从后院跑来,厨房并没动,只搬走了两口袋面。天赐不愁,也不生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溜,一点主意与思想都没有。

虎爷回来可楞了:“调虎离山计!哪儿有什么老丈母娘呀!你就老老实实的看着他们抢?”

天赐觉得“调虎离山”用的十分恰当:“不老实着怎办呢?肋条上有把刀子!”

虎爷又开始点东西,看看有多少木器;再说,堆房里还有些零七八碎呢。天赐拦住了虎爷:“虎爷,歇歇吧,怎知道他们不再回来拉木器呢?”

“敢!再来?人命!”虎爷气得脸都紫了。

“那才合不着。好腻烦,睡会儿去!”天赐上了西屋,床上的被褥已经搬了走,他就那么躺下去。

虎爷虽然不怕出人命,可是也不敢找雷公奶奶们去,她们是牛家的本族,他怎能够管。他只好马上把木器们挫出去,能卖多少钱卖多少,别等他们真再回来。厨房的东西留下一部分,还留下床和两只箱子,其余的全卖。他上街去找旧货贩子,叫虎太太锁上大门,非等他回来不开。

那么些东西只卖了一百五十多块钱,还是三家合股买的,云城好象要穷干了。虎爷准记得那张条案是三十多块买的,可是人家说得好:“现在谁要这种老沈货呀?谁花三十多买一张桌子呀?东西是好哇,可是得在手里压着,一辈子未必有个买主。你这是老人家了!”这末一句称赞使虎爷落了泪。老人家了!虎爷狠了心,卖;总比又被人家抢了去强,虽然这比被抢也差不了许多。

有了这点钱,天赐又有主意,他计划着,想象着,比如他和虎爷开个小铺子,或是一同上上海,主意太多了,他也说不上哪个较比的好。这么乱想使他快活;他看着妈妈的箱子与爸的床被人抬走本想要哭。虎爷不撒手钱,并且告诉天赐少瞎扯淡。虎爷有主意,他先去租三间房,然后再讲别的。叫月牙太太把钱票给他缝在小褂的里面,他出去找房。天赐党到虎爷的能干,好吧,随他办吧;有人办事就好,他自己只会想象。

房租好,虎爷买了两把椅子,因为椅子都被人抢去。桌子就用板子支搭,用不着买。厨房的东西一点不缺,搬过去马上可以作饭。就剩了搬运。天赐的脸白起来,泪在眼中转;这真得离开家了!就剩了那么点点东西!他舍不得那两株海棠,舍不得那个后院——练镖耍刀的宝地!不能白天搬,妈妈活着肯白天搬家而只搬着两只空箱与一些碎煤么?妈妈是可爱的,那些规矩是可爱的,妈若是活着,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不会!就是爸活着也不能这么四大皆空。他曾反抗妈,轻看爸;如今,他自己就是这样!他不许虎爷白天搬运,等太阳落了再说,反正东西不多。他不怕别的,还不怕云社的人看见么?

虎爷不听这一套。“你不用管好了,我们俩搬;你看看门横是行了吧?”

天赐独自看守大门,不能再闹玄虚了,这是真事!他恨他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连点力气都没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只会玩,只会花钱,只懂得一点排场,当得了什么呢?他应当受苦,他没的怨。

不大会儿虎爷夫妇已把东西运完,看房的也来到,该走了。天赐不肯迈那个门坎,这一步便把他的过去与将来切开,他知道。十九年的生活舒适饱暖,门坎的外边是另一个世界。他不肯哭,可是泪不由的落下来。他瘫软在那里。虎爷也红了眼圈,一把扯住天赐,连拉连扯的走了出去。他们都不敢回头,门洞中两块石墩有什么样的黑点都清清楚楚的在他们心里。

虎爷租的三间屋是西房,院中大小一共七家儿,孩子有三十来的个。最阔的是邮差,多数是作小买卖的,还有一家拉车的。炉子都在院里,孩子都在院里,院里似乎永没有扫过。三间西屋的进身非常的小,要是摆上张大八仙桌便谁也不用转身。虎爷用木板支了张长案,正合适。进身小,可是顶子高,因为没有顶棚。墙上到处画着臭虫血。天赐住北边那间,虎爷们住南间,当中作厨房。

天赐受不了这个。窗户上的纸满是窟窿,一个窟窿有一只或两只眼看着他,大概院中的孩子们有一半都在这儿参观呢。“扁脑杓儿,”“还穿着孝呢,”大家观察着报告着。虎爷已经很累,倒在床上睡了,好象这三间屋子非常可爱似的。天赐也倒在床上,看着屋顶的黑木椽,椽上挂着不少尘穗。他睡不着。想到在云社的人们家里集会,作诗,用小盅吃茶,他要惭愧死。

虎爷醒了,出去买吃食。他们夫妇吃窝窝头,单给天赐买了三个馒头。菜就是炒咸菜。天赐看见单给他买馒头,生了气。“为什么看不起我呢?我能吃粗的!”

“好吧,以后不再给你单买。”

天赐放在口中一块窝窝头:“好吃;这不跟十六里铺那饼子是一样的面吗?很可以吃。”

“吃过三天来就不这么说了,”虎爷还把馒头送在天赐的手下。“说,咱们干什么呢?”

“咱们?”天赐又要施展天才。

“别胡扯,说真的!”虎爷迎头下了警告。

“真的?我没主意。”

“咱们这儿还有一百多,作个小买卖怎样?”

