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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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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丁堡。”这个想法闪过时,有一会儿我好像恍然大悟了,但是不久意识又朦胧起来。

   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一片奇妙的光景浮现了出来。走在路上的我突然肚子疼,急忙钻进路旁一个高大建筑的门里,想要借厕所一用。正在打扫院子的看门老头厉声责问道:“干什么呢?”“没什么,只想借一下厕所。”“哦,那样的话悉听尊便。”老头说完,好像我形迹可疑似的又瞟了我一眼,才又扫起院子来。“讨厌的家伙,什么那样的话悉听尊便。”……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在某个地方——不是爱丁堡,可能是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城市——我亲身经历过的……

   忽然间我醒了。横躺在地上的我的鼻尖前面,耸立着一道黝黑的高墙。深夜的阿皮亚不管哪里都是黝黑的,但这道高墙在前面二十码远的地方断掉了,从那边好像有昏黄的灯光照射出来。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拾起掉在一旁的帽子,扶着散发出令人讨厌的霉臭味儿的围墙——唤起过去可笑记忆的也许就是这种味道——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围墙很快走到了头,向对面望去,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路灯,很小,就像是用望远镜看到的一样,但是十分清楚。那边是一条较宽的街道,道路一侧是连绵的围墙,茂密的树叶从围墙上探出头来,一边承受着底下照上来的微光,一边在风中沙拉拉作响。无缘无故地,我以为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一会儿,再向左一拐,就能回到黑利欧特大街(度过少年时期的爱丁堡)的我的家。我好像再次忘记了阿皮亚,一心以为自己正走在故乡的街道上。

   朝着灯光走了一会儿,突然一下,我真的醒了。是了,这儿是阿皮亚。——这么一来,在迟钝的灯光照耀下的街道上的白色尘埃,还有自己鞋子上的污垢都清楚地映入了眼帘。这里是阿皮亚,我正走在从冯克家去饭店的路上……这时候,我才总算恢复了全部意识。

   也许在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出现了缝隙。我感到自己并不只是因为醉酒而倒在地上的。

   也许,如此详细地记录这种事,本身已经带有几分病态吧。

   八月×日

   被医生禁止写作。完全不写是不可能的,但这些日子每天早上都去农田里待上两三个小时。这样好像还挺不错。如果靠可可树的栽培一天能赚到十英镑的话,把文学什么的让给别人好了。

   我家田地上收获的东西——卷心菜、番茄、芦笋、豌豆、橘子、菠萝、醋栗、紫包菜,等等。

   《森特·阿伊维斯》并不觉得很糟糕,但总之,写得不顺。眼下在阅读欧姆的印度史,非常有趣。十八世纪式忠实而非抒情的记述方式。

   两三天前,突然传来命令让所有停泊中的军舰出动,沿海岸巡航炮击阿特阿的叛民。前天上午,从雷特努传来的炮声惊动了我们。今天也还能听到远处隐隐的炮声。

   八月×日

   瓦伊内内农场举办了野外骑马赛。因为身体状况尚好,我也参加了。驰骋十四英里以上。非常愉快。对野蛮本能的倾诉,昔日欢欣的再现,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活着就是对欲望的感受,”我一边在草原上疾驰,一边在马上昂然想道,“就是在所有事物上面,感受青春期时对女人身体感到的那种健全的诱惑。”

   但白天的愉快付出的代价是夜里急剧的疲劳和肉体痛苦。正因为时隔好久才拥有了如此快乐的一天,这种反作用使我的心彻底暗淡了下来。

   过去,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过后悔。我只对自己没有做的事感到后悔过。自己没有选择的职业,自己没有勇于尝试(虽然的确有过机会)的冒险,自己没有碰到过的各种经验——当想到这些时,贪心的我总会感到焦躁。但是,这种对行动的纯粹的欲望最近在逐渐消失。也许像今天白天那样不带一点阴影的欢乐再不会到来了。晚上回到卧室后,由于疲劳的缘故,纠缠不休的咳嗽如同哮喘一样激烈发作,关节的疼痛也一阵阵袭来,它们使我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这样想。

