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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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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上仙,是太上老君带我来的。”
那家伙撅着嘴,显然不相信:“太上老君,你也配?”
“这我敢说谎嘛!”
他顿了顿,面色有所缓和,说:“我早上倒是听玉帝说过,说今天有个俗人会上天来求道,要我注意点,如果碰到了就指点指点,原来就是你这个俗物啊!太上老君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东西另眼相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既是命数,我就带你遛一遛吧,老君好多年没有这样修度人了……”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鄙夷地说,“我可实在看不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心里也在说着同样的话,虽是天界仙神,可看上去似乎稀松平常得很,不仅出言不逊,还肉眼凡胎,居然看不出我的前世其实也是一个仙体。对于这一点,我在意识到的同时就坚信不疑了。只是我一时半会还不可能弄清楚我前世在天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何下界投胎,但我想再不济自己应也不至于犯下猪八戒那样愚蠢的错误,如果确有什么罪过的话,绝对应该是大闹天空一类的,因为回想平生,我觉得自己很多时候的确有一种猴性,既灵性过人、敢想敢干,又蛮撞成性、时常闯祸。
那家伙一边走一边打呵欠。看来天堂的生活确实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总睡不够似的。
我看见殿前有一块很大的红漆檀香匾,上写熔欲宫。我心里好生奇怪,这名字听起来别别扭扭的,让人不知所云。我想求教上仙,可那家伙显得不太待见我,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招骂。
殿四周的云气极盛,我立刻给笼罩在了一片紫气祥云之中。紫气很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仿佛带点儿海洋的气息。但见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的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棒仙巾,琉璃盘内,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金銮银殿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
一进殿,我就惊奇地发现殿里竟有许多书籍字画,这叫我很是新奇,没想到天上的仙神竟也欣赏人间物事,我很不理解,因为天堂的景象是任何一幅人间手工画所没法比的,至于那一堆堆书籍,跟天仙们的无边法力相比,自然也是一文不值。如果说我不敢问那些我看不懂的天堂物事,那对这些儿人间物事,则实在是想弄个明白,我不怕因此得罪上仙。
“请问上仙,你们这里要书何用?”
“你真是二百五,这些哪里是书,它们只是人间众生的记录簿。”
我就更觉新奇了,继续问道:“啊,天庭里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人死之后都想升天,但天岂是想升就升的,你得在人间多做好事,修练功德圆满,才有可能。所以这里就专门记录了下界一切生灵的平生故事,做恶的,死后赶入地狱,为善的,我们才会考虑接纳他。”
“这么说,我的生平故事也在里面?”
“当然啦,你又不是神仙,岂能例外!”
我不觉徒然大胆地请求说:“敢问上仙,我能看看我的记录簿吗?”
“既许你进来,当然许你看。”
我便走近书橱,根据出生年月日,再按百家姓氏,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记录簿。翻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真没想到,我在熔欲殿的记录簿里竟是如此的令自己震惊。
开篇便是一首诗:八亿八千八百年,日精月化五行天;
聚三峡之水气兮,生岳麓之湘江边。
人之初兮颠沛远,断乳回乡即四年;
灰头土脸亲情薄,不服水土父母嫌。
