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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金瓶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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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这沈三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著似人,其实不见,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勃—脊梁胸前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时。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沈三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着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傍,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砖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两银子,一无所凑,只准一个母狗来。这沈三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
  后来每日如此,见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爷奶奶”不绝,把一根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这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莲花落》为乐,看官听着他道: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帐,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黄金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沈三员外唱罢多时,那街上的闲人也有叹的,也有笑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黄表沈三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畅快的多些。
  过了年余,那沈三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住,那一时,东京抢劫一空,谁家肯舍?可怜沈三,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傍,连席也没有卷的,自然送与乌鸦、黄犬,以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渐渐成人长大。不消说,父子相传,这一块砖是水磨成苏州瞪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县地方。进得西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西门庆的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一碗饭吃!”也是天合有缘,原来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多半,张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玳安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猛见一个狗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给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玳安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抱,给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正是:鹤归华表人难识,大过东门世已非。
  玳安想想道:“我身边原有带的刘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个信来,不觉泪眼不于,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玳安忠义所感,只见西门庆进来,项带长枷,身围铁索,道:“玳安你还认得我么?”玳安道:“我如何不认得爹!”西门庆道:“我因阳世间贪淫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口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玳安推一把,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
  到了天明,玳安起来看看,那小瞎厮母子不知甚么时候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因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
  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于是实,就件件是真了。”玳安寻了一把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坎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看傍边,两个方砖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砖用铲子掘了半日方动,取了一个,那个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用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玳安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玳安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说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来安的祸,况梦里言语说不可动,只得依行。”好个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有诗说西门庆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阴影易沉。
  富叟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按下金哥乞丐不题。却说李师师自那搜括倡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乐户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金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妆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领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入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
  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那时袁家女儿年已二八,袁指挥夫妇俱乱后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把常姐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真如花花解语,似玉玉生香。他是内院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接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鸥。自古好事多魔,那有夭夭一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宫。反落了烟花陷饼,找寻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个粉头,打起来,各样刑法,好不狠。“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着我挣钱。将来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节,清明已过,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妆台,傍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解三醒】恨锁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躇,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掉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天,一段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清作缩人丝,自家飞絮浑难祝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咂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过沈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另另,一个亲人不在眼前,吊下泪来。又唱道:【解三酲】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冷夜,梦破香徐。
  又想一回,这当日说圣驾在李妈妈家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是要进官,等到半年时,我留在他家全无消息。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着又唱:【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淬,长颦柳怯舒。冰壶进裂蔷蔽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绢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这银瓶悲怨,独坐伤春不题。却说这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号翟四官人,在微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又和翟管家认同宗,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桩毛勃—单好嫖表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下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的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材,丰颔大肚,倒是富态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郑千户儿子郑玉卿、王招宣府儿子王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日逐陪他们在这巢窝里打成盘。只有郑千户家儿子今年十八了,因他生的白净面皮,苗条儿典雅,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朋友,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萧,踢的好气球,又有一般武艺,打的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就是个女色里的班头、帮闲中领袖。那翟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头一条胡同大开了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个丫头,也会品竹弹筝、拆牌识字的。
  有个侍女巫云有些姿色,翟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的李妈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上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翟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一个玉人儿, 每日口里噙着他, 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了天下头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看做下贱。”