   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以前也曾经有一次想到过死。那是追随着芳妮渡海来到加利福尼亚,陷入极度贫困和极度虚弱中,和朋友、父母切断了一切联系,躺在旧金山的贫民窟里独自呻吟时候的事。那时我常常想到死。但是直到那时,我还没有写出堪称我的生命纪念碑的作品。在把它写出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死。不然就连对鼓励、支持着我走到现在的尊贵的朋友们(比起父母,我先想到了朋友)也是忘恩负义。因此我硬是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咬紧牙关,写出了《沙汀上的孤阁》(Pavilion
   on the Links)。

   可是,现在呢?我不是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工作都做完了吗?它们是不是优秀的纪念碑暂且不论,总之,我不是已经把自己能写的东西写完了吗?勉强自己——在这执拗的咳嗽和喘息、关节的疼痛、咳血,以及疲劳之中——延长生命的理由在哪里呢?自从疾病割断了我对行动的渴求之后,人生对于我只剩下了文学。文学创作。这既不是快乐也不是痛苦。这只能说是“唯一”。因此,我的生活也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我是一匹蚕。蚕不管自己幸福与否,都不得不织茧,我也只是在用语言的丝编织故事的茧罢了。但是,可怜的病楚的蚕终于把茧织完了。对他的生存来说,不是已经没有任何目标了吗?

   “不,还有。”一个朋友这样说,“要变身。变身为蛾,咬破茧子,飞上天空。”这是出色的比喻。但问题是,在我的精神和肉体里,是否还剩有足够咬破茧子的力量。
   十七

   一八九四年九月×日

   昨天管做饭的塔洛洛说:“父亲和其他酋长们一起,明天要来拜访,说是有事商量。”他的父亲老颇埃是玛塔法一方的政治犯,也是邀请我们参加狱中卡瓦酒宴的酋长中的一位。他们于上个月底刚被释放。在颇埃入狱时,我付出了许多关照:请医生去监狱,为生病的他办理假释手续,再次入狱时替他支付保释金等等。

   今早,颇埃和其他八名酋长一起来了。他们进到吸烟室,按萨摩亚的习惯在地上蹲成一圈。随后,他们的代表开始说话了。

   “我们在监狱里时,茨西塔拉赠与我们不寻常的同情。现在我们总算被无条件释放了,出狱后大家马上商量着,要设法表达一下对茨西塔拉的深厚情意的感谢。比我们先出狱的其他酋长里,有很多人作为释放条件,现在还在替政府修路。看到这些,我们也打算替茨西塔拉家修一条路,把它作为我们发自内心的礼物。这是大家商量后的决定,请务必接受这个礼物。”原来,他们是想修一条连接公路和我家之间的道路。

   只要是比较了解土著的人,谁都不会对这些话过于当真。但不管怎样,我听了这个提议非常感激。虽然说老实话,这事到头来,我还得因为出工具、饭菜、工钱等等(对方也许会说不要,但最终还是要以慰问老人或病弱者的形式拿出来)而破费一场。

   但是,他们进一步说明了这个计划。他们这些酋长随后会回到各自部落,召集全族中能干活的人。一部分青年将带着小船住到阿皮亚市,负责沿着海岸给干活的人们运送粮食。只有工具由瓦伊利马设法安排,但决不接受任何礼物……等等。这是令人吃惊的非萨摩亚式的勤劳。如果真的照此实行的话,恐怕在这个岛上是前所未闻的。

   我向他们郑重地道了谢。我坐在他们的代表(此人我并不熟识)对面,他的脸在刚开始致词的时候非常矜持,但当说到茨西塔拉是他们在监狱里唯一的朋友时,突然流露出一种燃烧般的纯粹的感情。并不是我在自我陶醉。波利尼西亚人的假面——对白人来说这完全是不可解的太平洋之谜——竟然会如此彻底地摘掉,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九月×日

   天气晴朗。他们一大早就到了。召集来的全是些体格健壮、面容纯朴的年轻人。他们马上着手新道路的施工。老颇埃兴高采烈,看上去似乎因为这个计划返老还童了。他不停地开着玩笑,好像在向青年们夸耀自己是瓦伊利马家族的朋友似的到处走来走去。

   他们的冲动是否会保持到道路完工,这对我完全不是问题。他们主动计划了这件事,并且,已经着手在做这件在萨摩亚前所未闻的事。——这些就足够了。试想一下,这可是道路施工——萨摩亚人最讨厌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仅次于征税的导致叛乱的原因,不管拿金钱还是刑罚都无法轻易诱使他们参加的道路施工。

