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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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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好比水沟里打了一道坝,水就淌不过去了——水淌不过去就浇不到地里了,地里没有水,当然就长不出苗来。”
  马三多笑嘻嘻地说:
  “那水要是大了,猛了,是不是可以冲开?”
  邱主任神秘地笑了笑,说:
  “那你就试一试吧!”
  米米坐一回月子,马三多就为她杀一头羊,米米的奶水就像水一样淌不完。
  米米结扎了,马三多又为米米杀了一头羊。当马大洋和马小香知道米米结扎了就不能再生孩子时,都显出了无比焦虑的神情。马三多想方设法问了他们好久,他们才不好意思地说:
  “妈妈再不生娃,我们就再也吃不到香喷喷的羊肉了。”
第三十三章
  这年冬天,马三多突然感到危机四伏,他五亩地里收获的粮食已经不多了。一家八口人,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加起来足有一个脸盆那么大,每天两顿三顿地要吃要喝。他的羊群,这时候也是不足三十只的样子了。
  马三多把这种危机告诉米米的时候,才知道米米早已经为此心悸难挨。她的身子哆嗦着,腿脚趔趄,站立不稳,像冷风从屁股下面吹疼了脊梁骨。她忘不掉那一年的大旱,沙洼洼只有马三多的五亩洋芋丰收了。她忘不了饥饿揪扯着五脏六腑时的那种空荡荡的疼痛,眼睛里发出草叶一样的绿光。
  被饥饿折磨过的人,对饥饿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一听到饥饿这个词,便不寒而栗。它是个多么强大的敌人啊,要不是这个敌人的驱赶,她杨米米怎么会跑到马三多家的洋芋地里?又怎么会躺在他家的洋芋堆上让他轻而易举地伸手捏住了自己那两只青果样坚挺的乳房呢?这些挥之不去的情景,米米记忆犹新,仿佛近在昨日。
  他们躺在大床上,米米在黑暗里眨巴着忧郁的双眼,自语般地对马三多说:
  “咋办?马三多,你说咋办?”
  马三多想了想说:“先吃,吃完粮食,不行咱就卖羊。”
  马三多的声音因为透着无奈,听上去自然没有底气。
  米米说:“羊卖光咱可就啥也没有了,就剩那五亩地,天再旱,咋办?”
  马三多想了想,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年自己的辉煌,就说:
  “种洋芋,八张嘴一天两脸盆洋芋,总够吃了吧。”
  一说到洋芋,米米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的心咚的一声就从嗓子眼回到了胸膛里,有一丝奶水竟吱地喷到了马三多脸上。
  老代发动沙洼洼人开垦的荒地,因为缺水,一连好几年都没有收成,洒进去的种子经风吹日晒,变得焦黄,上面的补助又迟迟发不下来,老代不得不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骗一骗大家。
  “上面说了,荒地有了收成才给钱。”
  “能有个球收成,这都几年过去了,连个黄秧秧也不见长出来。”
  “日您妈老代,你把人整日塌了,钱叫你一个人弄下了。”
  “你个贪官,操尻子操到咱乡里乡亲身上来了。你个驴日的,你咋到现在一亩荒地都没有开,你尽日晃我们哩。”
  “打,打狗日的。”
  “打,打这狗日的。”
  “揍,揍死他。”
  他们向前围过来,有人的手指头差不多已经指到了老代的鼻子尖。
  老代再也没有当初在动员会上的威风了,软不拉叽地挂下脸来说:
  “上面没给钱嘛,你们的荒地没有收成嘛,咋能怨我哩?”
  三说两说,连老代自己也没有看清楚,便挨了一顿黑揍。老代就把鸭舌帽扔到挂钟的歪脖柳树下,气呼呼地说:
  “日他哥的,这鸡巴队长我不干了,沙洼洼这鸡巴事,谁爱管谁管去。”
  说完,代二就走过去拾上自己的帽子,一晃一晃地离开了。
  代二走远了,马德仁突然跳出来冲代二远去的背影喊:
  “一个球鸡巴队长有啥难的,你不干,老子明天就上任。”
  人们听马德仁这么说,就把愤怒的目光一起戳到了已经头发花白的马德仁身上。
第三十四章
  水一年比一年少,流到沙洼洼的水就更少了,到夏天枯水季节的时候,连河滩上的鸟儿都要飞到人家的院子里找水喝。这样一来,不光是荒地没收成,就连熟地也没有太好的收成了。
  但不管天怎么旱,马德仁要当队长的消息还是在沙洼洼悄悄传开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马德仁也能当队长?”