  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官,遇这大变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壁弹筝,隔窗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耍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
  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要捏怪,改了一身道妆,穿着自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儿,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一切人来,有十个侍儿陪待,好不贵重!因翟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又养着两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和官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翟员外和这些丫头们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翟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巫云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凤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辔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袖,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容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侧,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叫他采荣黍花儿晚妆,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了。险不把翟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 酥透三魂邪骨心。 问道巫云:“过去是谁?”云姐笑道:“翟大爷你猜猜?——这就是你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员外知是银瓶姐了。
  呆了半晌,问道,“云姐,他今年十几了?”巫云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的。”又说:“筝箫琵琶、琴棋书画,在沈员外家就学全了的,俺这门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大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不成。”翟员外和巫云说:“我拼出一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和你太太说,我梳拢他罢!”云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你说梳拢,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银子,还怕俺大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探探口气儿。”又道:“俺太太常喜郑玉卿会吹的好萧,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翟员外摇摇头,大踏步去了。
  不知将来银瓶和翟员外姻缘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獭虾螟空想天鹅肉,雨云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给孤寺残米收贫 兀术营盐船酬药
  诗曰:
  风吹花片过溪头,或落重阴或落沟。
  奴有卫青能尚主,功如李广未封侯。
  穷通每自机缘合,巧拙难将理数求。
  邹衍谭天聊自慰,免将忧愤看吴钩。
  前讲过《感应篇》中所说暴珍天物、散弃五谷甚明,不必重纪。这佛经所说,多有抛米撒面,油、盐、茶、酒用的无节,死后堆积如山,罚他罪孽,折算他来生的。所以前辈不肯妄费一物。有一个京师大老的宠妾病危,自言杀的鸡鸭大多,要他偿命,力辩是主人所使,不得自主。旁有一鬼取出茶汁一缸,说:“鸡鸭虽不全责于你,这茶是天地的宝物,你一用即抛了,一年妄费了多少?”——口出此言而死。那大老亲见此言,以后用茶,必加水二次方换。可见,事无大小,俱有主管的。
  看官定说此话太迂,今日讲一段有凭据的因果,出在《东京杂记》。说那徽宗朝第一个宠臣、有权有势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独立朝纲,一味掐佞,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明珠一般。不消说,那招权揽贿,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进给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贵的尊荣、石崇王恺的享用!把那糖来洗釜,蜡来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饭费过千金,还说没处下箸。何况用的粳米,不知又费过多少淘洗拣择,才敢下锅作饭。他那大掌家翟云峰又是一个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与,一饭常宰十只羊,只用羊耳后一块肉,名日“羊脆汤”。因有席请客百十余位夜饮,想鸭头羹吃,不勾片时,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惊,又戏说:“还能再一碗没有?”翟管家说:“快添!”不多时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能言语了。只此一两事,可知权贵家暴珍的物件不可计算,那得不报应在后!
  当时有一座给孤寺,与蔡京太师家紧邻。寺中有一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行戒,不看经,也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的米豆、菜根,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家一条阴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米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席晒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笋、香菇、麻菇、燕窝,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阴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记,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先贬了远恶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计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一囤。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师之母封一品大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后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张邦昌,谁还有管那支月米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执一棍拄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来度日。也有知道的,能可吃不成,也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揪睬他?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粪,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认得,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把那老夫人情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腌的萝卜、一碟咸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石,干菜五十余筐。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是福过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长。长老合掌当胸:“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老贫婆服事。”指着寺中的陈米说道:“这原是蔡老爷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给行路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
  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祝恰好街上有一个寡妇, 无儿无女, 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门挂一个施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数张,摆些粗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了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了。每日鸣钟吃饭,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主穷婆,俱送延寿堂去祝可霎作怪,这蔡老夫人每日来那囤里取米,已及两月有余,忽然锅里盛着饭吃——那老夫人也不嫌那米陈饭烂,吃到第二碗,才待入口,只见这些饭都变成些螺蛳,唬的连忙把碗放下了。再盛一碗,看看是饭,待要入口,又变了一碗螺蛳,看了又看,别人碗里都是米饭。忙去报知长老,另往囤里取米,那一囤米都变成一囤螺蛳了,也有死的、干的,也有活的。当日传将出去,走了一寺人来看,都道:“好异事!”长老合掌道:“有何异事?”为说惕日。
  一切众生命,皆从粒米生。
  地气合天时,人力牛种苦。
  耕耘收获功,春簸水火煮。
  粒米得成汤,亦费十夫力。
  朱门酒肉臭,道傍饿浮死。
  奢用增减算,口禄亦如是。
  佛见天雨花,修罗见刀戟。
  业因种种现,饿鬼不得食。
  目连持钵来,母食化为火。
  施彼饿鬼食,彼足我亦饱。
  米螺同一观,念彼观音力。
  长老说偈已毕,才知这米是蔡府的孽,因不许老夫人享用。
  自此以后,只在大众吃粥的灶上来取一碗去,又教他未曾举箸先念佛一百声仟悔,才可举箸。果然,依法念佛,才得平安不题。
  却说这金人斡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清河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侯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别人不消说,那蒋竹山、汤来保、赉四、应伯爵,也都掳来锁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只有汤来保一向得了西门庆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门前又卖青布,开钱桌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个应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西门庆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绵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这金人吊在树上,先使爆头捣了十数箭,来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说,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伯爵的银子,死不肯招。又使爆头捣脯脐,只一箭,捣的屎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孝哥那一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赉四领了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赉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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