   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在萨摩亚至少完成了一件事,从而有理由得意一下。我很高兴。事实上,像孩子一样高兴。
   十八

   进入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完工了。作为萨摩亚人,这是令人吃惊的勤劳和效率。在这种场合很容易发生的部落冲突几乎没有发生。

   史蒂文森决定举办盛大的宴会纪念工程完工。他不分白人或土著,向所有这个岛的主人无一遗漏寄去了请柬。但令他意外的是,随着宴会日子临近,从白人以及与白人亲近的一部分土人中收到的答复,竟然全是回绝。他们把孩子般天真的史蒂文森高高兴兴准备的宴会当成了政治上的伎俩,以为他正在纠集叛徒,准备对政府制造新的敌意。和他最亲近的几个人也不说任何理由,只说不能出席。宴会上来的几乎全是土人,尽管这样,列席的人数仍然很多。

   当天史蒂文森用萨摩亚语发表了感谢的演讲。几天前,他用英文写出底稿,请一位牧师翻成了土著语。

   他首先对八位酋长致以深切的谢意,接着对众人说明这个美丽的提议所产生的经过。自己最初是想拒绝这个提议的。因为自己很清楚,这个贫穷的国家正在遭受饥饿的威胁,而且几位酋长的家和部落因为主人长期不在的缘故,正急切地等待着治理。但是最终自己接受了这个提议,那是因为,这次工程带来的教训将比一千棵面包树都更有用,此外还因为,接受如此美丽的好意对自己是无上的喜悦。

   “酋长们哟,看到诸位屈尊劳动的情景,我感到内心逐渐温暖起来。那不光是由于感谢,更是由于某种希望。我从那里看到了一定会为萨摩亚带来美好未来的保证。我想说的是,诸位作为抵抗外敌的勇猛战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守卫萨摩亚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修建道路、开垦果园、种植林木,并用自己的双手精明地推销它们。一句话,就是用自己的双手开发自己国土的丰富资源。如果诸位不这么做的话,其他肤色的人们就会去这么做。

   “对自己拥有的东西,诸位做了些什么呢?在萨瓦伊?在乌波卢?或是在图图伊拉?诸位难道没有听任猪猡蹂躏它们吗?猪猡们烧了房子,砍了果树,还在为所欲为。他们不播种却收割,不播种却收获。但是,神是为了你们,才给萨摩亚的土地播下财富的。富饶的土地、美丽的阳光、还有充足的雨水,这些都是神赐予你们的。我再重复一遍,诸位如果不保护它们、开发它们的话,不久它们就会被别人夺走。那时诸位和诸位的子孙就会被抛弃到外面的黑暗里,除了哭泣没有任何办法。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我已经用这双眼睛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例子。”

   史蒂文森讲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爱尔兰、苏格兰高地以及夏威夷原住民们悲惨的现状。接着他说,为了不重蹈这些复辙,必须从现在起奋发图强。

   “我热爱萨摩亚和萨摩亚的人民。我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个岛,已经决定活着以这里为家园,死后以这里为墓地。所以,请不要以为我的警告只是在口头上随便说说而已。

   “如今有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靠近诸位。是重蹈我刚才说过的那些民族的命运,还是战胜它,使你们的后代子孙在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上回忆并赞美你们,决定这一切的最后危机即将到来。按照条约,土地委员会和裁判所长的任期不久就要结束。到那时,土地将回到你们手中,如何使用它将成为你们的自由。奸诈的白人开始伸手也就在那个时候。手拿土地测量仪的人们一定会来到你们的村庄。试炼你们的火就要点燃了。诸位究竟是真金,还是铅屑呢?