  马德仁听到了说:
  “我咋就不能当一回队长?”
  他们说:“我们还以为就代二一个人能当队长哩。”
  马德仁说:“代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想一想,他代二领导咱们沙洼洼人民干了些啥?你们难道没看电视么?外面的世界都那样精彩了,我们沙洼洼人还为吃饱肚子这样的小事发愁哩。我们费这么大劲把荒蒿子滩变成了良田,却连一颗粮食也收不上。我们没水嘛,我们的水在上游就让人家堵死了么。我就不信沙洼洼人信不过我,我就不信我马德仁当不了一个鸡巴队长,我就不信我把沙洼洼的事情办不好。”
  说着,马德仁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吼了一声,接着就有模有样地哭上了。
  “哥哇,你命苦哇,你真的命苦哇!你先是瞎了,后来老婆也被人家拐跑了,再后来,你为了给大家要水竟然给淹死了哥哇,我就没有见过世上还有比你命苦的人”
  马德仁这样频繁地出现在沙洼洼每一户人家里。每一次,马德仁都要这样表演一番。每次听到他说他哥命苦的时候,人们就呼啦啦一下子逃掉了,因为他们讨厌看见眼前这个老男人隐藏在泪水背后的贼样子。
  后来,他们渐渐对马德仁的出现感到颇烦了,都表态说:
  “老马,你不要哭了,你再不要一见到我们就哭。真到了举拳头选队长的那一天,我们都给你举。你哥马善仁为沙洼洼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难道还不能把他的亲兄弟选成我们的队长么?”
  马德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鸡巴队长,可代二太不是东西了,水荒地一桩桩,一件件,我哥呜呜他太不是东西了。”
  他们说:“你不要哭了,到时候我们都选你,真的选你。”
  马德仁说:“哥——”
  他们说:“我们保证选你,向毛主席保证”
  一个飞雪的日子,饭罢的人们被集中到了那间保留下来的饲养室改建的会议室里,说是要海选队长。乡上的邱主任、老王他们都来了,还有那个刘干事。这一次,老邱他们都喊他刘乡长。这一次讲话的时候,小刘被让到最前面,老邱和老王再不往前挤了。小刘说了几句话,老代老邱老王他们就带头拍巴掌,看上去个个都挺用劲的。话一讲完,大家就一窝一窝地吵上了。大家议论最多的,是这个小刘干事居然当上了乡长。他们说老邱老王胡子熬白了都没当上。有人接上说现在的干部政策是年轻的上,老家伙让。再一细看,老邱和老王果然都是老家伙了——满脸都是藏污纳垢的褶子。
  海选开始了,每人手里发了一颗染了颜色的大豆,然后一个一个从会议室后面过来,那里挂着一块床单,后面放着两个脸盆,一个红的,一个白的。红脸盆代表候选人代二,白脸盆代表候选人马德仁。同意谁当队长,就把手里的大豆扔到谁的盆子里,这就是民主选举,也叫海选。
  马三多在两个盆子中间犹豫了半天,他想把大豆放到他二叔马德仁的白盆子里,但又觉得不合适。刚要把大豆放到代二的红盆子里,他还是觉得不合适。这样一弄,他就听见老邱在单子前面叫了一声,意思是让他快点。他一悚,就把大豆捏在手里走出去了。大家都扔完大豆,就开始数大豆,白盆子里只有一颗,马德仁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跟一颗大豆一样小了。他披上羊皮袄,朝雪地里呸地吐了一口,走了。
  代二还是队长。选完了,小刘乡长示意代二来个类似电视上美国总统就职演说一样的讲话,老代就吭吭了两声说:
  “本来嘛,我嘛,想干完这一届就不干了,谁承想你们又把大豆扔到我的盆子里了。你们叫我干,那我就不能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叫我干我就要干好,下叫全体社员同志们放心,上叫乡上领导满意。”
  说到这儿,代二又朝马德仁刚刚出去的方向看了看,才说:
  “其实呀,老马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哩。”