少儿欢性孤僻改,一江浪打便痴呆;
枉念四书写文章,不知天下功课高。
可怜无才叹青春,看淡死生走天涯;
四分五裂神经病,乱七八糟践韶华
……
诗文突然中断了,根据它的省略号来看,我感觉下面还有很多话,不知什么缘故却隐藏了起来,或许我肉眼凡胎,看不破其中精奥。
接下去便是一些画,画面统统凌乱不堪。先是一个人,在一条小路上孤独地奔跑,边上却有一个蓝颜色的鬼,正在把他的心和肺掏出来,滴了一路的鲜血。他居然好像不觉得痛,甚至显得有些高兴,似乎他觉得心肺被掏掉以后反而轻松了,能跑得更快。接着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拚命地追他,一个是男的,却奇怪地背着一捆柴禾,一手高擎火把,疯狂地叫着:“我要把你付之一炬!”一个是女的,愤怒地咬着自己的拇指,其状甚惨,疼痛极了,就说:“你不回来我就彻底咬断它。”那人却根本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继续往前狂奔。下一幅画便是一条河水,用画笔勾勒出来的河水居然像在流动,河面波光潋滟,涛声不绝。那个人可能跑累了,就停了下来,撅着屁股,脑袋朝下喝了几口河水,然后站直身子解开裤裆撒了一泡尿,顿时,尿臊味把整条河水都污染了,水质浑浊,氨气冲天。撒到后面,令人惊讶的画面出现了,那条河水中央突然升起一道巨型水柱,水柱里跳跃着一条坚硬的鲸鱼,在半空略做盘旋,便又一头栽下河里,溅起无数水柱。那条河水便跟着有了变化,竟眨眼间变成了一条尿水,这一来就使那个人好像有撒不完的尿,仿佛成了一条永恒的尿水。那个人欢喜无限,扫着这根水枪,浇灌着田野、平原和山峦。几个女孩子被扫倒了,伤口上淌着十分新鲜而干净的血,不断地呻吟。他还想扫射一个高贵的女人,可突然起了一片乌云,遮蔽了他的水枪,他连自己都看不清了,便搞不清楚是否扫中了那个女人。于是他从此背负着扫中之痛和未扫中之痛,继续着他扫射的旅程。在画册的中间,有一页干脆就用非常有书法意味的笔调写了一行大字:生命便是吃饭和扫射,前者贱,后者贵。不知到了哪年哪月,那个人被这种扫射的痛苦弄得渐渐没了人形,其狰狞的面目显示他离阴间越来越近了,这时,边上又出现了曾出现过的那个蓝色的鬼,仍旧喜欢在他身上掏东西,这回是在他脑袋里掏,在管理思想的那个部位,掏出了一大把肮脏不堪的脑浆来,扔在地上,稀里哗啦,立刻就发黑变臭了。下面的一幅图画更其恐怖,那鬼的手从那人的脑袋里插进去,然后从那人的嘴巴里伸出来,胡乱地抓着空气,显露出因没有抓着什么有用的东西而极其愤怒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恐怖的画面消失了,出现了似乎一些富于人性的图景,那个人竟莫名其妙地跟一群人混在了一起,或拿着刀,或举着锄头,似乎是在共同劳动,他们的背景则是一片袅袅炊烟,像一条蓝色的蛇,弯弯曲曲地往天空攀爬而去。忽然,和谐的画面被打破了,那人遭到了那群人的嘲笑,只见他羞愧无地,掩面离开了他们。后来他好像变成了一条野狗,游荡在一座青翠碧绿的山上,渴饮清泉,饥餐野果,与走兽为友,以飞禽为朋……画面到止方才结束,但后面留有许多空白,我便知道这幅画其实远没有完,只不过暂时似乎还不好描绘,就权且搁置下来。我便揣摩天意,希望立刻破解谜团。但这种揣摩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只听得一声断喝:“时辰已到,赶快离开。”
我被那位引路的上仙吓得浑身忍不住打了个激令,就见他站在边上,天威凛然,催我走人。我心里装了太多的疑惑,很想再把画册看看清楚,虽然上仙的旨意是不能抗拒,却还是愚蠢地陪笑说:“让我再看一会吧,一小会。”
上仙把手一扬,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团棉花似的被扫了出去,来到殿外,兀自站立不住,在飘飘荡荡中翻滚着身子,掉到了云麓宫的道宫前。抬头一看,老君双目微合,呼吸着他的天地大法。
我不禁暗想:也许念无的话很对,我的业罪太深,不如按他的意思回复老君,虽然佛道不同道,但或许这事上倒相契了呢。
“虽为人形,不为人事,这就是我从天上取得的真经,不知对否,请老君指教!”
“你可以抽第四支签了。”
我拿起签罐,抽了一签,签文是《道德经》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老君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小子确有命数,今日之状,绝非偶然,我就再送你一程吧!”他招手唤来一个小童子说,“带这厮去天上再玩一趟。”
那小童子便驾起一朵莲花云,令我上去,腾空西上。到了天庭,我想看看那座熔欲殿,却已不见了踪影。便问小童子那座殿哪去了。小童子说:“天上三十三殿里哪有什么熔欲殿,你在做梦吧!”