   “真正的萨摩亚人必须战胜这个危机。怎么做呢?不是靠涂黑脸颊去打仗。不是靠放火烧毁房屋。不是靠杀死猪猡,猎取受伤的敌人的头颅。那些只会给你们带来更为悲惨的命运。真正解救萨摩亚的人,是那些开辟道路、种植果树、增加收获,也就是说对神赐予的丰富资源进行开发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真的勇士、真的战士。酋长们哟,你们为茨西塔拉作了工。茨西塔拉表示衷心的感谢。而且我在想,如果全体萨摩亚人都能以你们为表范该有多好。这个岛上所有的酋长、所有的岛民,全都倾注全力于道路的开拓,农场的经营,子弟的教育,资源的开发——并且,不是为了对一个茨西塔拉的爱,而是为了你们的同胞、子孙、尚未出生的后代倾注全力,那样的话该有多好。”

   与其说是答谢辞,还不如说是警告甚至说教的这次演讲大为成功。并不像史蒂文森设想的那样难懂,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好像都完全理解了,这让他很欣慰。他像少年一样兴奋,在褐色的朋友之间欢蹦乱跳。

   新道路的旁边,立着这样一个刻有土著语的路标。

       “感谢的道路”

       为了报答 在我们狱中呻吟的每一天里

       茨西塔拉温暖的心 我们 现在 赠送

       这条道路。我们修筑的这条路

       永远不会泥泞 永远不会崩塌。
   十九

   一八九四年十月×日

   一听到我还在提玛塔法的名字,人们(白人)立刻做出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听到有人在谈论去年的戏剧一样。有些人还会咧咧嘴笑出来。卑劣的笑。不管怎样,玛塔法的事也不该成为笑料。但只靠一个作家的奔走,什么也无力改变(小说家在讲述事实的时候,似乎也被别人当成是在讲故事)。没有哪位有实权的人物援手是不行的。

   尽管素昧平生,还是给在英国下院就萨摩亚问题提出过质疑的J·F·侯冈写了一封信。报上说他曾经几次针对萨摩亚的内乱提出质疑,看来对这个问题相当关注。就他质疑的内容来看,似乎也颇通晓内情。在给这位议员的信里,我反复强调对玛塔法量刑失之过重的问题。特别是跟最近挑起叛乱的小塔马塞塞相比较,明显是判决不公。找不出任何罪状的玛塔法(只能说他是遭人陷害)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孤岛,而另一方面,号称要全歼岛上白人的小塔马塞塞却只被没收五十杆枪了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现在除了天主教的牧师以外,没有人能去探望远在亚尔特的玛塔法。就连写信也遭到禁止。最近他的独生女儿毅然违禁去了亚尔特,但是一旦被发现,大概还得被遣送回来。

   为了解救千里以内的他,却必须动用数万里之外的国度的舆论,真是荒谬。

   如果玛塔法能够重回萨摩亚的话,他一定会剃度为僧人吧。他不但受过那方面的教育,并且也是那样的人品。即使无望回到萨摩亚,至少能到斐济岛一带也好。如果能给他和故乡一样的食物、饮料,让他想见面的时候和我们见见面,那该有多难得呀。

   十月×日

   《森特·阿伊维斯》渐入尾声,突然变得想接着写《赫米斯顿的韦尔》了,又一次将它拿起来。从前年动笔以来,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这次应该能有个结果了。不是自信,而是预感。

   十月××日

   在这个世上经历的年头越多,一种好像走投无路的孩子般的感慨越是深刻。我无法习惯。这个人世——看到的,听到的,这样的繁殖形式,这样的成长过程,高雅端庄的生的表面和卑劣癫狂的底部的对照——对这些,不管我长到什么岁数还是无法习惯亲近。我年龄越大,越发感觉自己变得赤裸、笨拙。

   “等长大就明白了。”小时候总是被人这么说。但那是不折不扣的谎言。我对任何事都只有越来越不明白。……这的确令人不安。但在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自己才没有失去对生的好奇也是事实。

   在世上,实在有太多的老人在脸上这样写着:“我已经活过几辈子了。值得我从人生里学习的东西还剩下什么呢。”但是,究竟哪位老人曾经活过第二遍呢?不管再长寿的老人,今后的生活对他来说不也是第一次吗?我轻视并厌恶(我自己虽然不是所谓老人,但如果按照距离死的长短计算年龄的公式,也绝对不算年轻)那些一脸大彻大悟的老人。厌恶那些失去了好奇心的眼神,尤其是那种“现在的年轻人哪”式的、洋洋自得的口吻(只因为在这颗行星上早出生了二三十年,就硬要对方尊重自己意见的口吻)。Quod
   curiositate cognoverunt superbia amiserunt.“他们因傲慢失去了因惊奇而获得的东西。”