  下面有人就说:
  “老代你不是东西,老马更不是东西,叫他干,不如叫你继续来干。”
  又有人说:
  “反正你的房子已经一砖到顶全修过了,你的肚皮也吃起来了,一个农民嘛,我看你能有多贪。”
  又有人说:
  “老马可是一匹瘦狼,要把这匹瘦狼喂起来,得割掉我们身上多少肉哩。与其重新喂肥一匹瘦狼,不如就养着一匹胖狼算了。”
  这几个人说完,大家就意味深长地笑了。
  老代瞪起牛眼吼了一声,又给噎回去。
  小刘乡长向下面挥了挥手说:
  “肃静,肃静。今天的选举,是沙洼洼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成功地通过民主选举产生了我们的村民小组长。我相信,在代二同志的领导下,沙洼洼一定会一步一步走向政治稳定、生活幸福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已经走开了。
  马三多赶着羊去河边饮水,马德仁戴着狗皮帽子来到他跟前小声说:
  “三多,你是我的亲侄子,老代对你又有杀父之仇,咋说你也不该把那颗大豆放到他的盆子里。”
  马三多认真地看了看他二叔的脸,这张长长的马脸,几天时间看上去又老了,连老皮下面的骨头也看清楚了。
  马德仁又说:“他们合起来日弄我,你不该日弄我。”
  马三多看见二叔的眼睛湿了。
  一双老眼睛湿了,反而能看出一些光泽。
  马德仁说:“我是你叔,你咋能日弄我哩,你咋好意思日弄我哩嘛。”
  马三多看见他二叔这么快就老了,觉得不值当。不就是几把大豆的事嘛。他就把手伸进裤兜里,捏出了那颗红大豆,亮在马德仁面前说:
  “我把那个红大豆装回来了,二叔你看。”
  马德仁哇一声蹲在地上哭了,声音像风一样传得很远。
  马三多看到二叔伤心的样子,自己也伤心起来。他想说一句安慰的话给二叔听,便说:
  “二叔,下一次选举,我一定把大豆投到你的盆子里,叫你当队长。当了队长你也可以修一砖到顶的房子了,你也可以背着手走路了,你也可以敲歪脖柳树上挂的那截铁管子了。”
  马三多又说:“你当了队长,也可以隔三差五地去乡里开会,隔三差五地喝醉酒叫乡上派车把你送回来了。二叔,你要是当了队长,也可以不缴这费那费了,也可以腰里挂个红章子,蹾一下就收十块钱了。”
  这样一安慰,马德仁果然不哭了,他站起身对马三多说:
  “三多,代二不是表态说咱这只要有一户不脱贫,他的队长就不当了么?乡长不是指定他和你结啥对子么?只要你脱不了贫,狗日的叫他从高尿台上自己跳下来。”
  马德仁又说:“打虎全靠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咱叔侄合力把老代这熊从队长位子上拉下来。”
  马三多盯着二叔的瘦脸问:
  “你真想起砖房哇?”
  马德仁眼睛里放着光说:
  “我是在为咱们大家的前途和命运着想哩。”
  马三多说:“可是我们家粮食不够吃,已经成贫困户了。”
  马德仁说:“这么一群羊哩,三天杀一个也能挨到收下一茬庄稼。”
  马三多说:“羊不能杀,我要攒着供娃们上学哩。”
  马德仁就不说话了。
  马三多说:“二叔,你能不能借我些粮食?”
  马德仁没有接侄子的话茬,转身走了。
第三十五章
  马大洋歪着身子走进屋来,对杨米米说:
  “妈,我肚子饿了。”
  “妈,我肚子也饿了。”
  马小香抱着肚子走进屋来,似乎连取下书包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走到炕沿跟前,脚下一软,身子就歪倒了。
  他们已经从刘校长的小学里升到了万斗方校长的中学里去了。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从五年级又升到初中,每年开学,马三多都卖掉两头羊为他们筹集学杂费。他们上学像马三多放羊一样,无比认真。
  米米走出屋,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然后走进屋来问马大洋和马小香:
  “你们是不是逃学了?”