“叫我上街去吆喝?”天赐不觉的拿起馒头来。

“我吆喝,你管账,摆个果摊子;我会上市。”“叫我在街上站着?”

“还能在屋里?”

“我不干!”天赐不能在街上站着卖东西:“我会写会作,我去谋事,至少当个书记。”

“哪儿找去?”

天赐不晓得。“要是饿死的话,我是头一个,我看出来了。”“实话!”虎爷一点也不客气。“你是少爷,少爷就是废物,告诉你吧。”

天赐没法儿反抗,他真是废物。他那个阶级只出小官,小商人,和小废物。他怕虎爷生气,虎爷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把虎爷再得罪了,他大概真有饿死的危险。他答应了,作小买卖吧,谁叫他自己没主意呢。既答应了这个,他又会思想了;他就怕没主意,一旦有了主意——不管是谁的——他会细细的琢磨。他会设身处地的推想。自要他走入了一条道,他便落了实;行侠作义,作诗人,当才子,卖果子,都有趣味。趣味使他忘了排场与身分,这是玩。他想开了:老黑铺子北边就不错,那里短一个果子摊,而且避风;赶上有暴雨,还可以把东西存在老黑那里。想起这个,便想起“蜜蜂”,应该看看她去,她也是老朋友。

吃过了饭,他立在屋门口看着街坊们。他觉得这群人都也有趣,他们将变成他的朋友,他也要作小买卖了。他们都没有规矩,说话声音很高,随便跟孩子瞪眼,可是也很和气,都向他点点头,让他屋里坐,连妇女也这样。他们吃饭就在院里,高声的谈他们自己的事:什么使出张假钱票,什么朦了个五岁的娃娃,他们都毫不羞愧的,甚至于是得意的,说着。天赐很容易想出来:城里的都是骗子,钱多的大骗,钱少的小骗,钱是一切。只有一个真人好人,据他看,纪老者。

纪老者不骗人。他想起纪妈,她还进城来不呢?虎爷没工夫管邻人们,他忙着筹备一切。天赐插不上手,只会出些似乎有用又似乎没用的计划,他想象着由果摊就能变成个果局子,虎爷作掌拒,他还可以去作诗。他得把摊子整理得顶美观,有西瓜的时候得标上红签,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得起个字号,“冷香斋”!诗人的果摊!他非常的得意。

正是四月天气,市上没有多少果子。虎爷打了两“炮”樱桃,一些萧梨,香蕉,和青杏;配上点花纸的糖,红盒的葡萄干,也倒还象个摊子。天赐主张把青杏摆在小碟子上,盖上菠菜叶。虎爷没那个心肠。虎爷大概的把货物摆上,天赐看不上眼。等虎爷家去吃饭,他把筐上的竹箍扯下来,削成细签。然后从新摆弄果子,摆成塔和各种堆儿,果子不服从命令要滚,便用竹签互相的插上,仿佛作豆细工似的。梨上还插上个红樱桃,颇为美观。虎爷回来差点气疯了:“把梨都插烂了,你是怎回事呢?你?”天赐不再管了,偷了点钱,去买了几本小书,坐在摊后,他细心的读念,称呼自己为隐士。他是姜太公,有朝一日必有明君来访,便作宰相。可是赶上他独自看摊子的时候,来了买主,他很会要价,该要一毛的,他要四毛,人们不还价就拉倒,要是还一毛五就多赚着五分。这是他从院中的邻居们学来的,他以为这很对。大家既都是骗子,作小买卖的吃了前顿没有后顿,便更应当骗,骗得合理。爸有好多钱还想再赚,白了胡子还一天到晚计算,何况只摆个果摊呢。高兴的时候,他很会讲话,拿出他说故事的本领,运用着想象,他能把买果子的说得直咽唾沫,非马上吃个梨不可。他的梨治一切的病:“老太太,拿上一堆,一堆才十五个,专压咳嗽!看这小梨,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先尝一个,买不买不要紧。我拉个主顾!地道北山香白梨。”老太太不为自己吃,是给孩子们买。他登时改了口:“小孩吃这个顶好了,专消食化水。”老头儿,小伙子,大姑娘,都必吃他的梨;他的梨连猩红热都能治。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真信了他的话,他也得吃一个,因为觉得有点头疼。吃完一个果子,顺手打开一盒葡萄干,看着书,随便的捏着吃。赶上他不高兴,什么都是一毛钱一堆,拿吧。遇上老黑的孩子们从这儿过,果子是可以随便拿的。孩子们专会等虎爷不在摊上由这儿过。有时候被虎爷看见,天赐会说:“我给他们记着账呢!”

由孩子们的口中,他知道“蜜蜂”已出嫁,两个大男孩已在铺中帮老黑的忙。现在这一群是后起之秀;老黑自己也不准知道自己有多少孩子了。“蜜蜂”出嫁,嫁了个纸铺的伙计。天赐心中有点不得劲,拿了两包糖给孩子们:“给蜜蜂送去!”

二十四 狗长犄角

在杂院中,天赐明白了许多事儿。邮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爱理人,早晚低着头出入,好象心中老盘算门牌的号数。几个作小买卖的是朋友;虎爷既也作买卖,所以他们对他很亲热,彼此交换着知识,也有时候吵起来,吵完便拉倒,谁也不大记着谁。拉车的身分最低,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他喝俩钱的酒,随便可以拚命。大家对天赐显着客气,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对他们表示好感,他们越客气。他身上有股与他们不同的味儿,仿佛是。妇女们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学着说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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