   我很高兴,病魔并没有扑灭我身上的好奇心。

   十一月×日

   在午后的烈日下,我独自走在阿皮亚的街道上。

   路面上隐隐升起白色的热炎。亮得耀眼。一直看到路的尽头也看不到一个人。道路右边,甘蔗田绿色的悠缓起伏一直延伸到北方,在尽头处,燃烧着的深蓝色的太平洋折叠出云母片般的小皱纹,膨胀成巨大的球形表面。摇曳着蓝色火苗的大海和琉璃色的天空相接的地方被含有金粉的水蒸气熏染着,呈现出朦胧的白色。道路左边,隔着巨大的羊齿族栖息的峡谷,在丰美的绿色流光溢彩的上方,是塔法山顶吗?一道紫罗兰色的棱线从令人目眩的雾霭中突兀地浮现出来。寂静。除了甘蔗叶子的摩擦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我一边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一边行走。走了很长时间。突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在询问自己:你是谁?名字什么的不过是个符号。你究竟是谁?这个在热带的白色道路上投下瘦削衰弱的影子,蹒跚前行的你?这个如水般来到地上,不久又将如风般离去的你,无名者?

   就象演员的灵魂游离出身体,坐到观众席上,眺望舞台上的自己一样。灵魂在询问它的躯壳,你是谁?并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不放。我打了个寒战。一阵晕眩,感到自己几乎要倒向地上,好不容易走到住在附近的土人家里,休息了一会儿。

   这种虚脱的瞬间,在我的习惯里不曾有过。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曾经折磨过我的永远的谜团——对“自我意识”的疑问,经过漫长的潜伏期之后,突然化身为这种发作向我再次袭来了。

   是生命力的衰退吗?但是和两三个月前相比,最近身体的状况要好得多。此外,尽管情绪的波动起伏剧烈,但精神的活力也基本恢复了。在眺望风景的时候,面对那些强烈的色彩,也重又开始感到初次看到南洋时所感受的魅力(那是不论谁在热带住上三四年,都会失去的东西)。不可能是生命力衰退的缘故。只是最近有些容易亢奋倒是事实。在那种时候,已经彻底遗忘好多年的过去的某些情景会像烤墨纸上的图画一样,突然栩栩如生地带着鲜明的色彩、味道和影子在脑海中复活。其鲜明程度甚至会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十一月×日

   精神的异常亢奋和异常忧郁,轮流侵袭着我。严重的时候,一天里会反复多次。

   昨天下午,骤雨过后的黄昏,当我在山丘上骑马的时候,突然有某种恍惚的东西掠过心头。就在这时,视线下方尽收眼底的森林、山谷和岩石,还有它们剧烈地倾斜着一直连到海边的风景,在骤雨初歇的夕阳中以一种无比鲜明的色彩浮现了起来。就连极远处的屋顶、窗户和树木也带着犹如铜版画般的轮廓,一个个清晰地映入了眼帘。不光是视觉。我感到所有的感官一下子都紧张起来,某个超越性的东西进入了我的灵魂。无论再怎么错综复杂的论理的结构,无论再怎么微妙灵动的心理的色调,如今的我都决不会看错。我几乎感到了幸福。

   昨晚,《赫米斯顿的韦尔》大有进展。

   但是今早发生了强烈的反作用。胃部附近钝重压抑,心情也郁闷不快。趴在桌上,接着昨天的部分刚写了四五页,我的笔就停住了。正支着下巴为行文不畅而苦恼时,忽然,一个可怜男人的一生如幻影一样从我眼前闪过。

   这个男人患有严重的肺病,唯独性子倔强,是个令人作呕的自恋狂,装腔作势的虚荣汉,没有才能却硬装出一副艺术家的样子,残酷地驱使着病弱的身体,滥写一些没有内容只有形式的无聊作品,而在实际生活里,由于孩子似的做作在每件事上遭受众人嘲笑,在家里不断受到年长的妻子的压迫,最终在南洋一角,一边哭着思念北方的故乡,一边悲惨地死去。

   刹那间,这男人的一生犹如闪电一样浮现了出来。我感到心口受到一下巨大的冲击,瘫倒在椅子上,渗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我恢复了过来。全是因为身体不适,竟然会出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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