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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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车祸后超平被送进了医院，一个月后姐和姐夫去昆明把他接回了家。此时他已成了一个残废的人，只能坐在轮椅上或柱着拐杖行走。
或者去广安庙，或者在家里久坐，他给老和尚和亲人带来无尽的悲伤。
每天清晨，橘红色的太阳从东方瞳瞳升起，付于朝霞蓬勃的生命壮美如花一般怒放在山峦之上；晨露在云烟氤氲中潋滟出晶莹的光泽，缀满了枝头的叶片，美丽自不可言。
每天傍晚，夕阳如笼下坠，红通通红通通悬在无名山顶，像宿命中深层的阒静，像恒久不灭燃烧的图腾，宁穆地旖照着这片大地。百鸟归林，晚霞壮美，黄昏自是无限好；别人盛夏，已是深秋。
诚如那首歌谣；
亦悲山，亦喜山，一座在北，一座在南，日出红红双凹顶，日落穷穷是无名。
该如何去表达，该如何去倾诉，心中对故乡的挚爱，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溯洄。
他每天都翘首企望，那处返乡的路口，那些熟悉的街道，从早到晚，日日夜夜。看尽盛夏繁花绽开的惊殂，看尽晚秋硕果沉甸的悲怨。他在痛苦中独自忏悔，那些犯下的罪孽，如同江水滔滔，流去了流去了什么也收不回。
他们没有出现在日出朦胧的雾霭中，也没有出现在黄昏落日的斜照里。
只有冷风阵阵，楝叶铺天盖地。
又是寒冬。
今夜格外地安宁，小镇的人们早早睡了。万籁寂静的深夜里，远处传来细细的竹箫声，纠缠了他的心绪，无以成眠。于是开了灯，摸索着爬起床，柱着拐杖来到白色的小书桌前坐下，翻看桌上的书本，翻看过去的时光，翻出一幕幕伤心的往事。他的朋友、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今夜排山倒海兵戈铁马在他心头里驰骋冲撞。曾经年少最美好的记忆，都已变得刻骨铭心；曾经最为知心的朋友，也都离他而去。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谁能帮他赎回他的错？
夤夜里擎起一根楝木做的杵，狠狠撞向那苍穹，苍穹如同钟磬般回荡出声响：回归自然、回归纯洁！
他枕着她和笑靥，呼吸自然的气息，屋内的灯光亮着，他已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梦中又回到了童年，他在初夏的稻田间漫步，空气中弥满了禾苗青青的味道，禾穗已经长到了他的胸口。一望无垠的稻田。突然他感触到了什么，心内徒然升起无名的恐惧，于是朝着落花岙飙奔起来。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听到远处砍伐树木的声音，看到落花岙上空枝叶攒动，苦楝树一棵接着一棵轰然倒下——村民们已经开始砍伐树木了。他必须要去阻止他们，美丽的落花岙不能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他的心在“砰砰”地跳，脚步急切切地向落花岙奔跑，但他却发现无论怎样也跑不出这片田野，怎样也跑不出去，齐胸高的禾穗密密地把他困住了。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挣扎，禾穗却如同囚笼一样把他牢牢地禁锢，前后左右也都没有路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看着远处的落花岙，他伤心地哭。
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抽泣，是某种压抑的声音。泪水沾湿了手掌，右掌心一道长长的伤痕，“……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要记住你掌心的伤痕是我留下的，你要永远记住你知道吗！”他想起雨暇、想起星涌、想起苏微，而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小镇上了。小镇的苦楝树是那么多、那么多。苦楝树长得并不好看，花不艳丽，果实不能吃，材质也不好，是一种低贱的树木。可你看它们长得多顽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生长；你看它们长得多茂盛，即使一身是苦，也会依时岁季节，开出自己的花，结出自己的果。人生没有价值又如何，生命没有意义又如何；正因为人生短暂，我们更要珍惜它；正因为生命于人只有一次，我们更不能留下太多的遗憾。
他两手压住桌面把自己撑起来，不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他要重新学会走路。轻轻把椅子移到一边，两手慢慢离开桌面，现在他不依靠任何东西独自站稳了，感到双足对身体的承重。试着抬起左脚，向前蹭了一步，刹那间千百万只针刺穿他的身躯，一阵晕厥——不能摔下去，他咬牙挺住了。站一会，又试着抬起右脚蹭一步，感觉双足的骨头扯着肌肉开始碎裂，他的脚根本撑不起自己的身躯。但是，他咬紧牙关挺住了，没有摔倒，怎么样也不能摔倒，这样的痛苦就是对自己年少无知最惨烈的惩罚，他犯下的罪孽只能由他自己承受。继续走，汗水从他额头渗出来大滴大滴往下掉。终于，他牢牢扶住了窗台边的墙壁。
这是一段短短的距离，给了他往后全部的希望，他完全可以站起来独自行走。他要找到他们，无论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窗外的天空似乎很黑，轻轻挪开窗扇，微风带着潮湿吹拂他的脸；原来下着雨，雨水细细的淅淅沥沥。一支苦楝树尾伸到他的跟前，伸出手触摸在苦楝树上，看着眼前的苦楝树枝，虽然现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但寒冬一过，它就会在早春第一缕晨曦中吐露嫩绿色的芽苞，妆点朝气蓬勃的新元。抬起右手，张开了置到眼前，久久凝视那道长长的伤痕，然后仰起头看着这片夜空，伸出手去接那细细的雨线，雨水顺着手臂往下流，涸湿了他的衣袖。同在这片天空下，不知他们此时在何方，过得怎么样，事情过去已有好几年了，你们也应该回小镇看一看，这里有等待你们的亲人和等待着你们的家。黄昏日暮下的晒谷场上，孩子们又齐声诵起了客家民谣，在异乡的你们，是否也能听得到？
迷风细雨的夜下，你在他乡还好吗？轻轻弹动那琵琶，愿你能够听到它。多少年月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已告别了年少，多少往事依然牵挂，事隔多年你还恨我吗？不能忘记你的影子，昨夜醒来梦在哭；不能忘记你的笑容，曾经不懂的，今天他都已然全懂。夜色深沉，无言无语独自回忆，一次一次仿佛看到你，看到你的丝发，看到你的眼眸，眼泪悄悄地，一直、在流……
花前月下知多少，旧事枉回首。夜雨又哭断肠风，伊人可曾湿衾缠绵中。
伤心一番寒彻骨，孓影暗悲苦。又是梦醒泪痕干，泪流夜夜怎也流不完。
爱人在时不珍惜，懂珍惜时人已去。
莫笑情痴常流泪，痛到深处泪自流。
花谢春来还复开，伊人一去不回头。
人海茫茫无觅处，恨洒泪水到深秋。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