我不禁一惊,小童子虽乳嗅未干,却是神仙世界的人,在天堂和人间常来常往,所言肯定是实,看来熔欲殿里的所见所闻只是一场梦中之梦,幻中之幻了。可我又实在不愿相信这点,就想再向小童子打听打听情况,左右一看,小童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苍茫的云雾间轻飘飘地时沉时浮。我游荡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彩霞缠绕,盘盘曲曲,祥瑞冥迷,龙吐紫雾,虹光破空,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秀草。我走近一看,不觉万分惊喜,只见殿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灵霄宝殿。天啊,这可是玉帝朝会群仙之所,不是我能来的地方。我站在那儿发呆,进退两难,走,不甘心,留,又怕冲撞了圣地,折损我人间的福寿。这时只听得仙乐声声,天鼓雷鸣,一片蓝色的云头上出现了两排手持奇形怪状兵器的天庭禁卫队,枪影剑霜,寒光笼罩九霄,金鞭银斧,青辉雄镇宝楼。威仪万方,如来也须敛容,彩绘西天,群仙亦得正襟。贪欢玉兔庭前立,好动天狗门外静。托塔天王金钟铿锵,风云电雨全身披挂。宇宙秩序,玉帝金掌指定,日日上朝,解息万物烦忧。尔来八亿八千岁,到此只能叹年少。
天仪浩荡,仙堂排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旌摇晃,虽有去意,终是舍不开这宇宙的雄壮盛况。突然,过来了一个神仙,我不觉紧张起来,生怕遭到驱逐,不料他对我却是十分友好,笑着说:“文星官,怎么还不去进班,玉帝说话就上朝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显然,这位神仙把我当成他的哪个同事了,心想这事也实在是荒唐得很,神仙眼力,居然如此浑浊不堪,竟识不破我是人间俗客,不可思议。我自然是不敢回应,便愣着,一时手足无措。那神仙觉得我很奇怪,正要近前来细察分明,哪知旁边走出另一位神仙,跟他闲聊起来,他就把我忘了,两人一起驾云上朝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是一惊:“他虽然眼浊,但肯定也不是无缘无故认错了人,毫无疑问,我多半和那个叫文星官的神仙长得有些像。”我不觉更加好奇了,再也不想离开,我至少得看一看那个叫文星官的神仙,太好玩了,天庭里居然有个神仙和我相像,如果这一点得到了确认,那我下界之后一定会有另一番光景。我便在云端里看着,听得鼓声阵阵,万仙唱和,玉帝着黄色千龙袍,金冠上有四万八千颗玉珠,足踏祥云,端坐于灵霄殿的金雕银琢的宝座之上。值勤官便点起了名来,叫到文星官,却听不到应答。玉帝面有不悦之色,说:“这文星官近段日子总不见上朝,算来大概有二三十天,病了也不请个假,简直目无天庭,众爱卿是不是可以议一议,看能不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惩罚,天朝制度,岂容如此随便破坏?”