  马大洋喘着气说:
  “我实在饿得坐不住了,一看黑板眼睛里全是五角星。”
  马小香也走过来说: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妈,饭熟了没有哇?我头都开始晕了。”
  米米说:“我这就烧火。”
  吃完饭,他们的劲头马上就来了。
  马三多的牛皮牧鞭在院中央抽了两下,呼啸过后爆出两声尖鸣。马三多厉声对正在准备玩老鹰抓小鸡的马大洋、马小香、马小雪他们说:
  “你们不是饿么,还在院子里疯玩?”
  马大洋说:“我吃了三碗面疙瘩,已经吃饱了,不饿了。”
  马小香说:“我的头已经不晕了,可以玩了。”
  马小雪也说:“我是一只小鸡,鸡、鸡、鸡、鸡,可爱的小鸡。”
  马三多又朝地上抽了一鞭子说:
  “你们这样疯玩,肚子一会儿就饿了,饿了你们就会眼睛里全是五角星,然后就要晕。从今天起,除了上学和走路,你们不准再玩了。躺在炕上背书去。别忘了今天你们又逃学了。下一次再逃学,这根牛皮鞭就会落在你们身上。”
  说完马三多又抽了一鞭,黄土地面给抽出一道深槽来。
  马三多在河滩上放羊的时候,总要拿一块毡子。到了河滩上之后,他就铺平毡子躺下了。躺下比站着能抗饿,因为吃进去的粮食,不动弹的时候就消化得慢。马三多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头羊,不管是黄草还是青草,只要能填饱肚子,他就会诚心诚意地感谢这个世界。他更希望马大洋马小香马小雪他们都变成一头头能吃草的小羊。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三个小崽子像现在这样能吃,只要把碗端在手里,他们就会不停地吃,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用眼睛瞄着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他们像永远也吃不饱那样迫切地呼噜着,直到把锅里的饭吃个精光为止。饥饿的声音像喷泉一样时刻从他们的喉咙里迸出来。马三多望着口袋里越来越少的粮食,被这声音折磨得无处容身。
  到了下种的时候,马三多毫不犹豫地用两头大羯羊换来了两皮车洋芋。他的那五亩地,又一次被他全部种上了洋芋。
  马三多家的五亩承包地连续种了五年洋芋之后,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就长大了。
  他们三个的名字,是米米坐完第二次月子的时候,自己起的。
  米米啃着刚出锅的甜丝丝的热洋芋,笑眯眯地说:
  “乌云滚滚,雷声阵阵,风雨过后大地上一道接天连地的彩虹啊!”
  “爹,我中专毕业了,我要被分配到县城去上班。”
  马大洋背着两蛇皮袋书从城里工业学校回来了。他浓眉大眼,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十分英武的小伙子了。
  “爹,我也毕业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在县城中学去教书。”
  马小香穿着一条白裙子,裙摆到膝盖那儿,一对光洁圆润的膝盖给遮去了半边。乍一看,马小香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姑娘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姑娘的气息。她没有拿行李,她的肩上只有一个提兜。
  面对马大洋的疑问,她说:“别的东西,明天有人帮我送过来。”
  但她不说这个人是谁。
  马大洋看了马小香一眼,说:“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马小香说:“你不要胡说,谁有男朋友了?我可没有。”
  说完马小香的脸一下子红了。
  马大洋说:“那谁会帮你把行李拿回来?除非爱上一个姑娘的小伙子才这么傻。”
  马小香说:“愿意帮我拿东西的人多了,有人想拿我还不让哩。”
  说完马小香的嘴巴就咕嘟成了一朵骄傲的喇叭花,又红又艳。
  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站在屋檐下,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看着这两个从沙洼洼这个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他们用牙紧紧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又不甘心地把目光从眼角偷偷挤出来,再次落到他们的大哥大姐身上。
  马大洋给马三多买了一袋莫合烟。
  马小香给杨米米买了一块头巾、两块香皂。
  坐下来的时候,马三多说:“毕业就好,毕业了就好哇!等你们都毕业了,我就可以把钱攒下来,买一头毛驴了。”
  说着,马三多伸出手,和蔼地摸了摸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和马小虹的小脑袋,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比甜蜜的东西在涌动。
  马大洋说:
  “爹,我上班了,就会拿工资,到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一头毛驴算个啥呀。”
  马小香也说:“钱我们会有的,毛驴我们也会有的,爹,你用不着发愁。”
  马三多说:“我不愁,我并不愁,我什么时候愁过啊!”