却有风伯出班奏道:“那厮非是病了,是下凡去了,他说现在人间文章实在糟糕透顶,没出一个死后可以上天堂的大文豪,叫他这个管文事的脸上无关,不觉兴起,就说免不得我只好自己下凡走一遭。我要他请个假再去,他说一日便回,何须请假,没想到却是将近一月,还不见回来。微臣以为,那厮虽不守清规,擅自下凡,可毕竟也是一片好意,现在人间的文事确实没法说,就让他再混些日子吧,如果真的立了功,则功过相抵,如若一事无成,再罚他不迟。”
便有土地神、雨婆也出班同样言语。玉帝沉吟片刻,说:“就依众爱卿之意,且看他回来如何交代。”
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噢,天啊,那个神仙认我是文星官,也许不是错认呢。把前前后后的情景想了又想,我愈发觉得这事的确不是虚幻,不然老君怎么会愿意点化我,我怎么能够在天庭来来往往?我激动得几乎想狂叫一番。但我立刻就因此遭到了打击,一股血液冲破脑壳,我顿时晕厥过去,栽下云端。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没有跪在老君像前,而是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已经是夜晚了,温柔的月光轻轻地洒下来,在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山风愈加地猛烈了,但是已没有了白天的焦躁,凉爽宜人,其中透出一股清泉的气息。我动作敏捷地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看,黄昏才去不久,黑夜却像是已延续了一个世纪似的,在它苍茫无际的黛墨色彩中也展现着时间的无限浩瀚的远景。这是令人十分幸福的时刻,我真希望这副远景不会被时间自身的变化打破。虽然凉风习习,可我仍觉得浑身燥热,显然,体内血液还在沸腾,还在奔涌,它们裹挟着我的灵魂,在我的每一条血管里恣意撒欢,就仿佛春天的洪水,在千百条河川里尽情狂泄,奔向大海。那么,我的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是什么呢?噢,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就感到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虽然此刻再不会有老君和小童子来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但我的思想飞了起来,这比我的身体的飞翔更重要。满山的树叶仿佛开始了歌唱,整齐的歌声笼罩着山峦四周的湘中平原,我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了歌声里。我兴奋得想发狂,便在山峰上奔跑起来。我从一座山岭跑到另一座山岭,穿过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月亮便好像在我的四面八方升起,隐灭,再升起。无数的星辰也随之向我不停地眨眼送媚,西天边际上的一颗最为明亮,我直疑心那是文曲星的宫殿在对它的主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后来我跑累了,就站在山峰上观看夜景。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无数条重叠在一起的黑龙,互相纠缠着飘浮在一片黛墨的夜云之上,我感到在我上天庭走了那么两遭之后,人世间似乎也有了仙境的气氛了。西天的星辰,渐渐灿烂辉煌,它的光明仿佛已经覆盖了月亮的光辉,荡漾成了一片光的海洋。我只觉得灵魂勃然腾飞,立刻明白了,那片海洋便是我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无边无际,正等候我与其汇合。
在这百仞之巅,跟大自然进行和谐而奇妙的交流,我开始对命运有了合乎“天道”的理解。命运其实也是一种自然,人生的大自然,这种自然也是不能破坏的。人类毁灭了森林,水土流失之后,便免不了洪涝之灾,同样,当精神上的水土流失之后,人生的灾难就注定无法避免了,它也许不像大自然的灾难那样令人恐怖,但对人的毁灭却更加彻底。我想我必须回到文学中去,重建心灵之河岸边的绿色植被,中止因疯狂的胡思乱想而使心灵严重沙化了的八年时光。
逝者不可谏,来者可追。
狗    年
玉气清凉,佳瑞又到,寒烟透光短亭上,流水羡青草。应是王母酒会,故有仙人狂醉,花舞漫天飞,冰带万千枝头闹。暝雾绕山梁,串起玉项条条,莫叹碧树荒凋,贵客仍是雀鸟。年年柳塘,池水石桥,一天烂絮,君心茫茫。
我轻轻地吟咏着,在大雪里悠闲地漫步,非常轻松,非常愉快。这么些年来,今年是我第一次如此感受大雪,我跟大雪仿佛同化了,不仅以冰凉而晶莹的形式,也以冰凉而晶莹的灵魂,自然便达成了冰凉而晶莹的统一。谁是主体,其实这并不重要,甚至应该说这个问题不仅庸俗而且愚蠢,它严重地破坏了统一的氛围。可愚蠢又实在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一道魔影,怎么办呢,我只好请求这场大雪的原谅,看在我年年沐浴在它圣洁光辉之中的份上,就当我的这种愚蠢是我们获得空前统一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小暇疵吧。我觉得我应该辞去岳麓山主这个自封的职务了,我更愿意成为岳麓山,一座凝聚了天地神秀之气的瑰丽的大川,而不是精神领域的统治者。山的情绪是二十四节气,是春夏秋冬,按时演变使山获得了永恒。这种按时演变正是我需要的。我自认为在修练了这么多年后应该已经具备了遵守节气的能力,我相信我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天气,是随着日月风雨而自然变化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去年在山上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母爱,仅此一点也不允许我再以山主自居,我永远只会臣服于山,绝不可能再狂妄地凌驾于它之上。