  米米比谁都高兴,特意杀了一只鸡。一盆鸡肉炖洋芋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摆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一家人就热火朝天地吃开了。香喷喷的热气扑到他们的脸上,涌出来的汗水使每个人脸上都增加了一种湿润的颜色。
第三十六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麦子终于获得了丰收。当麦子在场上堆起一座小山的时候,马三多就感到整个秋天将他紧紧地拥住了。
  黄昏来临时,马三多躺在金色的麦堆上,沉甸甸的麦粒像水一样晃动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感到自己是一只湖面上飞翔的水鸟,长长的双翼在微风中舒展开来,凉爽湿润的水汽抚摸着他的肌肤,整个秋天,仿佛都装到他胸膛里去了。
  远处的树木依然青翠欲滴,还迟迟看不到秋天的样子。
  沙洼洼的秋天,是从收割庄稼的那一天开始的。一场干热的东风刮过之后,麦子次第黄了。沙洼洼人拿出早已拾掇好的镰刀,像出征的骑士一样浩浩荡荡走向麦田。麦子在骑手面前柔曼地倒下去,在骑手身后倒成巨大的一片。
  风中的麦田是大地的旗帜,它的舞动发出金属般的声响。麦田在沙洼洼周围呈扇形向远处绵延开去,和太阳的光辉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金色的麦场上,到处堆满了金色的麦粒,马三多躺在麦堆上,呼吸着麦粒的香气,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浸泡在浓郁的麦香当中了,连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这种浸泡中发酥变软,渐渐地和麦子融为一体。
  秋天总是浪漫的,尤其是一个富足的秋天,一个农人的辛劳得到如实回报的秋天,这时候任何一个看似粗鲁的农人,都会变成一个沉默了千年的抒情高手。哪怕他只是长长地呵出一声,也会生发出无限深长的意味来。
  面对丰收的秋天,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会不喝酒就自己醉倒的。
  这一天,马三多沿着沙洼洼那条铺满阳光和碎石子的街道,由东向西认真地走了一趟。他不住地这样对自己说:
  “变了,真的变了。咦,这是谁家?我咋认不出来了。是哇,这不是老吕家么?对,就是老吕家。那一定是老王家,那只大花狗我认得。哦,这条大花狗也老了哇,连叫一声都不愿意了。咦,这一个是谁家?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我就知道了,这肯定是谁谁谁的儿子长大了,又娶上了媳妇,所以修了一院新房子。”
  马三多就这样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了村东头。竟然有那么多人家的院子是他不熟悉的。这几年他忙着放他的羊,忙着供他的六个娃读书,竟然再没有完整地在这条街道上走过一趟。几年的时间,大家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啊。村子西头,又续了不少新院子,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儿子娃娃分门立户分灶另过了。这其中,包括代二的儿子小代。
  马三多在自己家门前停下来,注视着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院落,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时候,一个人朝他走来,马三多认出来了,他是代二的儿子,现在的队长小代。
  那一年代二老了,不干队长了,乡上村上来人选队长,马三多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大豆放到了小代的盆子里。他二叔那一年连盆子也没有。那以后,马德仁就一天比一天老了,去年春上死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了。他死后,被沙洼洼人抬到南戈壁上,在马善仁的坟旁边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队长小代穿着一件白得透亮的衬衫,头发又光又亮,他走到马三多跟前说:
  “老马,从今年起,你就该缴村上的提留款了。”
  马三多说:“你爹当队长的时候,可没让我缴过。”
  队长小代说:
  “以前我爹不让你缴,是让全队人给你抬着。现在上面搞民主理财,队务要公开。一公开,大家觉得吃亏了,所以就没人给你抬了。”
  马三多说:“可我爹是为要水搭上老命的,你爹说了,我爹马善仁可是咱沙洼洼的大英雄哇。”
  队长小代说:“是抢水的英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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