似乎,我在三十岁这一年里得到了人生的真谛,或者说开始品尝人世的真正的快乐。当然,应该说清楚,这种快乐是跟凡尘俗事无关的,它纯是一种对“天道”的感悟,在达到了一定境界后的精神之勃然升发。去年山峰云宫之上的天庭漫步,经过几个月的沉淀,那好像已然将我在另一个世界挂了号,我现在的所做所为,只是为了将这个号转为天上宫殿的某一个席位。那样的美好图景,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支撑了我全部的生活。
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实际上当时并没有马上得到我的确认,但在几个月后的今天,当年年如期而至的大雪飘洒下来后,则是完全被我接受了。它延续了这些日子,终于成了这片天地之间真实的一部分。那梦是真实的感情,那幻是真实的风景,我再把自己的心分割成这漫天的雪花,抛洒在它们的上面,给予它们以醇厚的香气,也从它们的魂里吸吮天宇的浓香。
大雪是岁月的一个动感标志,也是我的情绪的一个动感指标,它既能下出我一年的愁怅,也能下出我一年的喜悦。从前,喜悦是没有的,所以今年将注定改写这个历史。
阴晦的四年,再加上被埋葬了的四年,八年后,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光明。不过我对光明的感受愈是强烈,就愈对过去的八年很不理解。怎么,这段贯穿了我最宝贵的青春时光的岁月就这样一文不值的过去了吗?是的,毫无疑问是过去了,可问题是我不太甘心,总有那么一点点想抓住它的想法,看看它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以这般简单的方式就将我美丽的青春给打穿了。我憎恨它,但更多的是钦佩,其神奇之处甚至跟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八年来,在我眼里,岳麓的山山水水虽不乏奇丽秀绝之处,但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其实更像一片残山剩水,使我的心境长期沉浸在阴郁的色调中。今天的一场大雪,是真真正正地将这座山料理成风月了,它是去年我在天上看到的梦幻景象在人间的移植,是我的人间仙境。
我感觉没有问题了,仿佛成仙得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当大雪过后,岳麓山重新裸露在了无数的枯枝败叶中时,我不禁又黯然神伤。无论岳麓山如何在我眼里被仙化了,我的生活却不会因此获得多少收益。野心,名利,吃喝,肉欲,等等此类人之本性,既是生命的推动力,也是生命的泥淖。我艰难地往外爬着,自恃曾经是在天庭接受过天光沐浴的人,应不难超越的人的本性,以庸俗的肉身达到天庭的崇高境界。可我悲哀地看到自己其实还是一个饮食男女,我在道行上的每一点滴进步,最后总是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基本抵消了。
在这片宁静的山水间,我其实还是一个俗人。几个月来的忘我之快乐、忘我之恬淡并不足以使我真正远离尘世。我必须承认,有时我好像离天庭很近了,同时却呼吸到了更多的人间气息。肚子是会饿的,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遵守饥餐渴饮的生存原理,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屈从于现实环境,别无他法。我可以经常在梦里靠吃山楂野果为生,但一睁开眼,我便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只能吃粮食的人。
大雪很快过去了。春天追着冬天的屁股,咣当一声就闯入了山谷里,四处野花盛开,春光烂漫。我其实还没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呢。但对它来说我算个鸟,今年它存心要早早地在岳麓山上放飞它绿色的翅膀,于是我看见那些欢快地飞翔在山林里的鸟雀们一个个都仿佛染成了绿色,用柔软的羽毛扑扇出绿色的风光。在它们极富旋律的弹奏乐声中,春天也极尽舞蹈之能事,翻飞扑腾,光华满天,忽然一日,它绚丽的色彩就已经跟夏天灿烂的阳光交汇在了一起。我不觉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岳麓山的春天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迅速地凋残了。
轻松感消失了。我忽然觉得很累。我猛然醒悟到,近一年的良好感觉只不过是那一趟天庭之旅所收获的的好心情,之所以能保持这么长久,是因为天上一日等于人间一年,换句话说,当我依然处在一种回忆天上的无限风光的状态中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其实是生活在天上的一个人,故这近一年的光景,实际就等于天上的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再不敢让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留在天上了,我必须趁早解决下凡后的诸多问题。时间便加快了流逝的步伐,眨眼夏天就过去了,当去年那个升天的秋日到来时,我完全回到了人间。
噢,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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